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易安和嘏大死后,逸外芜三天没说话。
何梁的铁蹄又踏破了南陵。奈何国君病中,危在旦夕,孟嬴危矣。
天下风雨交加,短暂的平和被打破,苏子瞻决心不再去黄州,而重回国都,看着公子东郭继位。逸外芜同式微决心同往,三人预备先前往颍州面见师祖,求师祖重入朝堂,力挽狂澜。
逸外芜书信一封留于桌上,便锁了屋子离去,宛如十五年前离开东湾巷,只是再无京小蛰。
一路上,可见孟嬴人心动荡,愤怒不安的情绪蔓延。
待公子东郭上位,待公子东郭上位……
奈何,天有不测风云:公子济谋反了!他迫害了公子东郭!
他还美其名曰:公子东郭尚未继承正统,此不算谋害国君。
这个晴天霹雳打在逸外芜的头上,打在任何一个孟嬴人的头上。谁能想到?怎么会是公子济呢?公子东郭去了哪里?
公子东郭不知所踪。
苏子瞻却泰然自若,言道:“阿芜,你难道不信任公子东郭的本领吗?”
他可是公子东郭啊……
连式微也安然了。三人重新昂扬斗志,向颍州去。
此时的颍州,已非一月前了。师祖门前已落灰尘,整个天空都阴沉沉,雨欲来,无荫蔽。逸外芜推开门来,发觉此院冷冷清清,枯木更残
师祖就这样出现在了三人眼前。
他的头发全白了,脸上满是皱纹。
见了逸外芜,他显得很兴奋:“是阿芜啊,来,快进来坐坐。一路上累了吧?这是,是式微吧?都长这么大了。快,快进屋。”
偌大的院子,真的只剩下师祖一个人了。
他絮絮叨叨说了什么,逸外芜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反倒是苏子瞻还和师祖调笑起来。等师祖喊到逸外芜,她才蓦然抬起头来,僵硬作答,冷汗湿透了衣服。
好像十几年前。
式微为师祖敬了一杯茶,师祖闻了闻,道:“去北屋拿柜子里的袋子。去吧。”
待式微走,师祖摸摸胡须,对逸外芜说:“看好这孩子,别引起什么动乱。”
“学生知道。”
她又走起神来,眼睛四处乱晃,晃到不少东西,例如老家的瓷器,木柜子。这些东西很久未曾擦拭,如师祖的门前,都落了一层灰。
“啧啧,要是能再吃一顿芸娘做的鱼就好喽。”
三人似乎泪目了,苏子瞻侧着头,以袖擦脸。
师祖起身,望向窗,他似乎能听见兵刃划过,烈马踏过,似乎能预见自己的未来。可他不畏惧,丝毫不怕。他只怕……是要交代后事了。
“公子济的车马就要到了,那,可是四匹毛色相同的洁净的白马呦,那马还是老样子。去吧。带着我的书。”
此时,式微回来了,他问着袋子里是什么东西。
“是毒。”师祖坦然。
三人都愣在原地,只见师祖接过袋子,将里面的小草泡到茶中,那茶水立即便红了。他微微一笑:“此物名唤女儿红,是当年阿尾临行前送我的。我既上路,自要带着它走。唉,想我当年壮志豪情,尽付之东流。我也不愿苟活于世了,不如就此了却残生,倒落了个好名声。”
三人沉默着。
师祖叹了口气:“要是能再见一眼阿尾就好了。”
阿尾是茶园的一个戏子。
那年先生六十二岁,阿尾三十一岁,还是貌美之时。先生着了迷一样的,迫切地想要和她在一起,想娶了她。那时只有天子能有后来所说的妾,普通人想要娶,是要遭人诟病的。不过世道变得倒是快,唉,礼崩乐坏,当年了不得的大事,到头来就只是凡事而已。
但再过几百年,先生的举动也不可理喻。
——先生并不只想叫那个女人做妾。他要堂堂正正把她娶进门。
芸娘的脸色淡淡的,似乎什么都不在乎。逸外芜知道什么是尊师重道,即使如此,她也不想叫先生被天下人耻笑。
芸娘知道,她也理解自己的丈夫,他是铁了心的娶一个戏子,而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她休掉。逸外芜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芸娘,握着她的手,说:“我来想办法。”
芸娘温柔地看着逸外芜,好像在说:你能想出什么办法呢?
逸外芜说:“您相信我。”
她跑去先生那里大闹了一通,大骂了一顿阿尾,被怒火中烧的先生打了个巴掌。她理解先生的死心思了。嘏大担心她颜面失了,从此痛恨先生,于是联系其他人,轮流给逸外芜说先生的好。
例如先生将家里的使女尽数辞退,只为了我取书院的学子们;先生待他们如自己的孩子,专心为他们找到自己的道路;先生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还是坚持每次上课。
太多了。
逸外芜想到自己离开东湾巷后的种种,抹了一把眼泪,回了我取书院。大家以为她放下心结了,谁知道她回去拿了一条白绫,带回了先生的家。她大叫,如果先生娶了那个女人,自己就自缢在先生房前。
大家都吓了一跳,却见逸外芜真样子地要自尽,先生气得要晕过去,大骂她孽障。逸外芜哭着说她是为了先生的名声着想。
那时她的确任性,也固执的可怕。三个大男人好不容易制止了她,夺走了白绫,逸外芜就决心一头撞死在柱子上,以死明志。
这是老庄从前教她的。她铭记在心。
先生不住颤抖着,听被拉住的逸外芜大喊礼义廉耻道德,心中不知道谁对谁错。但他从年轻起就是一个极其固执的人,绝不肯松口,他正要挥袖而去,却见逸外芜挣脱了,真的一头撞在柱子上。
他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只能见到晕倒在地的逸外芜。
即使逸外芜没撞死自己,从那以后,先生也迅速衰老了下去。
逸外芜有时会茫然地想着,她是不是做错了?她记得先生和那个女人在一起开心的模样,好像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打那以后,先生和阿尾的联系就断了,好像就再也没联系过了。但先生对逸外芜却如往常一般,只是逸外芜感到,先生可能再也没有先前那样的快乐了。
到了数百年后,先生的大名依然流传,大家赞扬他德高望重,文采斐然,身无劣迹。逸外芜知道,这是好事,先生青史留名。
可那时的她从未想过,那样的好名,是否是先生想要的。
但就当时的逸外芜而言,并没有那样的纠结。因为她苏醒后,身边的人也只是批评她拿性命冒险,对她尊师重道的精神赞叹有加。只有刘之道很怅惘地看着她,却也没说什么。
后来,苏子瞻找上门来,请她一同去茶园看要渺。她也顺道,想看看那个女人。
大家叫她阿尾,她没有姓氏,但据说是花满楼的女儿。她长得并不算美,却看着很舒服。逸外芜先前不知道是她,还和她聊过天,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她就是阿尾。
阿尾倒是一开始便知道了她的来意,两人初次相见聊起来,就是阿尾起的头。只是阿尾见到她时还是愣了愣。认识她后,逸外芜曾问过她为什么神色呆滞,眼眶都红了,阿尾仰起头,说:“好像见到一位故人。”
那位故人,阿尾死活也不肯告诉她是谁,每次只是微微一笑,生硬地扯到别的话题。
她的神态还尽在眼前。不仅在逸外芜的眼前,更在师祖的眼前。
逸外芜说不上来孰是孰非,只知道自己真让师祖难过了。
此时,满头白发的师祖愣愣的,好像还能回到当年,见到那个女子。
“我最后再告诫你们几句话。你们来日遇见之道,阿由,易安,嘏大,刈濩,章泽,甚至是公子济都要告诉他们。遵从本心,兼爱世人。”
话罢,师祖便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三人出门后,逸外芜看见一个隐约的背影,好像是阿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