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坐了一会儿,我重新移动脚步。离开足球场,穿过一片树荫,经过几张乒乓球桌,不知不觉走到曾经和简擦肩而过的楼道口。一转眼,两年时间过去了。自那次相遇以后,我几乎每天都会走一趟这段楼梯,只是再也没有在这里碰见过她。有些事果然一旦错过,就再也无法追回来。
我沿着楼梯往上走,脑海里想的全是她那淡黄色的轻盈的背影。离开楼梯转入走廊,我竟然出奇地来到了11班课室门口。今天的我果然和平日不一样了。但想来就来嘛,两个课室相距不过一百多米,为什么非要兜老大一圈才来到这里呢?太不干脆了!这种别扭的性格就连我自己也受不了。
——更出奇的是她们课室的气氛。乌灯瞎火,悄无声息,与邻近课室的欢乐气氛形成鲜明对比,好像里面正在举行什么神秘派对似的。但还是有人出没,前后门也都开着,显然是对外开放的。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从后门走了进去。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简的课室。课室的模样无论哪里全都一个样,从小学到高中也没有多大差别:一张书桌配一把椅子;前后两块黑板,一块老师用,一块学生涂鸦;一张讲台,一台投影仪或者大幕电视……该有的都会有,不该有的绝对不会有。这就是我们国家大部分人从6岁到18岁所生活的世界。单调固然单调了点,但总的说来不算太糟。何况这是简的课室,于我而言,单就这一点已经意义非凡。
课室里灯都关着,十分昏暗。唯一的光线来自讲台旁边矗立着的一台98寸大幕电视,但电视只是开着,既没有图像也没有声音。苍白幽暗的光线映在地上,墙壁上,像镜子一样反光的窗玻璃上,还有一言不发的观众的脸颊上。气氛有够诡异的!课室所有书桌都清空了,唯独留下椅子;从数量上看,似乎还从其他地方借来不少。我选了一把靠后的椅子坐下,和其他人一起等着。
过了一会儿,有5个女生从前门走进来,径直登上讲台。简也是其中之一。她们掀开放在讲台上的手提电脑的显示屏,用遥控器对着电视机按按键,挑选频道。巨大的屏幕晃了几晃,突然跳出画面,先是梦工厂的片头动画,然后——然后再没顾得上看电影了,我把目光移动到简的身上,并一直跟随着她的身影。
那5个女生从讲台上下来,分2个女生到后门;简和另外2个女生关上前门,在挨着前门的3把椅子上并排坐下。电影播放期间,她们就一直坐在那里,不时到电脑前调弄调弄,应应门,处理一些播放过程中的突发状况。
我和简约莫相距9米,1、2、3……我们之间斜斜地隔着8个人,外加2条半米宽的过道。这个距离,大概不会被她发现吧。回想起来,已经很久没有趁着早操解散走去她们班看她了。真怀念呢,那些日子!
——就这样,由于这种意想不到的机会,时隔数月我又一次混到了人群中偷偷看她。只是这次早操的人群换成了看电影的观众,场地也从足球场换成了课室。
本来一直觉得准备文化节的过程很折腾人来着,没想到竟然以这种方式得到了回报。
简有时侧着头看屏幕,有时低头盯着放在大腿上的手指,有时飞快扫一眼观众,又马上转头看回屏幕。随着电影场景来回切换,光线在她身上形成的亮部和暗部也随之不停变换:映在她面庞上的柔和光线就像月光下荡漾的水波,闪烁流动,潋滟生辉;而她眼眸里闪动的光泽和衣服褶皱产生的阴影也或明或暗,或深或浅地发生着变化。我就这样久久地凝视着她,感觉就像在看纪录片里表现时间快进的镜头:时间飞速流逝,星辰隐现,日月沉降,白天和黑夜不停更替。——和她在阳光下绽放的笑容不同。那是一种短暂、灿烂、极具感染力的美。而此时此刻在她身上表现出来的,是一种更悠长、更平和恬静,与她的整个生命更和谐的美。
每当她与身边的女伴咬着耳朵交谈,或者开门和外面的人说话时,我便屏住呼吸,最大限度地打开听觉功能,希望从电影音效和观众的窃窃私语中把她的声音分辨出来。但无论我怎样努力,无论尝试多少遍,结果却总是徒劳。她薄薄的形状好看的嘴唇,以细小的幅度翕张开阖,她面上微妙的表情随着说话的内容发生变化——这些我都能看在眼里,但唯独她说话的声音却始终听不见。
在过去的2年时间里,同样的情况数不胜数。没有比这更奇怪的事了!我听过各种各样无关紧要的声音,譬如商业街的书店老板叫顾客别坐在过道上看书的声音;公交车司机报站时有气无力的声音;市医院夜班护士抱怨工作累工资低的声音;还有凌晨时分从医院回来,门卫室里保安打呼噜发出的声音;自从鱼和大黑发交往后,我甚至会经常听到大黑发说起话来唠叨个没完的声音。但偏偏是简的声音——偏偏是最想听见的声音却始终听不见。
完全没有道理嘛!耳朵没毛病的话,就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这种明明在说话,却听不到半点声音的情况。但简当然不是我臆造出来的人物,简是真真切切存在的——这点毋庸置疑。可是为什么每次简一出现,这种如梦似幻的感觉便会随之而至呢?……梦……幻?我默默思索着“梦”和“幻”这两个字的意义。模模糊糊地,仿佛抓住了点什么。但每当我想要理清头绪,试图把抓住的那个东西诉诸语言,却无论如何也办不到。拼图的全貌必须要完全拼好才能水落石出。
也罢。绞尽脑汁想了好久仍旧想不出答案,便想看会儿电影放松心情。扭头一看,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正支棱着双手从电视机里爬出来。我着实吓了一大跳,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挪,椅子刮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还好我反应快,双手紧紧抓住椅背两边的铁管,止住椅子的移动,否则非要和后面的人碰个人仰马翻不可。我惊出一身冷汗,其他人笑嘻嘻地看着我。放的是什么鬼电影嘛,这帮人!我又羞又恼,回过神来发现她们放的是美版《午夜凶铃》。
电影结束后,人群散去,我最后看了一眼简,从后门离开了课室。
鱼是那次《拳王》比赛的冠军。对于他能夺冠,我丝毫不感到惊讶。之前就说过他是那样一种人:对规则拥有无与伦比的洞察力,一学就会,一学会就能灵活运用。所以,等他玩上手了——搞清楚招式怎么用,招式间如何互相克制,其他参赛选手操纵角色的习惯——那么接下来,别人便只有缴械投降的份了。
我回到课室时,刚好赶上颁奖。在比校长结束讲话时热烈得多的掌声中,在比白天舞台上的二流小品结束时响亮得多的哄笑声中,鱼踏着一贯的步调,慢悠悠地走上讲台,从大黑发的手里领过了冠军奖品——一枝颜色喜庆,喇叭状的厕所疏通器。
冠军疏通器后来在各个宿舍之间流转,每到一个宿舍都要被谈论、赞叹一番,附在上面的传奇色彩和附在上面的味道一样,变得一天比一天浓郁。它最后转借到我们宿舍,在一次通堵作业中壮烈牺牲,然后便一直被弃置在潮湿污垢的盥洗槽下面,成为那个逝去的夜晚唯一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