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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尾声

第二年参加的高考,成绩也不算十分理想,但好歹攒够了上大学的分数。然后四年的大学生活也磕磕绊绊地过去了,我终于挥手告别了自己的学生时代。刚踏入社会的时候,一个人置身于巨大得不可思议的城市里,我只觉茫然失措,就像一只突然从热带雨林移居到南极的猴子——去到哪里都不适应,做什么都不得要领,和谁都无法好好交往。我几乎是一下子就体会到了成为社会人的那份沉重与不安。

虽然如愿以偿,总算能够依靠自己的力量生存下来,但究竟要为什么而活,明天又将何去何从,却一直找不到答案。伤脑筋的问题总是一个接着一个,没完没了。内心深处,那个自高中时代就坍塌而成的空洞始终无法补上。

我每天过着千遍一律、枯燥乏味的上班生活。公司里找不到有共同话题的人,身边也没有能称得上朋友的伙伴。我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到街上闲逛,一个人度过许许多多的周末和各种各样的节日。感到寂寞的时候,就和素不相识的女人约会,然后到宾馆里开房。就这样,一直孤独地生活着。——我当然知道问题出在自己身上,但对此却也无计可施。

毕业后,我搬到靠近市区旁边一个叫石牌村的城中村居住。那个时期,我习惯了每天下班后就到天河体育中心的广场坐一会儿,呆到夜色降临再走约么1公里返回出租屋。

我记得那是九月末一个很舒服的黄昏。夕阳西下,沉落到广百大厦后面。玫瑰红、金黄色、青蓝色的天空层次分明,美得叫人窒息。瑰丽的余晖和浓重的阴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此消彼长。在这日和夜的更替中,整座城市充满了立体感,显得格外神秘、迷人——日本传说中把这个时候称作“逢魔之时”,据说时常会发生不可思议的事。

我乘公司班车回到市区,在体育中心公交站下了车,一个人坐在车站的长凳上,用手机浏览了一阵子今天的体育新闻,完了便百无聊赖地看着面前的下班人潮。比起清晨一脸疲惫的人,我更喜欢黄昏时候脸上带着轻松表情的人——如稀重负的人们离开办公楼涌上街道,三五成群地说说笑笑:说些白天里亲眼目睹的趣事,谈论明天将要实施的信心十足的计划,讨论待会儿要到哪里好好消遣一番。虽然有时候反而适得其反,但每次看着这些生动、鲜活、充满活力的场景,总会不自觉地想,说不定那天自己也会碰上什么好事呢。无论如何,在黑夜彻底降临之前,我需要这样一份好心情。

正当我看着人潮发呆时,一辆公交车悄无声息地驶进车站,在我的前方不远处缓缓停住,车门咔啪一声打开,车厢内的乘客一个个鱼贯而下。事先全无预兆——我仿佛遭受了某种巨大而强烈的冲击,突然浑身一阵战栗。我一骨碌从长凳上站起来,在如同离散粒子般做着布朗运动的人群中,捕捉到了一张脸庞——清爽简洁的短发,秀气白皙的面容,娴静、腼腆、一尘不染的微笑。

我被一种无以言表的神奇力量所震撼,一时间只能怔怔地站在那里发愣。怎……怎么可能在这里遇见她?在这个离开家乡,人口多达1270万的巨大城市!然而这张脸又怎会认错?这张曾经梦萦魂牵,夜夜思念——这张曾经占据着我少年时代所有回忆的脸。

“简?”我喃喃地说。

随着这个许久不曾提起的名字说出口,那些一如将晚的天色般泛黄的记忆被重新唤醒,往事就在这样的背景下——由夏末的夕阳余晖,熙熙攘攘的人潮,缓缓流动的车流构成的背景下——一幕幕地浮现眼前。我不禁又惊又喜,同时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女孩下车后径直朝公交站出口走去,眼看着就要被拥挤的人潮淹没,我来不及细想,快步跟了上去。

我和她保持着四、五米的距离——路上的行人将我们分隔开时,我便紧走两步赶上去;离得太近了,我便下意识地放慢脚步,重新拉开距离。我们离开公交站,穿过马路,走上对面的天河城户外广场。纳凉的、逛街的、下班后来这里约会的人越聚越多,几乎把整个广场都占满了。随着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被点亮的城市在慢慢消散的热气和此起彼伏的欢声笑语中正变得越来越热闹。

她踏上台阶,走进天河城,在商场中庭登上扶手梯。扶手梯旁边,从高得出奇的天花板上,垂下来许多用钢丝线串联着的五颜六色的热带鱼和星星形状的装饰物。在这如同梦幻深海和美丽星河交织而成的神奇布景中,扶手梯冉冉上升,我抬头凝望女孩俏丽可人的背影:眼前的这个女孩穿着白色T恤,露出脚踝的浅蓝色休闲裤,背着米色的双肩包,走起路来背挺得笔直。不但衣服的风格,就连身形和动作也一模一样。真是太像了!我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过去每天做完早操后到简的班级去看她,跟着她返回教学楼时的情景。

女孩离开扶手梯,走进2楼一间服装店,我在离开店门几米远的地方倚着栏杆,等她出来……我想看看她挑选衣服的样子,于是绕过中庭,走到对面走廊;在这里透过店铺的玻璃外墙看她。她在挂满衣服的衣架和摆放饰品的柜子之间穿梭,不时取下一件外套,一件T恤,或者一顶帽子(全都颜色偏浅),在镜子前面比量,然后又放回原处。

有个女店员形影不离地跟随左右,口说手比地做着介绍。她很耐心地听着,还试了一件女店员拿过来的,看不清款式的黑色外套,大概是觉得不合适,有那么片刻,两个人光瞧着镜子不说话。又转了一会儿,她和女店员点头道别,推开玻璃门重新回到走廊上。她一走出门口,女店员的身体晃了晃,随即从直立的姿势向旁边倒去,用盆骨懒洋洋地抵住柜子侧面,目光茫然地穿过大门,越过中庭,看见了我——我连忙移开视线,假装在看别处,然后用眼角余光留意女孩的动向,等她再次走动起来时,我才又跟了上去……

我就这样跟着她一层一层地在商场里转悠,她挑了几间中意的店铺进去选购,但没买到什么东西。店铺大得不像话的,我也会跟着进去,但大部分时间只是呆在店外等她出来。

7点左右,她上5楼的麦当劳吃晚餐。透过发暗的玻璃窗看她点完餐,找座位坐下后,我才进去随便要了一份薯条可乐,接着在女孩斜对面靠墙的角落里找到一个空位。我一边往嘴里塞薯条、喝可乐,一边默默留意着她。她蘸点番茄酱,把薯条有条不紊地放进嘴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咬下汉堡,仔细咀嚼,不时用纸巾清理嘴角,动作优雅、温婉,轻盈得几乎不发出一丝声音。这些再普通不过的动作在她身上,似乎具有某种叫人着迷的神奇魔力,使她与店内其他走动不息、唧唧喳喳,把包汉堡的隔油纸和纸巾扔得满天飞的顾客区分开来,在她的周围形成一个私人专属的静谧而和谐的空间。高中时代就是这样,每次仅仅只是把目光投注在她身上,就会莫名其妙地感到安宁,烦心事统统得以抛诸脑后,身体变得轻飘飘的,感觉就像仰面朝天地漂浮在温暖的海水上——此时此刻我所感受到的正是这种久违了的安宁感。

吃完晚餐,离开麦当劳,在走廊转了小半圈,她突然停下脚步,悄无声息地在一张长凳上坐下,很随意地环视四周的风景——这一下可把我吓得不轻,为免让她生疑,我唯有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走路,从她身前经过(把头扭向一旁,不敢看她),在离她不远处一台自动贩卖机前停下。她坐得很端正,腰背、大腿和小腿折成2个颇为标准的90°角;但一点不觉得呆板,她那秀气、娴静、端庄的形象和那张钢制的,滑不溜丢的,既没靠背又没扶手的创意长凳反而十分相衬,相得益彰。

我塞了10元钱进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罐啤酒。拉开拉环,喝了一口。她看完风景,从背包取出一本杂志翻看起来。页面新崭崭的,泛着光亮,有很多图片。大概是她感兴趣的某个主题的摄影画集。我们并排靠着玻璃墙,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两人都默不作声,沉浸在自己的隐秘的世界里。走廊上人来人往,各式各样的人带着各式各样的表情在面前经过;垂在半空的热带鱼和星星轻轻转动着,闪烁着柔和而朦胧的光晕;人们缥缈的细语、游戏厅缺乏真实感的电子音效、悠扬的广播音乐缓缓流进耳朵。有那么一瞬间,自青春期开始便一直萦绕身旁,挥之不去的孤独感竟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见了。我感到自己和女孩之间建立起了某种缄默、神秘、莫可名状的联系,仿佛两个原本互不相干的私人世界在悄然碰触,慢慢融合——这是一种仅仅存在于我们俩人之间的联系,与其他人一概无关。那天我和简在楼道口擦肩而过,长长的楼梯唯有我们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那个时候不是也曾产生过类似的感觉吗?……不知不觉地,水汽在冰凉的啤酒罐表面凝聚,我的手心变得凉浸浸、湿漉漉的。约莫坐了15分钟,她看了眼手表,将杂志收回背包,起身走向最近的扶手梯。我又喝了一口啤酒,把剩下四分之一的啤酒罐扔进垃圾桶,紧随其后乘上扶手梯。

下至4楼,她径直走进电影院,买了票,然后在候映大厅里找位置坐下。我不知道她要看的是哪部电影,只好站在一张宣传海报前干着急,海报上托尼·史塔克和一手叉腰、性感撩人的“小辣椒”正表情严肃,虎视眈眈地瞪着我。等到电影开场,她起身往检票口走去时,我才灵光一闪,急急忙忙到服务台购买即将开场的电影票。检完票,赶进通往放映室的通道时,已经瞧不见她的身影了。糟糕!是哪个放映室来着?我举起电影票着急地查看——6号!是6号放映厅!走进放映厅,我在最后一排座位坐下,仔细辨认一个个从高背皮椅上露出来的形状各异的后脑勺。所幸这场电影的观众寥寥无几,开场前室内的光线还算明亮,没花多大功夫,我便重新找到了她。

她一个人坐在中间靠前的位置,她右边的座位全是空着的,左边隔开一个座位坐着一对情侣。等电影播了差不多10分钟,估计不会再有人进场时,我便偷偷离开座位,轻手轻脚走下台阶,侧着身子走进狭窄的过道,最后在她身后那排座位坐下——就在她的斜后方,能看见她侧脸的位置。

从偶遇女孩到安坐下来,紧张而奇异的冒险暂告一段落,我终于可以稍微松一口气。自第一眼看见女孩起,我就被一种异乎寻常的感觉攫住,仿佛整个身体一下子堕入梦境之中,所见所闻全都缺乏真实感。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感觉?我也说不清楚。大概一是和简相遇的概率着实微乎其微,本就难以置信;二是她的样子——如果女孩真是简的话,那么按理说,现在的她已经大学毕业一年零两个月了,距离最后一次见面更是足足过去5年之久,但她看起来几乎没有任何改变:一头清爽的短发松软贴服,一小节洁白精致的耳朵忽隐忽现,发尾轻轻覆盖在象牙般白皙的脖子上……无论外貌、动作,还是身上那份独特的气质,跟少女时代的她简直一模一样。

这个时候,来自屏幕的侧逆光照在女孩身上,使得她的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幅叫人叹为观止的人物素描。脸庞的剪影线条极其柔和、细腻,衣服的质感无可挑剔,恬淡、静谧的神态栩栩如生。随着电影画面的变化,她身上的明暗就像某篇动人乐章上跃动的音符似的变化着——黯淡的时候朦朦胧胧,有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美感;明亮的时候犹如云散月霁,露出洁白无瑕的美丽倩影。跟文化节那天晚上,我所看到过的简别无二致。简直不可思议!在她身上竟然没有留下一丝一毫岁月变迁的痕迹。

反观自身,我却改变了许多。自从上了大学,我的胃痛症便再没犯过——医生说得不假,高中那时候的确过于忧心忡忡了——吃下去的东西能好好吸收,身体比过去结实了许多。头发也长长了,大学阶段有个时期还烫了头发,烫过的头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微微泛黄的褐色的;工作后才换成现在这个和上班族的身份更加相称的发型。然后穿起衬衣、西裤、皮鞋,背上时刻塞着一部工作电脑的双肩包——几乎每天就是这样一身打扮,沉闷是沉闷了点,倒是省去不少挑选衣服的麻烦。人的话,也比高中时代更加切合实际:不再假清高,不再一个人胡思乱想,不再自己和自己较劲,寂寞的时候会厚着面皮寻找可以下手的对象。想起以前那个整天板着一副脸孔的自己,真是愚蠢透顶!以前总以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但其实压根没什么两样——自己和那些曾经深恶痛绝的自私的大人都是无可救药的俗物。

这样想着的时候,胸口的那处空洞发出比往日强烈数倍的哀鸣,我难过得咬紧牙关,不能自已。一种残酷的现实赤裸裸呈现在我的眼前,那就是——经过这么长的时间,我们之间的距离非但一点没有缩短,甚至还拉开得越来越远,我依旧无法朝她所在的方向靠近一步;我已经是彻头彻尾的大人了,一副地地道道的大人模样,但归根到底却一点长进也没有,甚至比过去更加卑劣了。没一会儿,我又在黑暗中自顾自笑了起来。无论如何,至少她没有变!我所失却的一切,在她身上依然保存着;我曾经珍视的一切,在她身上依然闪闪发光——再没什么比这更加可贵的了。

电影散场,这次突如其来的相遇终于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我们离开电影院,走出天河城商场,户外广场上人群尽散,黄昏时那种繁华热闹的场景荡然无存。她走到公路边,沿着公路往前走了一会儿,在一处的士容易停靠的地方停下脚步。夜深人静,为了不惊扰她,我在她身后悄无声息地走过,走到离开她很远才停下来。我点燃一支香烟,一边抽一边默默地凝望着她。

九月末的广州夜色温柔,柔和的晚风沿着长街吹送,白天的热气直到此刻已经消散殆尽。街灯,广告牌,缠在树上(或者安装在建筑物外墙)的各种灯饰的光倒映在水泥路面上、玻璃幕墙上、汽车的外壳上——整条公路如同一条七彩斑斓的梦幻河流,而她那纤瘦的身影就像一点快要被淹没、被带走的淡淡的光芒。

一辆的士靠边停下,她拉开车门,轻巧地一猫腰钻了进去。啪!——颤抖的空气传来沉闷但清晰的关门声。与此同时,不知自何处飘过来一阵微弱的欢笑声——很快随风消散,再也听不见。的士重新启动,朝我驶来,从我身前经过时速度已经不慢了,但透过车窗,我仍能模模糊糊地看见她安然端坐在光线黯淡的后排座位里。——一闪而过!扭头再看,只剩下的士的尾影。愈来愈远。——转眼便被公路两旁绚丽的灯火挤压成两点微不足道的红色萤火,最后彻底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城市夜色中。

我回到和她相遇的公交站,在长凳上呆然独坐,默默地看着一辆辆汽车在眼前疾驰而过,化作一道道稍纵即逝的泛彩流金……就这样坐了不知有多久,直到公路慢慢变得冷清,整个车站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起身走回出租屋的时候,原本的梦幻河流熄灭了所有灯光,一路上唯有黑暗和孤独——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那次是我最后一次遇见简。

虽然女孩究竟是不是简,大概永远无法确认,但后来我还是慢慢说服了自己。因为此后还发生了两次无意中碰见老熟人的经历:一次还是在天河城,碰见了公司里同属一个部门的同事;另一次是在地铁口,那次遇到的竟然是高中时代的室友,就是那个体格好得能赶上游泳健将的家伙(能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一眼认出,也多亏了他特别出众的体格)。仔细想想,和女孩相遇的那个车站确实有往返佛山的车次,而人们又都喜欢到天河城消遣来着,这么一来,女孩就算真的是简也不觉得太出奇了。

那次重遇以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再也没有想起简。一直纠缠不休、萦绕不去的悔恨自那以后,渐渐被收进某个藏在意识深处的黑色盒子里。大概是下意识里认定那次重遇便是我和她之间最后的结局吧。多少算是弥补了当年因为错过高考没有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的遗憾——这样的告别也不算太坏。看见她安然无恙,看见她一如往昔地美丽动人。总之,直至听到她的婚讯,我已经很久没有再去想有关她的事了——不仅如此,有关少年时代的许多记忆也在同一时期开始变得模糊。

那一年我25岁。从那时候起,我开始遗忘了很多事。

可在我变得健忘之前,有一点曾叫我苦恼不已:为什么毫不犹豫就认出了同事和游泳健将?而唯独是简,却要花去那么多时间说服自己?最终,我意识到问题所在——

我和同事在一起共事,和游泳健将曾经一起生活,但我和简呢?无论我曾如何思念她,如何憧憬着她——无论我曾多少次在梦中追逐她的身影,甚至一厢情愿地将她与自己的青春岁月捆作一团,但归根结底,我们却从未真真切切地接触过,像平常人一样交往过。我们一次也没有凝视过对方的眼睛,一次也没有跟对方说过话,一次也没有将什么东西递到对方手上——我们充其量只不过是陌生人的关系。于是,一旦离开了高中,没有了那些熟悉的风景(走廊的阳光,11班的课室,树影婆娑的校道,做课间操的足球场)、熟悉的人物(鱼,大黑发,捣蛋鬼的哄闹,200米比赛的冠军,树荫下的平凡男孩)作为参照物,即便是简活生生地伫立眼前,我可悲地发现自己竟然认不出她来——简成了“长得和简一模一样的女孩”。

大概也正因如此,每次看着她的时候才会产生那种类似梦境一般的缺乏真实感的错觉——光是看见她在说话,却永远无法听见声音。还缺少最后一块拼图!只要找到这块拼图,对简的思念就不再是“梦境”;埋藏在过去漫长而孤独的回忆里的秘密,就会显示出清晰的轮廓;甚至就连简的存在意味着什么,生存的意义又在哪里……这些问题全都会一一得到解答。

就差最后一块!——

就在这时,婚宴现场的气氛陡然一变,音乐停息,人们也住嘴不再窃窃私语,空气中掠过一阵短促的电流声。

“……请新娘也上前一步——”主持人富有热情的洪亮的声音振人耳膜,“好,你是否愿意与新郎结为夫妻,今后永远敬他、爱他,无论健康、疾病,无论富有、贫穷,都与他携手相伴,共渡一生?”

主持人话音刚落,紧接着一把陌生的声音——微微发颤但很坚定,含着笑意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悠悠响起,在高大、宽敞、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里盘旋回荡:

“我愿意!”

我仿佛听见什么东西着地的声音,那是最终获得完整实体的简落到地面的声音。她不再单单只是漂浮在半空,她的形象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清晰,更加具有真实感,我的手掌甚至可以想象出轻抚她的面颊、她的鼻尖、她的嘴角的感觉。同样地,往昔高中时代的回忆——走廊上初次见面,她给鱼送信的情景,看流星雨的夜晚,文化节那个晚上,高考前的告别,甚至是那次毕业后的重逢——所有这些久远的渐渐褪色的画面,就像一下子按亮补光灯似的,变得前所未有地生动、鲜活、栩栩如生。

结果,我还是没有弄明白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或许一辈子也没法弄明白吧。但在这场漫长的追忆往事的旅途中,再次回首那段已然逝去的少年恋情,我最终明白到迄今为止一直同时存在着两个简:一个是现实中的简,一个是我想象中的简。在我那孤独、迷惘、苦闷的青春岁月,简以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方式成为被我憧憬的对象,回应了我内心所有关于美好、纯真、爱的渴望——我越是苦恼,越是迷惘,越是将自己封闭在壳的世界里,这种渴望就越是强烈。我探头探脑地朝外界伸出触角,被她的身影迷住,一心想着只要追逐着她的身影,就能将自己带出那个漆黑一片的世界,就能以她为纽带将分裂的世界重新融合起来。虽然到头来一切都是徒劳,但这种事不能归咎于任何人,问题终究出在我身上。

我其实有很多机会可以听到简的声音,只要再靠近一点,再踏前一步就行,并不需要如何大费周章,但潜意识里却一直拒绝那样做。说到底,比起现实中的简,比起和简成为真实的恋人,我的内心——不,我的生命更需要简以形而上的形式存在。因为理想啦、恋人啦、宝藏啦……诸如此类的东西一旦到手,就会马上丧失光彩,马上被人忘掉。拉康的哲学。我知道结果一定会是那样。而一旦失去这些东西,我的生命便会彻底地变得一无所有,我的存在也会彻底地变得毫无意义。我在壳的世界里,在黑暗长河的对岸,曾不止一次目睹过那副惨状的自己。正因如此,只要一直充耳不闻,将她的声音拒之门外,她便会始终笼罩上幻想的色彩,成为具有超越意义的存在,并且永远只为我而存在。这样一来,无论我今后的人生过得怎样,即便一辈子也找不到存在的价值,一辈子也找不到自己的栖身之所,但至少简——那个纯真、美丽、形而上的形象——会成为我心灵上永远的寄托,无论过去还是未来,简会永远在时间的尽头等待我的探访,支撑我渡过所有那些无尽孤独的岁月。我又想起了那天和她擦肩而过,一起爬楼梯的场景。昏暗的楼梯,有污痕的墙壁,坑洼不平的梯级。她就在前方,我追逐着她轻盈的黄色的身影,一步一步往上攀登。不再感到孤独,忘掉了所有苦恼。只是因为她出现在那里,所有的一切便全都有了意义。

回首往事,简就是以这样一种方式陪伴着我渡过了那个漫长而孤独的青春岁月。在这场婚礼中,当我听到简的声音时,两个简最终合二为一,回归到现实生活中真实的简。在某种意义上,我的确永远失去了她。数个月以来,我一直苦恼不已的,大概就是害怕面对这样一个结局吧。是会觉得寂寞,但也不至于太悲伤,她的的确确是带着微笑,很坚定地说出“我愿意”这句话的。这比什么都重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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