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栓哥还在说着,我惊异地发现,铁栓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是的,他是有文化的人,是九十年代的青年,我开始便断言过我的铁栓哥工作好做。只要讲清道理,他会明白的,会理解我的。而由此,我又想到了我的母亲、我的父亲。
唉!我那可怜的母亲,我那可怜母亲的心哟。我一想到母亲,我那本来要亮起来的心一下子便又暗淡下去。
“妈妈呀!”我心中呐喊着,人家都说,世上只有妈妈好,只有妈妈好呀!我不敢往下想,不敢想她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回你屋去吧,听哥哥的!”铁栓见我不语,劝我回屋。
“不!你还没有答应我!”
“答应什么?”
“结婚!”
“跟爸妈商量商量再说好吗?”
“咱俩的事,自己定!”
“那也要先和父母打个招呼呀!”
“咱俩先定!”
“明天再说好不?”
“就现在!”
“好妹妹,让哥哥歇会儿,我太累了。”他央求我,目光也是恳求的。
“好吧。”我同意了,因为我也累,很累很累。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擦了把脸上床倒头便睡。
我怎么也没想到我一觉竟睡到了晚上八点多。我睡的时间太长了,足足九个小时。醒时,我仿佛听到了东屋门有响动,随后,我又听到有轻轻的脚步声向我门 处走来。这脚步声再轻,我也听得出是铁栓哥的,是的,没错。他走近我的门外,像用手往门缝里塞着什么,很轻很轻,而后便又转身,似乎静立不动,足有那么三分钟的样子。一会儿,我又听到他轻轻地迈着脚步,向院外走去。
我开灯下床,拉开门,一封信赫然入目。我捡起它,顾不上打开便大叫铁栓。
他急速转回走近我,摆着手叫我不要大喊大叫。
“你?”我见他背着个大挎包,拎着个手提包,已猜出八九问道,“你要走?”
“小声点儿!”他用手捂我的嘴。
我拽着他往屋走,推开他的东屋门,把提包和挎包扔进他的屋,又把他拉进了我的屋。
“你到底要干什么?”我急忙展开那封信,上面只简短写着三句话:
我想来想去还是走的好。你要好好照顾父母。祝你和林子幸福。
铁栓 1993426
“真的要走?”
“离开好一些。”
“离开谁?我,还是爸妈,还是别的什么?”
“都有。”
“你好狠心!你过去口口声声为了这个家,为了咱爸妈,可你居然不打招呼就一走了之。你一去痛快了是不?可老人家知道你走了后怎想,万一出个好歹怎么办?你想过没想过这些?你总是说为这个家着想,为我着想。你一走这个家叫我来照顾,那爸妈可是咱俩的。告诉你说,我只能照顾一个爹,叫妈跟你走!”我说着就喊着母亲往外走。
他拽着我,用手捂我的嘴,把我按坐在床上,无可奈何地对我说:“我的好妹妹,你叫我怎么办?你说,你叫我怎么办?”
“我不要你走!”
“可我——”他冲出我的屋,冲进了他的屋,“呼”地关上了门。
我跟了进去。他趴在床上“呜呜”地哭。我的心又软了。
“哥哥!”我叫。
他仍旧哭。
“哥,你说话呀!我听你的!”我拿了条毛巾给他擦着眼泪说。
他坐起,自己擦着眼泪对我说:“林子是好人,你应该去看看他。”
“你说什么?”
“去看看林子。我们这样,他心里很苦的。他对你是真心诚意的,你去看看他。”
“不,我不去!”
“你一定要去,听哥的话。”
“我不去!”
“那好,你不去,我走!”
“我不要你走!”
“你不去我就走!”
“哥哥!你不要走,不要走!”我扑进了他的怀里。
他把我推开,狠狠地推开!灯光下他的眼睛像是冒着火,甩出的话令我悚然:
“我不是你的哥哥,你也不是我的妹妹!我可以不走,但咱俩结婚,没门!因为我不爱你,心里也没有你!你把你当个人似的,我根本就没往眼里夹过你!过去那些个,都是逢场作戏给爸妈看的,都是不得已,装装样子!现在,我告诉你,还要跟爸妈说明,想叫你做我的媳妇,哼!飞机放炮——空响(想)!以后,你该叫我哥哥叫我哥哥,对我该尊重你要尊重;对你,我该叫你妹妹就叫你妹妹,该敬重你敬重你。兄妹之情,仅此而已,不许有非分之想!”他边说边推开门,走出去,又道,“我去跟爸妈说,告诉他们,愣叫我和你结婚,我就出走,永不回来!”
我呆呆地、木木地听着他说,可这些个是真的吗?是他的心里话吗?
我又不得不拽住他,告诉他:“你不要走,我听你的,我明天一定去看林子。”
他一下子抱住我,热烈地吻我,并激动地对我说:“我的好妹妹,谢谢你!可你一定要现在去看林子。”
我点头。
45
我被人们的眼睛盯着,盯着。
“到底怎回事?”董村长又问。
“我不该来这村。”
“你说什么?”董村长更加糊涂。
“没事!赶快看看果树怎样管理。”我转话题。
“对!不管他们。年轻人,全都好冲动,有个屁事就闹个邪里邪乎的。走,叫林子帮着看看怎么管。”董村长招呼着大伙。
我这人怪就怪在干事认真,特别是和我的心思对路的事情,只要一接触,一干上,别的一切烦事乱事便立马被抛到九霄云外。眼下,我一察看上果树的受灾情况,便就根据每棵果树的受损现状讲起如何加强技术管理,尽量减少损失的道理来。果农们听着我讲,时不时地还问这问那,我一一予以回答,并向大家保证,只要按照我的意见办,准能把损失压到最低限度,弄好了还可能不损失甚至还有可能获得更理想的收成!虽然折了一些枝,掉了一些花,但可以在结大果上下工夫的。大家听后,露出了满怀希望和充满信心的笑脸。人们按照我的意见四散而去,抓紧进行修剪。只是沈快嘴和凤姑娘又和董村长嘀咕了两句什么,董村长点了点头,叫她们离去。再有就是梁子的父亲,仍旧蹲在那棵果树下的葬花处,一袋又一袋不停地抽着旱烟。
我和董村长走近他的身边。
此时的梁峰,远不是我初见时的情景。他的宽额大眼此时额皱百出,眉头紧锁。他的标准的黑红的健康色的脸膛,此时呈现的是一副憔悴样。他双眼此时只是凝视着被埋葬的落花落叶,从缭绕在眼前的烟雾中,便可知他的内心是何等的忧伤。跟他寸步不离的那只狗,此时也显出忧心忡忡的样子。它忠心地横卧在主人的右侧,双眼和他的主人一样,紧紧地盯着埋葬在坑里的落花落叶。
“还在心疼?”董村长同情地与梁峰打招呼。
梁峰不语,只是“吧嗒吧嗒”地抽他的旱烟袋。
“怎?跟我没话!”董村长跟梁峰开上了玩笑,“咱哥俩见面不吵一通不痛快!今儿咋了,像斗败的大公鸡?”
“是啊,这回看你还收不收回我的承包园?”
“不用了,老天爷惩罚了你,我就不能再雪上加霜了。不过,倒是要发发我的善心肠。”
“你?哼!崩不出好屁!”
“一村之长嘛,总还是要对村民负责!咱不能见死不救你说是不!”
“我要不买你的账呢?”梁峰照脚上磕着旱烟袋。
“大伯!我们一块儿商量商量,有难大家共同担嘛。”我抢话说。
“别跟我这说漂亮话了!”他站起,愤愤地说,“我认倒霉!”
“你看你看,又来劲儿了是不!那好,你就叫,就骂,就冲我发发火好啦!”董村长此时表现得竟如此的大度,“你我两个,从小就在一起,根底怎样,脾气如何,鼻孔里出的气是粗的还是细的,谁都瞒不了谁。你想想,遇到事可不就是有话直说的好!在那蹲着抽闷烟,能解决什么?走,跟我走,上村口小饭馆喝二两去,先解解愁。走呀!”
“不去!”
“林子!去,叫沈快嘴和凤姑娘去,来了有话说,不信你不去。”
“不用叫,我们来了。”
沈快嘴和凤姑娘向我们走来。
“说说你们的心思。”董村长对过来的沈快嘴和凤姑娘说道,“看他梁峰去不去?”
“我们来请梁伯帮忙。”凤姑娘抢先说。
“对,请梁大哥帮忙。”沈快嘴跟着说。
“直说,直说。”董村长对凤姑娘道,“别绕圈子误时间。”
“是这样的,”沈快嘴对梁峰道,“我呢,想办个饭馆,凤姑娘呢,想去北京开出租。这样呢,承包的果树就想转包给别人,可转给谁呢?想来想去,还是梁大哥你合适。过去的管理费用什么的,我们都不要了,只想转给您管,求您帮个忙,梁大哥一定给这个面子!”
“对,大伯!您帮个忙吧。等我开出租赚了钱,连您这次果树受的损失,我都包了。”凤姑娘接着沈快嘴的话茬说。
我没想到董村长走了这么一步棋。实实在在地讲,董村长的这步棋真是绝妙的好棋。他既成全了沈快嘴和凤姑娘,又弥补了梁峰个人的损失,真是一招好棋啊!
“怎样?坐上凤姑娘的夏利车,咱们进饭馆,喝酒去!我做中保人,酒桌上签字画押定协议,咱们来他个果园损失饭馆补、出租车补!”
“就是,等我的饭馆办起来,红火了,天天请梁大哥喝酒。”沈快嘴乐道,“再说,临公路办饭馆,还可以帮助梁大哥卖苹果哪!”
“你倒是说话呀?怎样?嘿,就这么定了!好事该办就办,不能犯二糊。”董村长冲梁峰说道,“还是那句话,大伙的事情大伙办,众人捧柴火焰高嘛,走,上车!”
梁峰仍不去,被董村长和沈快嘴拉着拽着搡进了凤姑娘的小轿车。
酒桌上自然大伙都高兴,可喝着喝着,梁峰竟同着村长、沈快嘴和凤姑娘对我吐出了他那满肚子的苦水。他说他万万没想到他的女儿梁子竟不同意和铁栓成婚,也万万没想到梁子竟同着众位乡亲宣布和我林子成婚,他更没想到铁栓会因此而要远离这个家。他说他不想拦女儿与我的结合,可他又实实在在地不愿意铁栓走,真怕铁栓离他而去,他的老伴会因此而一蹶不振大病一场的。他说着说着,几乎有些央求地对我说:
“林子,大伯求你了,求你给想个办法,你是有文化的人,你最能理解人,你帮个忙,别让铁栓离开好吗?”
“我?”
“是啊!”
“哎,我说梁大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沈快嘴也喝了两杯酒,说出话来显得那么冲,“铁栓出走依我看是好事。现在的年轻人,别都拴在家里,出去闯荡闯荡练练没什么不好,成天在家里守着你,能有什么出息!”
“得了吧!”凤姑娘有自己的高见,“世上走千遭,还是家乡好。要是事事如意顺心,谁没事往外跑啊。到外边能干的,在家里就未必干不成!你说是不,林子?”她很诡秘地看了我一眼后,转脸又对梁峰俏皮地说,“您不能一个女儿许俩主对吧?要是一个不走,叫董村长想想,开结婚证明的时候,可怎么办?二加一呢还是二合一呢?允许吗?嘎嘎嘎——”
“又说疯话!你加进去不就得啦。”沈快嘴和凤姑娘逗上了。
“啊哈!我加进去人家肯定不干,可你要是加进去那可是蛮好的呢。可就不知咱董村长干不干!哈哈!”凤姑娘和沈快嘴互相敲上了。
“没溜,没溜!净说没边的话。”董村长这时倒显得极沉稳道,“年轻人的事,他们自有主张,什么都不要强行的好!林子也自有办法,有办法的。来,喝,喝啊梁兄!车到山前必有路,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是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那么眼下这座山是什么山呢?它是比火焰山还要浓烈的山,是一座情山。在这座情山面前,铁栓要出走,要忍痛割爱,他的内心将是怎样的痛苦!
我呢?我呢?我呢?我林子又在干什么呢?
46
月色很美,微风伴着轻柔的月光抚摸着街道两侧槐树上的槐花。初放的挂满枝头的一串串的槐花,在温柔的月光抚慰下,随着风儿散发着阵阵浓烈的清香。
我走在这月色中的林荫道上,想着见到林子该说些什么,可我怎么也没想到,当我走近办公楼时,看到的是林子背着一个打好的背包正走出宿舍门,而我的突然出现使他又着实吃惊不小。
楼道里,灯光下,他看着我,我看着他。
凝视,无声的凝视。此时的灯光如乳黄色的生铜般硬,空气似乎变成了铅块,双方听到的,只有自己心脏咚咚的跳动声和抑制不住的呼吸声。
“你来了?”他问。
“你要走?”我问。
又是凝视,长时间的凝视。
“梁子,我——”他欲言又止。
“林子,我——”我说什么呢?我只是慢慢向他走近,走到他的身旁,看着他那本应乌黑精亮而此时却充满无限哀伤的眼睛,痛楚而内疚地对他说,“我伤害了你!”
“不!不是这样的。”他摇头,深情地对我说,“你是好人,铁栓更是好人,梁婶和大伯都是好人。我希望你们像过去一样和睦相处,永远幸福。希望你和铁栓和好如初,建立起甜蜜的家庭。铁栓心眼好,善良、厚道、宽宏,我对不住他!”
“林子,不要说这些,先进屋好吗?”我说着,摘他的背包推他进屋。
他不进,只是把背包背得更紧,要往楼下走。
“我不要你走!林子,我有话跟你说。”我拽住他,问他为什么要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