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这里的人知道,春远是没有春天的。
初见生活了十六年,也没有见到过它满城飞花,柳叶飘摇的样子。
只有早熟的年年夏日。
九月伊始,初见拖了一大箱的生活用品,一遍又一遍,她不厌其烦地梳着自己那不长不短的齐刘海。气温还是像往常的“春日”一样高,风中摇曳的梧桐叶与木槿花万年不变地慢慢成熟。虽然已经是九月,但路两旁的景致挽留了舍不得离开的夏天。
一个漫长的夏天,一个连绵不断的夏天,一个热情不止的夏天,都不愿意用“枯萎”这个词来迎接今天的新生,一张张稚气未脱的脸。
初见的成绩不成问题,却不能不说中考还是留下了些小小的遗憾。当初母亲要求她报考这所号称县中模式的全市第二高中,何尝想过这会是披着羊皮的荒野孤狼?
她在母亲的压力下,目标一直都是那个遥不可及的华大附中,到头来,啊,初见默默说了声抱歉了,我爱你的自由散漫啊市中,心里却无比自在。
春远市高中迎来今年的第一批新高一学生,总共有六百号人,初见就是这六百分之一。校门口石块上的烫金大字使人兴奋,偶尔吹过阵阵海风让初见微微心颤。
她拖着行李,隔着几层人群朝里望去,门口站着几个高年级的学长,像是质检员一样一个不漏地打量着初进校园的新高一女生。怎么去形容他们的眼神?初见笑着摇摇头,恐怕所有高中时代,都会被那些好奇而贪婪的眼神烙上开始的印记。
十六岁,于是这样被轰轰烈烈拉开序幕。
走过操场,穿过半个校园,花坛深处的女生宿舍楼,正熙熙攘攘围着五彩斑斓的花裙子。人行道两边,树荫掩映,看不出什么时候下过雨,空气晕着丝丝潮湿。
初见卯足了劲双手拎起行李箱,“铛”一声扔上楼梯。她不经意间抬起头。楼道拐弯处挂着一盏庞大的日历,页脚有些翻卷,写满了上届鼓励高三的话。
都是一些陈旧,又遥不可及的东西。
宿舍在二楼,电梯临时被维修,初见默默在心中哀嚎一声,一口气好不容易爬到了自己的楼层。初见来得算早,宿舍里还没有人,她循着床铺上的姓名贴找到自己的位置,然后猛地一丢箱子长吁一口气。
“嗯,这小景致……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她气喘吁吁,望向窗外一片花海,莫名想起昨天看到的一句诗,忽然又觉得自己矫情过头了。
“那是木槿,不是桃花吧。”
有人忽然从背后接话,亲切随意,初见微微一怔,疑惑地寻声回头。“春远……好像不大会开桃花这种东西。”
柔顺的马尾高高盘起,女孩轻捷地放好行李,落落大方地微笑,初见甚至还没反应过来。
“我是二班的喻梓叶。”
“啊!我是初见,也是二班的!”
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初见不好意思地粲然一笑,喻梓叶愣了愣神,然后重新荡开笑容。
“不用太生疏,以后就是同学了啊。”
喻梓叶微微一笑,全身散发着关怀的气息。初见心里吹过一阵春风,啊,干净温和的大姐姐不就该如此吗!!
“那……可以喊你……叶子姐?”
初见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口的,长这么大从未如此尴尬过。
“行啊,”喻梓叶饶有兴趣地眨眨眼,“我还很少被人这么叫哩。你是第一个。”
“哈哈哈哈……第一个吗……”
初见一遍遍在心里骂自己,你可真是个化解尴尬的小能手啊。
“那我们赶紧收拾东西吧?要不然……”
“啊啊啊阿初我来啦!”
忽然一阵风从门口刮来,初见不动声色地皱皱眉。喻梓叶倒是不介意自己被打断,一脸疑惑又饶有兴趣地看着初见变脸。
“阿初我想死你了……”
浅绿色的箱子被可怜地扔在一边,突然冲进门的长发女孩狠狠抱住初见摇了摇。当事人脸都快绿透了。
“叶子姐你刚刚的要不然,是不是指……”
喻梓叶果然是提前看到了飞奔而来的女孩。她僵硬地指指身前这团毛茸茸地东西,喻梓叶笑出声,初见无奈地缓缓叹了口气。
“大姐,我们是不是上周才见过?”
苏酥松开初见,初见努力朝喻梓叶努努嘴,她这才意识到身旁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人,瞬间石化。她少有地面露窘色,理理头发憨憨地笑。
“啊……啊那什么……美女你好呀!我是二班苏酥同学以后多指教了哟!”
初见扶额。
开学前一周,初见被她这个发小不情不愿拖出去逛街,横扫春远最有名的商业街区,美其名曰“为给新同学留下好印象做准备”。初见无语,但对此也确实无话可说。于是那天,两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从东街走到西巷,顶着三十几度高温“大义凛然”,成了春远记忆里一道抹不去的风景。
那也是初见少女时代最靓丽的一道风景。
初见在日记里写,苏酥在阳光下,就是杨柳入楼吹玉笛,芙蓉出水妒花钿啊。
现在看来也不需要建立好印象了。一失足成千古恨。
苏酥抹泪。
喻梓叶隔壁有一张空床,也许还有一人没到,三人收拾好行李,便匆匆往教室赶。今天是报道第一天,要做半天的班级事务管理分配工作,初见一早上都在暗自揣测,另一位舍友会是什么样子?高冷御姐?还是软萌小萝莉?
直到,上课铃徐徐响起的那一刻。
老师在讲台上这慷慨激昂地宣讲,初见右后方的座位依然空着。正当她悄悄打完了一个哈欠,一道倩影不紧不慢出现在教室门口。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一些。”
初见抬头,坐在初见身旁半休眠状的苏酥猛然一动。
“怎么了?开始上课了?”
苏酥眯着空洞的眼睛低声问初见,初见微微挑眉。
“新同学叫什么名字?”程老师偏过头去,女孩站直身子妩媚一笑,“我叫舒雅琴,3401宿舍的。”
这回初见结结实实打了个激灵,这就是素未谋面的第四位室友?烫卷的大波浪高高束在脑后,眸子神采奕奕闪着娇艳靓丽的光。漂亮,美丽,初见承认这是自己在春远市中见过最好看的女生。那是一种毫不隐藏的美,张扬,外泄,灼灼逼人。
“这也是我们宿舍的?”苏酥做贼似的伸伸懒腰,语气满是不屑。
“也就那样嘛,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人物,开学第一天都能迟。”
初见弯弯眸子嗤嗤暗笑,一边收敛笑容一边低语,“噢,话可不能这么说。嫉妒使人丑恶,嫉妒使人变形。”
“嘁,就这货色还轮的上我苏酥嫉妒?”
苏酥满不在乎地嘟嘴,初见扑哧一声笑出来。这已经能到我们级花的水平了吧?一来就是给了个下马威。回想苏酥不穿校服好好打扮的样子,也是和她平分秋色的。她莫名心满意足,明知痛处还猛戳一阵。
“啊,有这样的舍友天天欣赏着,秀色可餐,可以省了我饭钱了。”
身为外貌协会潜在成员,她对舒雅琴好感的滋生顺理应当,原来我也是个靠脸看人的人?后来每当她回忆起那天,便屡屡为自己的“花痴”偷着乐。
那时候她怎么知道,命运多舛,通往人心的路很多,但却错综复杂。
“行啦,把你心中的嫉妒鬼制服吧,我已经感觉到它的蠢蠢欲动了。”
感受到苏酥难以压抑的熊熊怒火,初见适时地浇了一盆水。
半天课结束,黑压压的人群朝食堂涌入,初见匆忙收拾好书本,便急匆匆去寻找提前占位子的苏酥。猛然一不留神,身畔小跑路过的人不小心弄掉一本书,不偏不倚落在初见脚边,待她回过神来肇事者早已无影无踪。
“谁啊这……”
她踌躇片刻弯腰拾起,封面上赫然写着《车尔尼299》,初见对这本似曾相识的钢琴谱十分惊讶,莫非这书主人也是个学钢琴的?
她思索着如何摆放这本可怜的书才能让失主轻而易举注意到,心里却暗暗腹诽失主的专业水平。初见从五岁便开始学钢琴,十一年的时间早已让她技艺炉火纯青。只是自打初三备考以来便很少弹了,只量自己手指怕是早已生疏了吧。
车尔尼的《299》,是她小学三年级就开始练习的。
想到自己也曾有过并没有发展下去的音乐天赋,初见无奈地笑笑。
从食堂热热闹闹的环境中挤出来,教室里寂然学习的安静让初见陡然间压力倍增,嬉皮笑脸的苏酥见氛围不对,便不自然地收敛表情撇撇嘴。
“怎么搞的,这气氛太不对头了吧。”
苏酥不满地嘀咕着,初见后面的座位已经坐了人。她掏出书本缓缓坐下,身后似有似无的谈话不小心传入耳中。
“乔木,阿鸿的琴谱你看到了吗?”
初见这才注意到身后那人旁边还站着一个人。
“呵,纪归鸿那臭小子的?”
站在一旁的男生似乎有些不屑。
“你问我关于那臭小子的事,人生同学,你是不是找错对象了?你觉得我就算看到了也会老老实实还给他?”
提问的男生大概预见了他的回答,忍不住轻笑出声。啊啊啊,初见有一瞬间被声好听的笑声苏到,手一抖猛然想起刚刚捡到的琴谱。
“怎么不会?”清冷好听的男声音再次响起,“阿鸿的书在你手里从来不会超过半分钟。”
是他的东西么?难道他叫什么阿鸿?可是“人生同学”又是什么东西?十六岁的男生为什么才弹到《299》?
一连串问题排山倒海扑面而来,她放在抽屉里攥紧琴谱的手微微发颤。一个试探性开口的想法萌生,她惊喜而犹豫。
“嘿嘿,纪过鸿这小子要是知道自己的琴谱丢了该有多难过哟嘿嘿嘿嘿嘿……”
初见听到身后的男生手里的笔摔到了地上。
“嗐,人生同学啊,沉不住气啊。”
“那什么……请问一下是你们丢了琴谱么?”
初见汗颜,再听下去她就要憋不住笑出声了。她把书拿起来挡在脸前,抬眸间却猛然对上一双明亮深沉的眸子。男孩微微颔首,挺拔干净的眉宇间流露淡淡的笑,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细框眼镜,淡若春山。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声如其人啊,初见又一次愣了神。
“哎呀对呀对呀,这不是纪同学丢的东西么。”
站在一旁叫乔木的男孩,小心翼翼从初见手中抽过书拎起一角,眼里全是不满与嫌弃。
“噫,不会还蘸着那臭小子的口水吧。好恶心好恶心。太恶心了这个我的老天,呕。”
“人生同学”笑意渐渐收敛,恢复一副冰山神色,他的视线还没收回来,眯上眼细细轻扫对面的陌生人。
“乔木,把书放下。不要吓到别人。”
初见听闻乔木的话,果然神色变了几分,乔木这才放下书打量起好心人,目光竟流露出一丝赞美与欣赏。
“呀,谢谢这位小美女啊,给了我一个收拾那臭小子的机会。果然心灵如人一样美。”
初见不明不白但又受宠若惊,连连说了几声“没事没事”。她不经意回头,这才猛然发现对面的男孩竟仍在似有似无打量自己。
“他叫纪年,平时就面瘫,还说我不要吓着别人呢。嗐真是多虑,我怎么会吓着别人,更何况是个小美女啊……”
乔木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初见下意识看向他,这是个长相极妖的男生,桃花眼下一颗招劫的桃花痣。但似乎这并不影响他无边无际的恣意,初见思索着刚刚一番话,她悄悄拿眼睛扫了扫两个人,心想差别还真是大啊。
感觉自己的心快要跳到嗓子眼了。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乔木突然蹲下,捡起纪年的笔朝桌子随手一丢,朝初见的课桌望去,“初见。你叫初见?”
初见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会拼命点头。
午自习的铃声恼人地响起,乔木意犹未尽地长叹。初见很快转过身坐正身子,一遍一遍深呼吸。我怎么胆子这么大?她社恐啊社恐。自顾自懊恼间清冽的男声幽幽从身后传来,她耳根一红。
“初见……名字挺好听。”
“啊……?”
完了完了。扑通扑通,初见头一回这么大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她觉得要坏事了。
初见甩甩头,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下午的开学典礼浑浑噩噩,两点多散了场住校生便陆续回到宿舍。新室友的箱子被放在门口,显然离开时匆匆忙忙。三个女孩忙里忙外布置床铺,时不时欢声笑语,初见长吁一口气,既欣喜又无奈。
“呀!这不是那美女舍友的箱子吗。”苏酥大叫一声。
她兴奋的反常,初见冥冥之中感觉,似乎无奈……更多一些。
“叶子姐,你的这个抱枕真好看啊!”
“叶子姐,能不能帮我递一下床上的充电线?”
“叶子姐,借我一张抽纸好不好!”
“叶子姐叶子姐叶子姐……”
苏酥一下午说得最多的词就是“叶子姐”,初见不知道自己有多憋屈。
“苏大小姐,你真当人家是你亲姐姐了?能不能稍微消停一会儿啊,我耳朵要起茧了啊!”
被冷不防幽怨地骂了,苏酥先是愣了愣,然后突然挑挑眉,反而放肆笑出声来。
“阿初啊阿初,你这是吃本姑娘的醋了吗啊哈哈哈哈……”
“我我我……你你你……”
初见一时词穷,成功汗颜。
喻梓叶倒是不在意,一来一回接茬,舒雅琴推门而入的那一刻,谁也没有注意到第四人的存在。苏酥笑作一团,平日矜持大方的初见此时也毫无顾忌,喻梓叶像大姐姐一样托腮看着她们,一切慈祥温和而温馨。
有那么一瞬间,舒雅琴觉得这里的一切都不属于她。她,永远都不会成为其中的一员。
就像永远都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三个人玩累了,苏酥歪倒在床上喊“不行了不行了”,初见笑着把散乱的枕头放回原位。她不经意抬起头,猛然发现早上那位迟到的漂亮女孩正一脸淡漠地看着她们,突然间下意识“噌”地站起身,引起另外两个人注意。
“怎么了?”
喻梓叶闻声抬起头,脸上笑意还没收敛,她这才看到门口杵着的人,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与尴尬。“这位……是新室友吧?”
“嗯哼。”舒雅琴撇嘴笑了笑,径直走向唯一空着的床位,她在一片寂静众目睽睽之下打开行李箱,缓缓抖开床单。
“你……叫舒雅琴对吧?”初见犹豫着开口,“早上听你自我介绍,我……对你有印象。”
苏酥在一旁突然轻哼一声,低下头自顾自整理东西。喻梓叶察觉到这里的尴尬,连忙上前帮忙打圆场。
“我叫喻梓叶,这位是初见,那边坐着的是苏酥,以后有什么事或者问题我们可以互相帮助。”
舒雅琴并没有就此停下手中的活,一边铺床单一边轻扬嘴角,除了苏酥在一旁把书翻的呼啦呼啦响,周围一片骇人的寂静。终于,她漫不经心整理好床铺,然后站直身子捋了捋碎发,随意妩媚地一笑。“多指教。”
对此一连贯动作,初见教科书般的解读是,搔首弄姿,瘗玉埋香。
还好有喻梓叶在,一个宿舍的四个人很快打破尴尬各自聊开,往常话多的苏酥反常地寡言,也只有初见看得出她平静下强忍着的不满。晚饭时间喻梓叶和舒雅琴没有留校用餐,初见就顺利成了苏酥的出气筒,从去食堂的路上到回宿舍,不少路人对义愤填膺和无可奈何的两个漂亮姑娘侧目。
“那个舒什么东西也太没大没小了吧,摆着一张故作清高的厌世脸给谁看呢!以为自己很厉害吗?论才华和外表她比得上初见你吗!真应该让她好好学学如何放低姿态做人,狂妄自大自恃清高。”
初见叹气,一低头躲过苏酥激动扬起的手臂,“人家不叫舒那什么,叫舒雅琴,有名字的。”
“呵,是么?她在宿舍自报家门了吗?叶子姐都真诚友好地告诉她我们叫什么了,她呢?一个‘多指教’就结束了。切,以为自己是拽姐呢,有我拽吗!”
苏酥愤愤地瞪大眼睛,初见仿佛能看见飞溅的唾沫星子。她哭笑不得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屏息坐到苏酥旁边,清浅的眉稍微微挑动。
“好了好了,再这么被你倒苦水,你还没泄完愤我这水缸子就要溢出来了。”
她伸伸胳膊半靠在床边,“你这么激动,像是人家欠了你惹了你,给人抓到马脚了,倒显得你小肚鸡肠。怎么,铁定了不想和人家相安无事了?”
她像理狗毛一样撸着苏酥的短发,嘴角有一丝俏皮的坏笑,“要乖,是不是阿苏?”
苏酥撇撇嘴不再吱声,白了初见一眼弹开她不安分的手。
“嗐。”
初见收手,苏酥耷拉着脑袋一声接着一声叹气。寝室里骤然安静,晚饭后一段时间走读生陆陆续续离开,苏酥闷声闷气地准备霸占浴室,于是初见抱起枕头走到阳台边。
“最好别再让我看到那故作清高的样子!”
宿舍楼前灯光照亮树影,天边晚霞的尾巴轻轻扫过海岸线,她突然觉得有些怅然若失,自己的十五岁原来早已结束。
高中时代,竟真的满怀坎坷与波折来了。
她把手放在栏杆上,抬起头数着一颗颗不知名的星星。一颗,两颗,她突然笑出声,她想她的初中三年,她想她的床和书桌,想那些数不清的过往。
无论坦途,无论坎坷,她的故事,已经在春远无边无际的梧桐叶下悄然开篇。
未来,是藏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