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没有声音地自嘲一笑,活动了一下仰了半天的脖子,向后看了看。不偏不倚,正好看见了十多步外黑压压的一片。
小明!
小明鬼魅飘扬的面罩上方露出凶狠的眼珠,比坟山上的野狼更让人毛骨悚然。
为首的人想都没想一掌向奈枯荣后背打去。浮生眼神中的温度骤减,直直降到可以以冰刃杀人,大袖一挥,对上掌风,形成强烈的气流。周围的尖叫声此起彼伏,人一哄而散。浮生那掌根本只挡下了一半,她知道自己是不自量力,但她若不那样,这一掌就会实实在在打到奈枯荣身上,既然这样那不如打到她这个死了的人身上,不就是受一点内伤,吐一口血的事吗?难受几天就难受几天好了。所以,剩下的那半掌真真切切地引到了自己身上。浮生剧烈咳嗽起来,她一边狂咳,一边对已经发觉了不对劲的奈枯荣道:“二傻子,快走啊!”
奈枯荣一记轻功,踩得屋子上的瓦片叮叮作响,他托着浮生的腰让她稳稳当当地落座在自己的左臂弯间,右手将浮生的头按在自己的颈窝内。
作为无姓氏族的唯一继承者,浮生从小就是保护别人的那个,而这一次,这个叫奈枯荣的,却让她成了被保护的人。
奈枯荣的温度是暖的,墨发是轻柔的。浮生的咳嗽声渐渐趋于平稳,一股腥甜的味道泛了上来。
可是,浮生不想弄脏奈枯荣一身白。
所以,她忍住了没让那口血吐出来。
“你的伤严重吗?”奈枯荣道。
“你管好你自己。”浮生声音有些沙哑。
小明的人已经追上来了,浮生觉得周身的寒气更胜一筹,奈枯荣拔出了佩在腰间的水寒。
浮生抱着奈枯荣的脖颈,虽然此时奈枯荣和小明打得惊天动地,但被他抱着一点不觉得晃荡。浮生这一刻才知道了什么叫做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
很显然浮生不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她像一棵树永远护着身后的弟妹、族人、黎元,她扛着烈日、风沙、冰雪……若有人给她支起了一把伞,她最先觉得的不是松口气,而是恐慌,受过庇佑的她能否再经得起风云变幻?她不知道,所以她宁可永远没有这把伞。所以被奈枯荣这样护着的浮生,内心难安。染上了人间气息的亡灵,怎能再忍受得住冥界的暗无天日?
她永远不要成为一个心安理得被人保护的人,同样,也不需要保护她的人。
浮生运起体内微弱的灵力,像涓涓细流输给奈枯荣。
敌众我寡,奈枯荣眼看被步步逼到河道边。那条河道是主干道,连着江河,站在这里几乎可以看见江河缓缓淌过的流水。浮生现在的状况虽然不能与之正面对抗,但却有足够的时间冷静下来思考。
小明的人,似乎有意将他们逼入河中,看来这些人今天是铁了心让他们沉尸江中了。不,不是他们,而是只有她!
小明的所有招数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逼奈枯荣放手。
“奈枯荣你放手,让我下来,你快去叫许舒颜!”浮生道。
“不可能。你现在可不是那个一人可以掀一城的大湾主了,我放手你就是死!”奈枯荣语气出奇的冷静,不容人质疑,很有压迫感。
“你还看不明白吗?他们的目标只有我。我跟你保证,我一定会平安回到文夕楼的,你不用怀疑我的能力,所以,听话。”浮生道。
“浮生,你的命不是铁做的,不要看到什么危险就往前挡。我知道你没有那么容易死,可是你不会受伤吗?你不会疼吗?我们是击过掌,过了命,有共同理想的盟友啊!在我奈枯荣这里,只有一个盟友护着另一个盟友的道理,没有丢下另一个盟友不管的道理。如果两个人之间只有绝对的理智而没有情感的话,那算哪门子的朋友?!!你认我这个朋友的意义又是什么?!!”
“可是!”可是你不走,我就没有办法变回长川鬼主啊!我堂堂鬼主的本尊会怕他们这几个垃圾东西吗?啊啊啊!!!我跟你说不清楚啊二傻子!!
不过吧,奈枯荣这人确实挺好的。
“你!哎!”浮生扶额,“你不要完全觉得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狗急了也会跳墙。”
不出浮生所料,小明已经把他们逼到了停泊在河边的船上,水随着船上的打斗而荡漾起来,奈枯荣有种踩在云里的感觉。
奈枯荣跳到一只长木筏上,两个黑衣人双双落到木筏的另一端,将奈枯荣所站的那一端翘向半空,奈枯荣几乎站不稳,而此时又有几个黑衣人从天而降将他们围住,挥剑向浮生刺去。
不好。小明要取奈枯荣性命这是不可以的,但,断他一只手臂这是完全可以的。
浮生立刻掐住了奈枯荣左手手腕,奈枯荣顿时觉得又酸又软。浮生一掌劈在他的麻筋上,奈枯荣这才不经意间猛然松开手。
黑衣人意识到浮生跳了下来,马上回转剑锋,一齐向浮生的方向而去。奈枯荣也回过神来,就在刚才,黑衣人的剑已离自己的手臂不到两寸,若不是浮生当机立断,只怕……
浮生运不起法力,没有了力气,更驾驭不了残俗,但还好,武功尚在,而且身子也灵巧了不少水波震荡,长木筏一会儿抬起一会儿落下,在强大的罡风下,长木筏散成了一根一根的圆滚木。奈枯荣仍在向浮生靠近,替她阻挡所有的威胁。浮生抱住的那根圆滚木被他们斩成了好几节,浮生现在被扬在空中,灵光晃着她的眼睛,所抱的木头瞬间裂为齑粉。
只见水花四溅,浮生心里想着:造孽啊!怎么又掉水里了!!!
“浮生!”奈枯荣凄厉一叫,跟着跳进了水里。
“怎么办,二少主也掉进去了。”一名黑衣人道,“我们还要结阵吗?”
“结,上面只说尽力不要取他性命,现在力尽完了,天塌了也有人帮我们顶着。”为首的道。
一张流动着灵光的阵网压在水面上,现在水里的任何东西都别再在想爬上来了。
河底,无尽黑暗。奈枯荣借着水寒的点点灵光寻找浮生,自己不知不觉越沉越深。
在那儿!
奈枯荣看着浮生纤小的身躯向自己这边潜来,他奋力抓住浮生,向上游去,但是到了近水面的位置,他和浮生才意识到他们根本游不出去了。哪怕奈枯荣用废了水寒,在面对这么多高手的结阵下,也只是杯水车薪。
怎么办?
还来不及细细思考,又见水面上阵网的灵光猛的又亮了几分。浮生和奈枯荣耳中一阵难受,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地又压回了河底。
奈枯荣已经胸闷气短了,连喝了好几口水,他想咳,但他知道只要咳,水就会源源不断地流进来,一发不可收拾。他头晕目眩,继而意识开始模糊。他知道自己可能要死了,但他又觉得自己和浮生双双陨落这样都显得太无能了,他不想怀着终身遗憾苟活,也不想看见奈枯荣桥旁年纪轻轻的故人。所以,浮生要活下去。
也许根本游不出水面,但,向上走还有希望,向下沉落只有死亡。
奈枯荣狠狠地推了浮生一把,用了很大的力气,由于此举,浮生向上去了,他沉得更深了。
奈枯荣收剑回鞘,解开系在腰间的水寒。
水寒剑,还有一招,有个很可爱的名字,是奈枯荣取的,叫冰团子,顾名思义就是一个空心冰球,可以把人护在里面,冰壁硬如钢铁,人在里面呆上三四个时辰是没问题的。他本可以将自己和浮生双双护在里面,但来不及了,他已经没有能力召唤出那么大的冰团子了。
奈枯荣笑了笑,心里低念法诀,然后将水寒推向了浮生。
浮生下意识结果水寒,没等她反应过来,四周冰蓝色的幽光乍起,河水向外排开,形成一个小冰球将浮生罩住。
奈枯荣在无止境的沉落,他觉得自己是真的要死在这里了。视野黯淡起来,眼睛几乎要合上了。
奈枯荣想着自己上一次离死亡这么近是什么时候来着?应该是三年前与贺兰书一战从城楼上掉下去的时候,万幸的是那次长川鬼主驾临,接住了他。这一次,既没有谁恩将仇报,更没有长川鬼主再屈尊救她一次了。
“奈枯荣!你什么意思!!!”浮生心里现在比冬日的河水还要凉。浮生怒吼着,拍打着冰壁。她分明知道自己的手在轻微的颤抖,越抖越剧烈。浮生气啊,她气奈枯荣没事发什么疯,她气自己怎么这个时候中了返老还童散!浮生似乎有意将冰壁敲出一个天坑出来。她全身灵脉运起,却只是换来剧烈的咳嗽,连着之前挨的那一掌忍住的血咳了出来。
一个会死的人拼了命让一个不会死的人活下去是什么感觉?
在浮生的视野里,奈枯荣离自己越来越远,他脸苍白了,嘴乌青了。
为什么世上会有这样的二傻子?
浮生心口像是被压了什么东西,她难受,从未有过的难受,是那种剥骨抽筋的难受,每一次呼吸都是带着痛的。一千年以来,自己横行冥界,什么阻她,她便灭什么,无所畏惧。可是现在,她在害怕,她害怕这个人稀里糊涂的死掉。
浮生这个人有好多的遗憾。没能来得及拉开母亲,没能来得及回去见见父亲,没能来得及早早识破秦桑,没能来得及把仅有的十九年光阴过得更好一点……她什么都来不及啊!
像烈火烧在身上,浮生口上泛着刚刚吐过的血腥味。曾经的遗憾她是怎么也没有办法补上了,那她便不允许眼前再有来不及了!
浮生再也不想看见身边的人陨落了。
奈枯荣不能死,说什么也不能!!!
“奈枯荣,你跟我死一个试试?你敢!”
奈枯荣的眼睛在迷离间凭借着最后一点意识看向了冰团子。他没有见过那样的浮生,浮生那张亘古不变的宠辱不惊的脸,好像冰雪碎了一地一样。那是什么?在浮生的脸上,有个他从来不敢跟浮生扯上关系的表情涌上心头,那神色是恐惧吗?
浮生摸了摸自己的发带,这一扯,那现在站在你眼前的就是长川鬼主了,也就是说自己的身份彻底暴露。
露馅就露馅,不带怕的。
浮生决然扯下发带挽在手中,将残俗放在腰间,反手夺过悬在半空发着微光的水寒。冰壁顿时四分五裂。
奈枯荣的视野里完全黯淡无光,但他依稀觉得有人向他游来。水温低到吓人,像有水流环绕着他。
浮生的手指勾住了奈枯荣的银环,就像中了返老还童散的小浮生牵着奈枯荣逛街那样。苍白的手指在触碰到银环的那一刻恢复了血肉的颜色,浮生有了心跳,冰凉的体内有了体温,浮生变回了人间的样子。
返老还童散解了。
浮生拉着奈枯荣,将水寒一横,水流排开,形成可容纳两人的冰球。
浮生抱着奈枯荣的背,上下颠簸,让他把水都吐出来。这人平时看起来没几两肉,抱起来竟这样死沉死沉的。
“奈枯荣。”浮生拍了拍他的脸,奈枯荣迷糊睁开眼,断断续续地把水都咳了出来,倒下去大口吸气,脸色好看了许多。
没想到还能捡回一条命。
浮生没再多说话,站起来,一手拿着水寒,另一手立起食指和中指,低念法诀,冰球外围升起一道黑晕,遮住了冰团子的幽光,水寒剑在浮生手上竟听话得像被主人所操控。
河岸上彻底看不见水下浮生和奈枯荣的灵光了。
“灵光消失了,他们应该已经解决了,要不要收手?”有黑衣人问。
“不可大意。”为首之人一跃而起舞动剑柄,水面的船只木筏全部倾倒。河水搅动起来,形成巨大的漩涡。
浮生一个踉跄,没站稳,差点压在奈枯荣身上,冰团子内翻天覆地,晃得浮生想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最尴尬的是这种情况下,不是你压我,就是我压你。
这下好了,真的不知道要被送到哪里去了。
估计是水太湍急,浮生觉得他们被冲到了很远很深的地方。大概没有被冲得很久,浮生觉得周围的水渐渐退掉了。随着水的冲击力冰团子和河床撞在了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
不对,河床是淤泥,怎么可能是这种声音,这分明是砖石的声音啊,但怎么撞着不疼?浮生觉得诡异,准备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压着奈枯荣……怪不得不疼……
浮生和奈枯荣尴尬相视,迅速站起,警觉地看向外面。大概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外面仍然没有动静,便敲开了冰团子。
外面是一排长明灯,他们进来的地方浮动着灵光,阻隔了水流,显然是个结界。他们现在呆的这个地方不大,也就十米长的样子。在空间的尽头,也有一个结界,结界的后面就看不见什么了。
浮生的衣服在滴水,披散的长发因水而凌乱,连修长的睫毛上也浮动着水珠。冬天的水真冷啊,冷得浮生都麻木了。
“给你,虽然湿了,但也能用。”奈枯荣递过来一张湿漉漉的符篆。看他的样子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
“这是什么?”浮生道。
“驱寒符,我研究出来的。自打上一回我们一起掉进冰洞之后,我就觉得冷真的是太恐怖了,就做出了这个,现在看来我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我们两个啊,估计和水犯冲。”
浮生接过符篆,道了句谢谢。符篆在指间燃烧殆尽,身上的衣服全干了,头发也变得干燥蓬松。浮生简略的梳好头发,将缚在腕间的发带取下系在了头上,又将腰间的残俗取出簪上。
奈枯荣就静静地看着,虽然没说话,但看明白了,这根发带不简单,它束缚着浮生的力量。
“这个小明真是讨人厌,阴魂不散,现在好了,一时半会儿出去也不安全,还好吃了饭……这是哪里啊?怎么还有结界呢?”奈枯荣心大,向空间尽头的另外一个结界走去,伸出手想去摸一摸。
“别动!”浮生一个箭步冲上去止住了奈枯荣。虽然浮生也不知道这个结界威力怎么样,但是才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人,即使没费多大力气,但,别又稀里糊涂的死了。浮生看着奈枯荣的眼睛想了半天才说:“别人怎么样我不管,但在我这里,你永远不必把生的机会让给我……”浮生又觉得奈枯荣的表情有些微妙了。
怎么办怎么办,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伤心了?难过了?心寒了?毕竟救了你,哪怕根本不需要,救了就是救了。浮生清了清嗓子:“本湾主要本事有本事,要智慧有智慧,逢凶化吉,你别操/心。”
“你再厉害也会有个万一的。”奈枯荣道。
“那不是还有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吗?我那么背啊?”浮生道。年轻人别死脑筋。
“可是……可是就算是万一,我也赌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