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倒立在床上念了一夜的静心诀,等到天光,才如梦初醒般躺下,他望着天花板,眼里是空的,心也是空的。
这一夜,嘴巴没停,心也没停,嘴巴里念的是“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心里头想的是数月来与露蓠相处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想的是她去傣州后自己的不适与孤寂,想的是圣湖里脖子上的那次触碰……
千百年来清心寡欲,从来都是只过今朝不思旦日,可这一夜,他想到了未来,有露蓠的未来,再不生不死的苟活千年万年亦是……亦是……亦是欣喜的,那一刻他想不出用什么词来形容自己的感情或是期盼,只能用欣喜这个词来暂时替代。
这是“情”吗?一夜过后,他终于想到了这个字,却又不敢相信是这个字。他是谁?他是六界不收、百毒不侵的老僵尸,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他动心神,即使是活着的时候,他也是道门“不沾五谷,摒弃七情六欲”的清修之士,岂会动情志,男欢女爱乃凡尘俗事,非他所求,非他所喜。所以,不可能是情,怎么可能会动情。
剔除了情字,心下反而空落落的,他猛地坐起身,得找点事情做去。打开门,与刚从房间出来的露蓠碰个正着,四目相对,他竟有落荒而逃的冲动,平常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此刻让他窘迫地不敢直视。
露蓠没有看出他的不妥,道了声“早”便擦身而过下了楼,留下他站在原地,庸人自扰。
“和往常一样,和往常一样,和往常一样。”他默念了三遍,一咬牙,僵着身体也下了楼。
疏荼正在吃早餐,他见千岁下来,打了声招呼,便继续专心吃东西。露蓠坐在旁边,一只手拿着调羹不停地在一碗粥里搅拌,就是不往嘴里送,看样子似乎是有心事,不过,千岁也没有留意到,因为他根本不好意思去看她。
他一人独坐在茶几前,打开了电视,正好跳出一段广告在说:“扭一扭,舔一舔,泡一泡,”他一听到“舔”字,赶紧拿起遥控器换了台,结果出来的是《动物世界》,解说员张口便是“公狮为母狮舔伤,这是自然界的儿女情长。”
他“啪”一声把电视给关了,不知道露蓠听到电视里说的会怎么想,他有些不自在,起身开门,落荒而逃。
这是一出独角戏,女主角露蓠一直没意识到自己在这出戏里,她现在心心念念想着的都是昨晚那通电话,和电话里的那个人。
这一夜,她都没睡踏实,电话握在手中,不知道拨出去了多少次,可再也没人接听过。这通电话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搅乱了她的心,搅动了她拼命平息的情。
一整夜,她都在想他怎么了,这通电话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好不容易睡着了一会儿,梦里竟看见他浑身是血被人推落入海,她喊叫着惊醒过来,心悸久不能缓解,仿佛梦境是真实的一般。
梦境当然不是真的,只是那一夜,阎少陵遭遇了和梦境一样的事。
他和黄毛以Tony梁为饵引人上钩,当晚还真的有人打着一只白灯笼来了,来的是个瘦骨嶙峋的中年人,眉眼阴沉,穿着灰色的中山装,浑身透着邪性。
黄毛见只有一人来,还很高兴,他低声对阎少陵说:“哥,咱运气真好,对方只来了一个,二对一,我们稳赢。”
阎少陵摇摇头:“别高兴太早,敢单刀赴会的都不是废物,山这么大,他能这么快找过来,肯定有些本事。”说着掏出黄毛还给他的手机,翻出一条信息。
黄毛凑过去看,是傍晚七点多时Richard发的,一张照片,还有一句话:“傻子那儿没料了,李家还有,我会跟着这个人。”照片中的正是一个穿中山装的背影。
“我靠,这货就用了俩小时,就找过来了,不说别的,这腿脚也是够可以的了。咦,那是不是瑞洽也来了。”黄毛探出头去看,被阎少陵挡了下去。
来人一眼便看到月光下站着的Tony梁,他没有走近,只是扫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环顾四周后,他高声道:“朋友,约我在这儿见面,怎么还不现身?”
“你不要出来。”阎少陵对黄毛嘱咐了一声,便走了出去。
来人见到阎少陵也不惊讶,他哼笑一声:“小阎君,好兴致。”
阎少陵挑高了眉:“你认识我?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白十里。”
“白十里。“阎少陵嘴里念着名字,脑子里飞速搜索着此人的信息,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么个名字。
“我是无名小辈,小阎君不认识我,实属正常,其实咱们是一家人,我也是为阎爷做事的。”白十里笑道。
“这Tony梁是你的杰作?”
“这是个残次品,小阎君不必在意。”
“残次品?我怎么不知道阎爷对僵尸感兴趣了。”
“阎爷也不知道小阎君和Tony梁走这么近啊,这也许就是父子代沟吧。”
阎少陵冷着脸一步一步走近白十里,对方丝毫不怵,面上仍是一副假惺惺的笑脸。
“叻宾在哪儿?”阎少陵站到他面前问。
“死了。”
“为什么动手。”
“碍事。”
“僵尸是怎么回事。”
“这个世上总有人想追求长生,你觉得僵尸算不算一种生命的延续?”
阎少陵心里咯噔了一下,咬牙道:“你们疯了!”
白十里哈哈笑:“不疯魔,不成活,小阎君还太年轻,不懂得老鬼们求生的欲望。”
“Tony梁的人蛇集团,可以给你们提供试验品,为什么要杀他。”
“小阎君忘了阎爷是干什么的?有阎爷,何必再用Tony梁。”
“所以,你不是在给阎爷做事,你的背后另有主子。”
“唉,小阎君何必要套我的话呢,知道的太多,没有好处,既然都说到这儿了,我也想问个问题,传闻小阎君做事向来周全,这一次怎么会如此冒失地独自上岛呢?你亲自来找叻宾,难道就没想到会暴露自己?虽说小阎君多年行事低调,未有多少人见过你,而今如斯妖异打扮,更不见得有几个人认识你,可是……”
“可是上了这岛,我迟早会暴露,对吗?”阎少陵抢过他的话说:“我如果担心暴露自己就不会来了,与阎承山反面,是早晚的事,时机由天定就好,我亲自现身不过是为了引起你们的重视,你们重视,我才能知道的更多。”
“这么说,小阎君是故意引我们上钩?此事确实是我的问题,只顾着防范Tony梁的人,没想到小阎君会突然找到岛上来,还直接闯了李家宗祠,我这是太意外了,若不是在码头监控里看到小阎君的身影,我怎么也想不到此事与你有关。唉,所以我也亲自来补救啊,希望可以弥补错误。”
白十里前一秒还叹着气,下一秒忽然就对阎少陵出手了。拳脚相对间,阎少陵想起了一个人,他俩的功夫很像,同时也想起了一个名字“白无极”,这下,一些想不通的线终于搭上了。
硬拼拳脚,白十里不是阎少陵的对手,很快便处于下风,可是他面上一点儿也不慌,被打到在地之后,更是哈哈大笑起来:“小阎君,你不会以为我是来跟你打架的吧。”
阎少陵正要上前,忽然听到背后一声惨叫,是黄毛,Tony梁竟然被解了封禁,把黄毛给抓住了,眼见着他就要被咬上一口了,紧要关头,Richard飞奔了出来,一下子把Tony梁扑倒在地,一人一僵在草丛里厮打起来。
只不过是被分神了几秒钟,阎少陵再转身,就不见了白十里的踪影。
此时也顾不上去追了,他转身去给Richard帮忙,两人合力把Tony梁给按住了,正不知道怎么把这发了狂的僵尸给稳住,黄毛的老爹竟然也打着火把“从天而降”。
“爸!是你吗,爸!”黄毛看着火光中的那张老脸,仿佛看到了佛祖降世,他激动地扑过去一把抱住他爹嚎道:“我滴爸爸啊,你的宝贝儿子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松手,老子还有正事要办。”老头很淡定地推开了儿子,朝被按着的僵尸走去。
“老先生,你……”阎少陵话还没问出口,老头就掏出一张符纸贴在了僵尸的额头,顿时,Tony梁安静了。
“我靠,什么情况,爸,你还会捉鬼啊!”黄毛不可置信地走到他爹身旁,他怀疑这是是不是他爹啊。
“老子会个屁,这符是我二大爷留下的。”
“你二大爷!小时候老是跟我抢糖吃的太爷爷会抓鬼?!”黄毛更惊讶了。
阎少陵站起身,刚要开口,老头抢言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们一家不是这岛上的原住民,黄毛小时候我们在东北过不下去了,才来这里投奔我二大爷的,二大爷就是传说里那个白胡子老头的小徒弟。
“白胡子当年一直担心岛上会再出事,临终前让徒弟回岛上来住,这一住,就住了一辈子。他留了很多东西,可惜我以前没当回事,没保存好,东西都让老鼠啃了,就剩这一张符,夹在书里让我给找到了,也是天意啊,没想到派上用场了。”
“果然你大爷永远是你大爷啊,太有先见之明了。”黄毛感慨道:“哥,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话音刚落,山顶上传来一声吼叫,和Tony梁发狂的声音很像,于此同时Tony梁又开始抖起来,似乎想冲破符纸的禁制。
“还有僵尸?”Richard抓住Tony梁的胳膊,有些紧张地看向阎少陵。
“大爷,你和黄毛先下山。”阎少陵掏出一把军刀递给黄毛“小心点。”
“哥,我,b你们小心啊。”黄毛接过刀,本想说跟他们一起的,可想想那僵尸,他还是怕了。
阎少陵拍拍他的肩膀:“赶紧走。”
黄毛带着老爹往山下跑去,阎少陵一直等到火把的光看不见,才转身,他把左手的戒指取了下来,递给Richard:“用你的项链把这个套上。”
Richard不明所以,不过这个时候来不及问问题,他迅速将戒指戴在了脖子上。刚戴好,阎少陵就撤下了Tony梁头上的符纸,解了封的僵尸仿佛被牵引一般,冲着山顶奔去,阎少陵带着Richard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