“吓到了？”
第三族老温和问道。
他轻轻地喘息着，满脸血污，脸上灰尘混杂着汗水与血，脏的几乎看不出他原本的相貌。
第三族老的那只断臂原本被其握在另一只手里，此刻却突然融成了血水，滴答滴答从指间弥散开，随后渗进土地之中，再无半点痕迹遗留下来。
“三爷爷……”
阎崆峒蓦然有些哽咽，泪珠一粒接着一粒崩落下来。
原本认为的那个已经离他远去、再也见不到的人如今竟奇异地回到他的身边，阎崆峒想说的话太多太多，可一时间全部堵在了喉咙里，只能紧紧攥住第三族老那仅剩的一只手掌。
“没事，没事，你三爷爷命硬着呢。”
第三族老喘息着，缓缓将自己的身子支起，脊背靠着岩石挺直了身体。他目光悠远，其中似乎蕴藏着万般感慨与情绪。
明媛究竟用何仿佛让他陷入到假死状态之中，他并不知晓，他只是尽全力在与之战斗，直到他真的快被打死的那一瞬间。
那一瞬间他是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死亡地逼近，那种感觉很奇妙，就像是有着一个他无比熟悉却又很久未见的人，隔着层薄薄的雾气，向他露出了好久不见的笑颜。
他的身体仿佛不受控制地向着那层薄雾飞奔而去，一边奔跑，一边消散，先是双臂，紧接着到了躯干，而后双腿。
他能够捕捉到身上每一个器官融进雾气时的那种空虚感，那种感觉包裹着他，就像幼鸟破壳前的那层硬壳。
他就这么消散，融进那片雾气里，但奇异的是，他并没有失去神志，他仍旧可以无比清晰的明白此时此刻此地，他正在发生的一切。
换言之，他正清醒地看着自己死去。
意识到这一点，第三族老心中只留存下唯一的一种情绪，恐惧，所有的情绪都被恐惧吞噬殆尽。
恐惧像蚁般嗜咬着他。
下一秒，又或者是下很多秒，当第三族老意识到自己正在看着自己死去之时，他陡然感觉世间的所有仿佛都在拼命后退，他大脑轰的一痛，旋即便睁开了双眼，回到人世间。
阎崆峒那挂满了泪痕的脸颊映入眼帘。
第三族老静静微笑。
死亡是多么令人恐惧的东西啊，可能是他死去的时候太害怕了吧，当第三族老再次睁开眼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心中什么情绪都曾闪现过，唯独恐惧，却再也没有现身。
既然死亡如此令人恐惧，那么，就更不能让族里的那些孩子感受了，孩子们那么小，会把他们吓坏了的，这种恐惧，还是让他们这些个老头子领略领略，就可以了。
他想。
“三爷爷，我这就去告诉爷爷你还没有死……”
阎崆峒低头垂泪了半天，终于有一句话冲破了其余言语的阻拦，从其口中跌跌撞撞地闯了出来。
他猛然起身，手掌却骤然一疼，第三族老已死死拉住了他。
“不。”
第三族老眸光坚定，直直地与阎崆峒双眸对视。
阎崆峒一愣，人骤然冷静了下来，他很快便明白第三族老为何要阻拦他，心底略略有些苦涩，叹口气，在第三族老旁边坐下来。
他双手环膝，有点出神。
“和我说说，刚刚上场的人，是谁？”
第三族老从储物戒里摸出一枚丹药，放进嘴里细细地咀嚼着，一股热流冲进他的心肺之中，精纯药力游走全身，修复着他残破不堪地身体。他柔和地看着阎崆峒，岔开话题道。
阎崆峒微微沉默，最终开口道：“是七奶奶。”
“呵，原来是小红啊。”
第三族老将头倚在石壁之上，眸光深远，他突然轻轻笑了笑，像是想起了从前，那简简单单快乐的时光。
“小红？”
阎崆峒好奇地问道，虽然第七族老与第三族老是两口子，但这个略显亲昵的称呼却是第一次从第三族老口中说出来。
他忍不住问道：“我记得七奶奶曾经叫过你小蓝的。”
“对啊，小红和小蓝。”
第三族老点点头，笑容恬静。
阎崆峒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狠狠砸了一锤，陡然间就疼，疼的令人心慌。
第三族老轻轻说道：“那时候年纪都小嘛，相互之间起外号都想不出什么有意思的来，就是逮着什么叫什么。我当初还真挺羡慕第一族老那个老完蛋的外号的呢，感觉老高端大气了，第二族老那个老叫花子也不错，朗朗上口，哪和小蓝这个似得，土气的很。”
他笑了笑，声音突然就提高了些许，“现在想起来老完蛋和老叫花子这俩名字好听个屁！幸亏当时没遂了自己的心意，给自己起外号叫做小不要脸。”
“噗……”
阎崆峒闻言顿时笑出声来，他没有想到，第三族老这种看似无比稳重之人，小时候竟也会如此单纯幼稚，还给自己起名叫小不要脸。
……
……
战场之上，第七族老仿佛陷入疯魔一般，她那瘦弱的身体陡然爆发出狂暴的能量，一手拐杖如同雷电降世，每一次挥舞都带起轰然雷霆。
她此刻似乎只认准了进攻这两个字，她拼了命的抢攻，甚至都不在意对手在自己身上留下多大的伤疤，唯有真正的致命伤她才会勉强选择闪躲，更多时候她几乎完全放开了自己的防御。
她是如此的不怕死。
她最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任何事，她又有何惧呢？
杀！
第七族老这么咆哮着，脸色却挂满了泪滴。
……
……
“小红小时候总是爱穿大红色的袍子，我就叫她小红，小红小红小红，她很不喜欢这个名字，甚至烦死这个名字了，为了报复我，她就开始叫我小蓝。”
第三族老停顿了一会，脸色露出丝无奈的表情，“你说我叫她小红吧，是因为她爱穿大红色的袍子，这是有原因的，不是空穴来风的，但她叫我小蓝是什么意思？红配蓝啊……”
他咳嗽了很长一段时间，些许鲜血从指缝间落下，他又取出一枚丹药丢进嘴里，咀嚼地津津有味。
“或许，她就还真的是这么个意思呢，红配蓝啊……”
第三族老突然就停住了，像是声音都被沉默给吞吃掉，他遥望着远方出神，嘴角那丝微笑却始终没有褪去。
“也真是难为她了，那么小的年纪还要想出这么高深的谜语来糊弄住我，一边要让我讨厌的要死要活，就像她讨厌小红这个名字一样，一边还要偷偷表达出她的心思。现在想起来真是人心叵测，她小时候居然就开始打起我的注意来了，结果最后竟然还是我表的白我求的婚，简直失策啊……”
第三族老哼哼唧唧，很是不满道、。
“那这不正好就说明了，您小时候就长得帅能吸引人嘛。”
阎崆峒笑着说道。
第三族老捧腹大笑。
……
……
第七族老只是挥舞着拐杖，每一道攻击都卷起狂风。
她几近麻木。
她眼睛死死盯着对手，那是一个黑瘦的汉子，他绕着她不断突袭，每一剑都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急刺过来，第七族老即便舞动拐杖将周身防御的密不透风，但却仍旧会被对方抓住空子。
她已经感觉自己的体力快要透支了，反应已然不如刚刚踏入战场之时，她身体之上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肤，任何地方都留下了细小的伤口，但致命伤唯一一道，她右胸出被撕开一道黑漆的口子，深可见骨。
很痛，但没有心痛。
痛苦啃噬着她的一切，她的反应力、她的速度、她攻击的力度、她活下去的欲望。
但她始终没有停下攻势，即便她出错率，她落空率愈发增大。
因为她不敢。
她怕她一停下稍一喘息，她就会想起第三族老的惨状，她就会想起曾经她和他那些飞快流逝的快乐的时光。
可她此时此刻是真的累了。
……
……
“我是真的累了啊，小三子，长这么大，活这么久，第一次打心底感觉到疲惫的感觉。”
第三族老轻轻拉起阎崆峒的手，喃喃道，“从前其实也觉得累过，尤其是和小红在一起的时候，和她说话简直不能更累了，你不知道她稍微长大一点之后，那个毒舌啊，太阳都能被她说的掉进河里面去，每次和她呆在一起，哎呦我的妈呀，心累，真他娘的心累。”
他笑了笑，眼睑低垂，似是即将要闭合了一般，他微微产生了些倦意，呼吸不自觉间都有些放缓。
“可那时候，就算是累，心里也开心的要死啊。”
第三族老低沉道，“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你想啊，做什么事情，就算再苦再累，不也开心的要死呐。”
阎崆峒默默垂下泪来。
……
……
第七族老向前迈出一步。这一步，仿佛汇聚了天地间所有的风雷之势。
她额头之上，双眉之间，陡然出现了一道奇怪的印记，仿佛是一条背生双翼的长龙，活灵活现，仿佛要从其脸上腾跃而出一般。
她眼眸淡漠，落在那黑瘦男子身上，他只感觉整个人堕入了冰窖之中，周身不自觉发抖，连走，都不敢再走一步。
他开始恐惧。
第七族老嘴唇喃喃，古奥至极的词句从其双唇间喷涌而出。
这是她的崆峒奥义。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使用崆峒奥义。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第七族老的崆峒奥义，只有一个简简单单的作用，将使用者自爆产生的能量扩大两倍笼罩范围，且威力不变。
或许真的冥冥间自有定数。
第七族老这样感慨着，双手轻轻一拍丹田，那股狂暴之势从丹田直冲其泥丸宫，旋即，轰然炸裂开来！
那我希望，这定数会指引着我，下辈子，还能找得到你。
……
……
“小三子啊。”
第三族老轻轻说道，他呼吸缓缓地，仿佛随时都可以停止，他抹了把脸，那里硬硬的，是泥土和血凝固后留下的壳。
阎崆峒急忙把头凑了过去。
“你赶紧回去吧，再晚点，对方可能就要起疑心了。”
第三族老静静地闭上了双眼，他扭着身子，找了个自认为最舒服的姿势，他轻轻地说，“我也要……眯一会了，放心，我还死不了，就是眯一会，就一会，我还得留着命呢，我就眯一会、一会……”
阎崆峒起身，跌跌撞撞，满脸是泪。
很快第三族老就没有了声音，只剩下胸膛还在微微起伏着。
爆炸声轰然响起。
第三族老双眼紧闭，像是真的睡了过去。
他刚刚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多好多，他调侃着她的毒舌，恼怒地骂她有心机，甜蜜地想着和她的美好时光。
她刚刚不要命的战斗了好久好久，身上留满了伤口，脑子里留满了他的面容，到死都没有滴下一滴眼泪。
他们很快就会相见了，真的，很快很快。
阎崆峒第一次觉得，死亡竟也如此美好。
简直美不胜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