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有一天,这种渴望看见她的心情,竟然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得到了回应。那是在我和鱼成为同桌,并相熟起来后不久的事。
事情发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课间的时候,不知何故课室里突然响起一阵骚动,人们一边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一边朝我这个方向望过来。我不明所以,茫茫然循声四顾,当目光看见门口站着的那个身影时,刹那间几乎不能呼吸。
简竟然就站在课室门口!
课室外一切都沐浴在澄澈明净的秋日阳光之中,贴着白色瓷片的墙面泛着耀眼的金色光芒,护栏上的光滑的不锈钢圆管闪闪发亮,看上去就像一团活蹦乱跳的银鱼在墙上、在护栏上游来游去,翻腾不休。在这些无处不在的金色亮光中,她那身黄色的校服就像一片轻盈通透、秀丽悦目的秋叶。她背对阳光,脸上带着惯有的淡淡的笑意,清澈的眼眸就像神秘森林里一泓静谧的湖水。她就这样俏生生站在那里,美得动人心魄。她无疑在看着我这边。
我一定是在做梦,要不然就是上课听昏了头,压根无法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我怔怔看着她出神,心脏砰砰砰跳个不停,动静太大,整个胸腔几乎要被撑破。我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根本没法移动嘛!脑海里一片空白,手脚的控制方法早就忘个精光,没从椅子上滑倒在地,已经很够气魄了。
激动之余,一种无以名状的喜悦暗自涌上心头。那种地方也搞感恩节大派送之类的优惠活动吗?竟会有这种好事发生!命运竟会如此洞悉人心,如此通情达理;竟会向我这种毫无信仰,而且寂寂无名的小人物伸出援手!然而我既不是在做梦,也没有昏了头——简真真切切地伫立在门口,正静静地注视着我,等待着什么。面对这样的事实,除了感叹命运的不可思议,还能怎么办?我满脸通红,浑身发烧。
正当我因为眼前的奇迹,对神秘命运满怀感激,差点就从无神论者转变为有神论者时,它(即命运)突然转身背对着我,褪下类似超市服务员穿的裤子,充满恶意地摇了摇屁股,用手拍了两下,对落入圈套的我肆无忌惮地嘲弄一番——
课室突然静了下来,身旁嘎吱一声,响起椅子往后挪的声音。是鱼的椅子。他慢慢站了起来,身子看上去有点儿轻飘飘,一贯从容自若的脸也比平时僵硬了很多。尽管如此,步履还是一如既往的缓慢,戴上墨镜的话,俨然一副王家卫在戛纳电影节上台领奖的模样。所有人都屏息静气地看着鱼,但并没有大惊小怪,即使有,充其量也只是最轻微的程度:大家都知道如果必然有人要上台领奖,那个人毫无疑问一定会是鱼。
他身上的衣服洁净得如同刚领回来一般,没有一丝褶皱,没有半点污迹;动作虽然缓慢得古怪,但好歹算是风度翩翩。模样也好看。平时嘛,虽然为人特立独行,但丝毫没有矫揉造作的感觉,反而让人觉得坦率可爱。总之,是那种会让人打心里面暗暗喝彩,不由自主地大喊一声“这家伙真是不同凡响”的人。
简见他出来,没等他走到跟前,就先一步转身走开。鱼走出课室,一言不发地跟在她后面。那种气氛就像两人之间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们一前一后穿过走廊,在转角处拐了个弯便不知去向了。
我一开始很惊讶,但前后用了不到10秒钟的时间,便接受了眼前的一切。无论如何,两人是顶好的一对,十足十郎才女貌。无论谁换成别人都不会这么般配。正可谓神仙配神仙,和尚配尼姑——绝对般配的一对。
虽然理智上完全接受,但还是会觉得难受。身体抖个不停,双腿不听使唤地跳动不已,越是制止,它们反抗得越厉害。很快,就连牙齿也开始打颤。不愿别人看见自己失态,我抓起水壶快步走出课室。出去的时候,还得装出一副跟捣蛋鬼们出去一探究竟的模样。
我一出门口就甩掉他们,独自走到饮水机前,一个劲地接水喝。喝到半道呛了水,咳个不停。后面有人走上来也要接水,我移开两步,让出位置,别过脸看向远处的风景。远处的珠江河支流犹如一条亮银色的缎带,在明媚的秋日阳光中蜿蜒东流。
我默默地看着河水,慢慢调匀呼吸,被装甲车碾过一样的身体又恢复了知觉,重新受人控制:嘴里满是苦涩的味道,就像麻醉剂药效刚过一般;耳朵还有点嗡嗡作响……不久就听见上课铃响起,我走回课室时,恰巧看见鱼在走廊尽头的转角处出现,我没跟他打招呼就进了课室。
扫眼望去,所有人都伸长脖子等着鱼的身影在门口出现,脸上全是好奇、戏谑的表情,自然少不免还有几分羡慕。我坐回座位,回头再看已经从外面走进来的鱼。他还是老样子,一脸的不动声色,但比起出去那回,身子显然更加飘飘然了;抬脚跨过椅子,坐进座位时,还不小心踉跄了一下。也是生平第一次,这家伙竟然找不到上这节课要用的课本。他翻了一遍桌面那堆书,猫着腰正打算找找抽屉里有没有,我在他刚翻过的那堆书里把课本抽了出来。
“咳——”他清了清发干的喉咙说,“谢谢。”
“感觉很不错吧?”
“还好。”
说完,他偷偷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粉红色的信封,信封上散发着浓郁的玫瑰花香。他飞快地将信封塞进了抽屉里。这家伙平时走路慢吞吞的,想不到手上动作如此灵活(下次看到,是他参加游戏比赛的时候)。
那阵浓郁的花香让我心里隐隐作痛。
那天晚上,胃疼得厉害。10点钟的时候到医务室找值班医生开外出条,然后一个人到了附近的市医院输液。
输完液已经深夜12点了。我从医院出来,偌大的医院广场阒无人迹,白天停满小车的地方,现在就像一块抖掉了全部拼图的光秃秃的底板。医院前面的环形路口亮着一圈路灯,看上去就像一个倾覆在地的废弃的摩天轮。
医院和学校之间只隔着一条狭窄的水道和一个街区。我原路返回,走上桥,越过河道,然后沿着商业街默默前行。原本热闹的商业街此刻就像拔掉电源一般,漆黑一片,仅在街头街尾各留一盏灯。走到街尾时,我觉得有点累,就站在孤零零的路灯下休息。柔和的灯光在地面投下一个淡黄色的光圈。学校黑黝黝的身影就在马路对面。
环顾四周,长街寂寂,没有一个过路的人,也没有一辆汽车在公路上行驶。90年代,先后经历完房地产泡沫、恶性通胀和国企职工下岗潮,每个人都是灰头土脸,一蹶不振。还有两个月我们的国家才正式加入WTO,长达二十年的国运昌隆这才刚刚拉开帷幕。新世纪之初的人们,普遍来说,还是一文不名的穷光蛋,口袋里还没有多少钞票可供玩乐。酒店、酒吧、KTV、SPA……等等娱乐场所,还要再过几年才会开遍大街小巷。
因此,眼前的虽说是商业街,但一到晚上也就这么一副黑灯瞎火的可怜模样。一阵风从江面吹来,带着深秋的凉意,整条街道又平添了几分萧索。下个季节似乎已经离得不远了。我不禁将校服的拉链拉上。
回到学校就止不住觉得心情低落,被针液短暂抑制住的苦涩再度袭上心头。不想带着这种心情返回宿舍,我任由自己像个幽灵一般,在空无一人的校园里游荡,不思不想,心里面空落落的。
我漫无目的地沿着校道四处徘徊,从这棵树树底走到那棵树树底,感觉身体快要与漆黑的树影融为一体。一路走到教学楼一旁的池塘边,才在斜斜探进水里的石阶上坐下。我看着墨汁一般油光发亮的池水,默默出了好一会儿神,然后抬头看向四周:今晚的月色很美,校园风光自然要比商业街里的开阔得多,幽幽银光轻纱般覆盖着足球场、跑道、篮球场,同时斜斜地披覆在树冠、教学楼、宿舍楼的一侧。无论构图还是意境都实属一流,无可挑剔。
遥望夜空,繁星点——该死!仰起头的时候,不小心脚掌一颤,左脚的拖鞋掉进水里去了,正在缓缓往池心漂去。我拉起裤腿,淌水走下两级台阶,够不着,还得再往深处走。我返回岸上,脱掉长裤和外套,重新走下台阶。脚刚碰到水面,不远处的一丛朱瑾后面,突然窸窸窣窣传出一阵响动,接着一个男生窜了出来,身后还隐隐约约有个脑袋探了出来。
“同……同学,别想不开——”男生结结巴巴朝我喊道。
“别过来!”
高中生寻死觅活的新闻,报纸上屡见不鲜。大概是被误会了吧。但此刻我也一片慌乱,压根没心思跟他解释,便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他还要过来劝阻,往前走了几步。我也不管那只可怜的拖鞋了(再说也漂出去太远了),急忙套上裤子,把外套抓在手上,逃也似的从岸边跑开。一旁就是教学楼,我径直跑了进去,然后在漆黑孤独的楼道上飞奔、打转、差点跌跤……等停下脚步,喘匀呼吸,才发现自己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光着脚,裤子湿了一大截,还穿反了。
我把裤子重新穿好,往身旁的门牌一看,竟然不知不觉跑回课室了。我尝试扭动门把手,门锁着;我推拉窗户,每一扇都试了两遍,全上了锁;后门也一样。折腾完了,才觉得莫名其妙,一时之间竟然搞不懂自己在干什么。我这是怎么了?
自从早上那件事发生以后,整个下午连着晚自修,都感觉浑浑噩噩、神思恍惚的:课上老师讲的内容一句也回忆不起来;语文课上完是英语课,老师让全班朗读课本,我竟然喊了句“寡人之于国也”;下午的体育课照例要跑一千米,自己竟然第二名冲过终点,体育特长生一边喘气一边瞪着眼睛看我;晚自修结束的时候,才发现整个晚上翻来覆去看的都是同一页。
原来如此!原来还是心有不甘呢。嘴上说什么“理智上完全接受”,不过是自欺欺人的鬼话。其实还是无法说服自己,无法让自己在感情上坦然面对事实。理智试图和感情一较高下,结果还是被彻底揍趴在地上。一整晚四处游荡,兜兜转转,到最后身体还是下意识地回到了这里,回到这里寻找一个能安慰自己的借口,确认一个早就毫无悬念的答案。
粉红色的信封,浓郁的玫瑰花香。
我苦笑着合上眼睛,背靠着门板颓然滑到地上,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酸楚和苦涩。那种心情,无论如何找不到合适的方式表达,好像壳里面的世界遽然膨胀,将周遭一切全部吞噬殆尽,原来的那个世界从今往后再也不存在了。
一股寒意袭来,我睁开眼睛。深邃的走廊笔直延伸,仿佛没有尽头。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唯独黑暗的浓度在一步步加深。实质化的阴影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甚至就连重力的感觉也和先前不一样了。
曾经把希望寄托在简和鱼身上来着——希望通过两人,将自己分裂的世界重新融合,没想到到头来会落得这般田地。我和原来的世界之间,所有的联系全部被切断,仅有的珍贵的东西彻底地失去了。
大概会永远困在黑暗之中,再也走不出去了吧。我叹了口气,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