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面上打捞的船只不知道延伸了多远,灯火照彻了整条街,还有涵虚湾的士徒在水里浮沉。许舒颜立在河边,看不清神色。方圆一片都似乎笼罩着一层阴霾。
至于战翎的哭声,别人不敢说什么,毕竟,丢了少主和弈扶湾主可不是什么小事。
众人都看到水面上有过布阵的痕迹了,心里便知不妙。一炷香过去了,没有结果。半个时辰过去了,没有结果。一个时辰过去了,仍是没有结果。眼前的事实不断让心里那个噩耗的声音明晰起来。
战翎哭得一点都不隐忍,一旁的孟昭在对她说着鼓励的话的同时也忍不住掉眼泪。
“没事的战翎,我们少主,海难没弄死他,冰洞也没弄死他,他不会那么容易死的。还有湾主,她那么厉害,还又那么聪明,也不会那么容易死的。许湾主不是什么也没捞着吗?没捞着就是好事。”孟昭给战翎擦了吧眼泪,这些话其实连自己也难以说服。
站在暗处的“死人”奈枯荣对浮生道:“为什么我大难不死靠的是生命的坚强,你大难不死靠的就是本事和智慧?”
“十三四岁的孩子一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浮生道,“看这个样子,也不用担心没人给你摔盆哭丧了。”
“那是那是,看来还真没白疼他们俩。”奈枯荣笑了笑,走近去,在战翎身后扬声道:“你看人孟昭都说了本少主是打不死的小强了,自然不会轻易丢了性命。”
闻言,战翎的哭声骤然停住了,与孟昭相互搀扶着站起来。
“少主……还有……长大了的湾主……”
像走丢了的孩子看到了爹妈,孟昭战翎扑了上来,好不容易止住的哭声这下又喜极而泣。
“啊啊啊啊少主!我就猜你肯定没事,你知不知道我差点觉得我和孟昭都要成为孤儿了,等我们回到沁灵城被分到谁那儿都是后爹后妈,没人理没人要,寄人篱下,郁郁而终啊!呜呜呜……”
孟昭听了破涕为笑,浮生维护着形象,忍着没笑出声来。
战翎还没完,接着道:“少主走的前一两年,士徒们还常提起你。年份久远了,就只有我孟昭还记得你了。士徒们听我们提起会慢慢从惋惜变成厌烦,再过几年就真的没有人在记得少主了……”
“诶诶诶,你怎么越扯越远了,我还没死呢,你这脑子不去写书可惜了。”奈枯荣哭笑不得。
涵虚湾已经呆得够久的了,如今他们已经坐在了会弈扶湾的船上。
覃朦的文夕楼是注定开不下去了,但还好她有许多多年积累下来的积蓄,她回乡再开一家文夕楼足够了。
众人都不是第一次坐这种远程水路了,磨光了新奇与耐性,只剩下无聊。天气久违的出了会儿太阳。
“我好无聊啊——”战翎哀叹。
“近三年我都不想坐船了。”孟昭也搭腔。
浮生和奈枯荣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晒太阳。是真的很无聊。
战翎随手拿了一本船上为数不多的书,睁大眼睛一看书名,差点晕过去,只见封面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论语》。
这日子真的没法儿过了。战翎不知道被什么神秘力量强迫着翻开了其中的一页。
“言必信,行必果……”战翎像念经一样嘀咕,突然她好像想到了什么,精神起来了,道:“我们玩点什么吧?”
“玩什么?”奈枯荣道。他向来在非正式场合与这两个小跟班没大没小,一听这个也精神起来了。
“有问必答,言出必行。”战翎道。
这个游戏战翎和孟昭已经和别的士徒玩过很多次了。规则简单,傻子都会。石头剪刀布输者,有问必答和言出必行中选一个,有问必答就是无条件回答问题,言出必行则是无条件完成一个指令。虽然有些老套,但每次都能产生记入笑柄史册的“黑点”。
“湾主快来快来。”战翎招呼着,她和浮生认识也挺久的了,也渐渐觉得浮生身上那种生人勿近之感也没有那么明显了。
“先说好了啊,”战翎有模有样地组织了起来,“游戏场上无长幼,懂否?”
不知道为什么,浮生总想笑。
第一局,孟昭开门红。
命题人是轮着来的,现下是从奈枯荣开始。奈枯荣笑着眯了眯眼,阴阳怪气道:“哎,昭昭呀~”
孟昭一脸悲剧,“这什么手气嘛!”说着他就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又道:“少主你别笑,你笑得我发慌。”
“有问必答还是言出必行呐?”奈枯荣问。
“有问必答吧。”
“嗯……请说出你的两个外号及产生原因,不为难吧?”
“怎么办,有点难以启齿。”孟昭道,“第一个吧,叫品哥。”
“为什么?”
“因为我有一个小布袋,专门收集东西的,什么都收,所以叫我捡废品的,后来觉得太难念又太长也怕我听了不太舒服,直接省成了品哥。第二个吧……第二个……”
“别磨叽。”
“哎呀,你光要我说外号我肯定不磨叽,关键是这个由来太丢人了。”
一旁的战翎已经笑出了鹅叫,第二个外号真的是很光辉的战绩呢。
“你还笑,就是你传到女士徒那边的。”孟昭笑骂道,“第二个嘛,叫孟骚。”
另外三个人都笑了。
“为什么你叫孟骚呢?”浮生有点儿好奇。
“因为去年中秋宴的事。”孟昭扶额,“少主你还记得中秋宴上有个双人楼兰舞吗?还露肚皮的那个。”
“我记得,跳得很好看啊,两个小姑娘也很漂亮……”
战翎再一次笑出鹅叫。
“所以,这跟孟骚有什么关系?”
“因为……因为……哎呀,战翎你帮我说!”
“因为跳楼兰舞的小姑娘有一个就是他啊!”
奈枯荣浮生“!!!”
“当时有个小姑娘脚突然就崴了,我们这些在后台看的士徒中就只有孟昭学过楼兰舞,恰好那对姐妹要跳的是一支楼兰名舞,孟昭正好会跳,就拉他上去凑数了,反正面纱一遮谁也看不清谁。舞袍一穿,胭脂水粉一抹,再编几个小辫子,亮晶晶的头饰一戴,我们在场的士徒立马就炸了,少主你是不知道我们那么多俊男秀女全部都为之黯然失色,真的那个江南花魁都没他好看。还有那支舞,虽然我们没几个看得懂,但也知道跳得很棒棒了。孟昭从此一战成名,昭谐音骚,便有了今日的孟骚!我没添油加醋吧骚骚?”
听到这里奈枯荣想起自己刚刚还夸小姑娘漂亮来着,此事竟觉得辣眼睛……“孟昭,来,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跳楼兰舞?”奈枯荣此时的心情有点复杂。
“小时候照顾我的侍女是个楼兰人,跟着学了点儿。都怪我爹那个大喇叭每次来看我就到处跟人说我小时候的事情。”
第二局,战翎输了。
“我选言出必行。”战翎可怜巴巴地看着浮生。
“你可别看着我,”浮生笑了笑,“我小时候在家可能作了,辞笙一个月总有那么二十几天想踹死我。”
浮生想了想,道:“你看到那个船夫了吧,你去娇羞地对他说‘小哥哥我美吗?’”浮生朝战翎和善地眨了眨眼,脸上淡定得很。
孟昭无情的笑了。
“那个船夫都可以当我大爷了!”
“祝你好运。”
好吧,愿赌服输。战翎蹬着她的小白靴就过去了。战翎背对着他们,没看清她的神情,只是看见那船夫吓得差点跳船,之后战翎一脸吃了耗子药的样子回来了。
“湾主你被少主带坏了。”战翎道。
“这锅我可不背,明明是浮生的本性暴/露了嘛。”
第三局,奈枯荣输了。
战翎和孟昭顿时眉眼间暗送秋波,笑得不怀好意。
“少主怎么选?”战翎问。
“有问必答。”
战翎清了清嗓子,道:“大人嘛自然是问大人的问题咯……少主,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呢?”战翎说着眼睛有意无意地向浮生瞟,奈枯荣和浮生一起默契地装瞎。
奈枯荣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他以前从来没有考虑过,毕竟嘛,还没有喜欢过什么人。“首先呢应该要性情好,德行好,温婉一点,功法嘛比我稍微差那么一点儿,然后偶尔还是可以娇气一下,别老把我晾着就行,当然了,漂亮还是要漂亮的。”
奈枯荣说完了,一抬头就看见孟昭和战翎看着自己,那个眼神有点像什么来着……对了!就是小时候上学堂,都告诉你明天考哪儿了你还不复习然后抱了个鸭蛋回去夫子看你的眼神。简称有答案都不知道抄。
显然,奈枯荣是懵的。
第四局,走了背运的战翎又输了,这次她学乖了,选了个有问必答。
孟昭提问,“请说出近三个月以来对少主最无语的瞬间。”
战翎想都不带想:“刚才。”
“为什么?”奈枯荣不解。
“抱歉,这属于第二个问题了。”战翎嘚瑟道。
“为什么啊?”奈枯荣又转头问浮生。
浮生摇了摇头:“小孩子的心思我已经跟不上了。”
第五局,浮生终于输了。一个来回轮完,正好又回到奈枯荣提问。
“有问必答。”
奈枯荣眯了眯眼,看着浮生的眼睛:“不知我们湾主喜欢什么样的公子呢?”
战翎在没人注意到她的时候扶了一把额头。
浮生轻轻眨了眨眼。喜欢什么样的人?浮生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好像缺了一大块东西,什么风都摸不到,甚至连喜欢这个概念都模糊不清,她竟然什么答案都想不出来。
“应该是有潘安之貌,宋玉之才,长恭之武,卫玠之论的人吧。”浮生随便想了想,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她不能拥有了。
“这也太难了,不过真有这样的人谁不爱啊!”战翎开始花痴了。
船上断断续续的笑声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直到后来晚风起,他们都散了。
战翎和孟昭站在船尾的角落边,面对水面,窸窸窣窣地聊着。
“这下好了,玩翻了吧。”孟昭道。
“这我哪里能预料到!”战翎深情演讲,“多么好的机会!多么明显的暗示!你说少主是不是!!!我真是带不动了!”
“估计少主和湾主自己都想不明白,他们大人看得太多,想得太多,到最后连自己都搞不懂自己了,我们年纪小,虽然见识不多,好歹心明眼净。”孟昭感慨。
战翎搓了把脸:“少主他讲喜欢什么样的姑娘的时候我心惊肉跳,他居然巧妙的避开了所有的正确答案!”
“其实也没有所有吧?”
战翎掰着手指头:“我算算,要性情好德行好,这点好像没问题;温婉一点是什么鬼?湾主明明是英姿飒爽的女儿郎;要功法比少主差一点儿,这是不可能的,湾主生气了我觉得她可以掀了一座城;偶尔可以娇气这又是什么嘛,完全搭不上边;别把少主晾着,嘿嘿,上次仙阵大赛湾主不让他坐边上,少主一个人在哪里瞎嘀咕了好久;漂亮是绝对没有问题的,我觉得湾主可漂亮了,就是、就是……”战翎偷瞄了浮生一眼,“是不是平了点儿?”
“你小点声,小心湾主一个手就把你扔水里!”
浮生靠在船头,奈枯荣递来一个苹果,道:“俩小子再说什么呢这么起劲?”
“逆着风,听不见。”浮生是真的没听见。
浮生低头看手里的苹果。真是秀气呢!也不过就两个巴掌大,撑死一个浮生应该问题不大。
“这苹果太大了,一人一半吧。”浮生道。
“也行,但是这船上哪里有刀啊?要不我用水寒切一下?”奈枯荣说着就要拔剑。
“不用这么麻烦了。”浮生说着,徒手将苹果掰成了两半,递了一半给奈枯荣。
“身边有这么两个随生生活确实有趣了不少。”浮生慢慢地啃着苹果,样子有点乖。
“那可不!”奈枯荣可骄傲了。
“有没有想过会有一天,战翎会嫁人,孟昭会成家,他们都会离开沁灵城?”
士徒们在到了一定的年龄后,需要离开,除非强烈要求留下,否则是很难一直呆在那个地方的。
“嗯,我也舍不得,但我尊重他们的选择。”
“我见过一些人,就是因为知道直系随生迟早有一天会离开,便从未对其予以信任,更疏于教导,那样的直系随生日子真的不好过。”
“我听说过,但我不喜欢那样的人,我才不管孟昭战翎日后是去是留,至少在这一刻,我有很多选择,而他们只有我了。那样的人,太功利,一桩桩一件件算得太清楚,可是那样的生活真的有意思吗?若换做是我,即使知道我要做什么或者结果是什么,我也一定不会忘记看一看路上的风景,别给真心对你的人只留下一个匆忙赶路的背影。那按照那么说的话,明知道生命的尽头是死亡,为何前人却说人生得意须尽欢呢?”
浮生怔了怔,迎面吹来一阵风,吹得她有些迷离,片刻,她笑了笑道:“不愧是堂堂沁灵二少主。”
“哎!别人说哲学大道的时候都是把酒对月,只有我在这啃苹果,”奈枯荣咬了一口,“唉呀妈呀真酸!”
——沁灵(弈扶湾)——
“咳咳咳咳!!”
归笙将头向发出声音的地方探了探,谁这么一大清早在这咳嗽?听这声音,估计连肺都要咳出来了吧?
归笙走过去,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拄着根拐杖,归笙想起了他是谁了,学堂夫子,夏老头!就是同她争执过七陵存不存在的老头。可能因为感情/色彩,归笙对夏夫子的第一印象并不怎么样,但话说回来他们并没有什么过节,君子和而不同,看到他咳成这个样子,归笙还是过去看了看。
“老夏,怎么咳成这样,吃药了没有啊?”归笙问。
“不碍事,过几天就好了,白花那几个药钱做什么?”
“嘿!钱重要还是命重要?”夏夫子抠名在外,归笙早就有所耳闻。
“姑娘你是何人呐?”夏夫子问。
“哇你连我都不记得了。”
夏夫子闻言,从袖子里掏出一片琉璃镜,对着归笙看了看,“是你啊三小姐。”
读书人嘛,眼力差点儿正常,但夏夫子这眼力确实差到发指。
归笙拿过琉璃镜,上面的镜片已经花了,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磨痕,几乎是废了。
“老夏,你这琉璃镜该换换了。”
“还能用几年。”
能用个屁,琉璃镜昂贵,怕不是你舍不得。
归笙无奈地摇了摇头,从自己袖子里也拿出一片琉璃镜。归笙也是读书人,太远的东西也看得不大清楚,但并不严重,如果不是极其谨慎的时候,琉璃镜一般派不上什么用场。
“给,这个就当送你了,你那个就赶紧扔了吧,戴了反而坏眼睛。”
夏夫子犹豫了一下,“多谢……咳咳咳咳!!”夏夫子有咳起来,几乎站不稳。
“你这样不行,根本上不了学堂,你赶紧回去吧。”
“学堂就我一个夫子,我不去,他们就玩疯了。况且,今天下午还是年终考试……咳咳咳!!!”
“哎,我帮你去不行吗?”
“帮我看考试没问题,但上午还有一堂课要讲,你讲不了。”
“你放心吧,能讲能讲,我可不比你读书少。”其实我读的书比你多。
“你确定?”
“确定。”你居然质疑我的文化?放在一千年前你可是要遭口诛笔伐的!区区学堂讲课,这可难不倒我。
什么讲义啊纸笔啊案桌都有,归笙空手进了学堂。
一进学堂,鸡飞狗跳。归笙没去最前方的案桌,朝最末排的空位置走去。
“归笙你怎么来了?我以为你再也不听夏夫子讲课了。”一个叫戚桓的士徒道。
“听说今天年终考试?”归笙一本正经的装不知道。
“是啊,你来得可不巧了。”
“啊——那我怎么办,我就听了半堂课。”归笙道。
“我们听了这么久的课和你听了半堂课的差别也不大啊!”另一个叫林楼的侧系随生道,归笙认识他,并且关系还不错。
“啊?”归笙皱着眉头,“如果这样的话打个鸭蛋回去会不会不太好?”
“不怕不怕,”林楼嘚瑟地拿出一张纸,上面貌似写了挺多东西,“这个在手,逢考必过。”
“给我看看呗。”归笙拿过那张纸扫了一眼。别人都写得出的,没有;别人都写不出的,也没有。这小兔崽子挺会挑重点的嘛。
归笙拿着那张纸没有还给林楼的意思,又问:“戚桓你怎么办?”
“这不是跟秦桑连座嘛,他会就行了。”戚桓一脸心大。
“哥们儿你呢?”归笙一连问下了,熟的不熟的都问了个遍,手中攥了一堆纸条,没有还给所有者,美其名曰:参考参考,谁是真会谁是摸鱼也清楚了个七七八八。
坑挖得差不多了,秦桑突然道:“夏夫子今天怎么还不见人影,夫子可从来不迟到的。”
归笙端着一堆纸走上了最前的案桌。
“归笙你干嘛?快下来!”这帮人虽然出格了点,但对于师长的敬畏还是在那里的。
“好了,跟你们也了解够了,现在,上课。”归笙笑了笑,归笙的此时的笑竟有了一点浮生和辞笙的韵味,让人清楚知道,我没在开玩笑。
下头先是一片安静,之后便炸开了锅。“你、你?!”
“你什么你,你们夏夫子咳得太严重了,我来上课,在学堂请叫我女傅,懂否?”
还没等下面的士徒反驳什么,归笙又开口道:“我知道你们觉得我刚才的做法有些不厚道,今天上午有一堂讲课,下午时分会有年终考试,所以作为补偿,上午的讲课我会透露一点试题内容,能不能记中就看你们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