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校的学长说,空军战死的时候,一秒钟有一辈子那么长。
在那场张翎羽生命中最为漫长的降落中,他想起了很多事。
他想起十六岁那年东北沦陷,身为东北空军的哥哥收到“不抵抗”的命令后,带他和家人逃往北平。
想起哥哥投奔广东空军前将他送进云南航校,叮嘱他,“等你毕业,咱们一起打回东北。”
想起哥哥死在自己人手里,广东军阀仍然忙着内战。他和其他空军战士揭竿起义,带着百余架飞机投归中央军。
他是真的不明白啊,为什么战火都烧到了家门口,这些人还不紧不慢地在谈判、交易、斟酌。他不明白为什么东北打都不打就能拱手让人,为什么手握兵权者不枪口朝外,屠刀对准的却是自己人。
一辈子活到最后,他记忆里唯一亮着的竟然是一双眼睛。
月亮特别大,映在她眼睛里。她哭得好难过啊,这辈子头一次有人为他哭成这个样子。
曲折的山路,卖力拉车的老黄牛,脸上沾满泥泞的女孩。这是在蒙自吧?他毕业前夕坠机那次,她把他送出山,送到医院,守了他整整一夜。
他松开操纵杆,想去擦她的眼泪。他又着急又心疼,哑着嗓子说:“冼青鸿,你别哭啊。”
“轰隆”一声,张翎羽眼前一片漆黑。
伊16在张翎羽的坠机处盘旋几圈,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一块平坦的降落地。冼青鸿急得眼眶发红,一咬牙,先把战斗机掰回航校的方向。
方才除了她凭伊16赢回一筹,航校其余的战斗机均是惨败。从呈贡回巫家坝的路上,眼见皆是焦土,大好河山,满目疮痍。
炸得最狠的莫过军事设施。讲武堂附近浓烟滚滚,翠湖附近的东陆大学、西南联大亦受到波及。航校的地面被炸出一个又一个大坑,后勤官兵匆匆忙忙地灭火,还要提防着敌机再度来袭。
机场指挥台和她比出指挥手势,冼青鸿赶忙降落。飞机才停稳她就跳出机舱,疯了一般跑到霍副处长面前。
“呈贡观音庙!”她指着东南方向大喊,“张翎羽重伤迫降!”
霍副处长正指挥灭火,闻言赶忙朝医疗队怒道:“愣着干什么!带人过去找!”
冼青鸿:“跟我走,我带路!”
“你回来!”霍副处长一把将她拽住,“市里面乱套了,讲武堂刚才来电话,你带航校学员过去帮忙!”
“那张翎羽……”
“冼少尉!这是命令!”
冼青鸿一怔,收敛神色,朝他敬了个礼。
“是。”
随即转身,招呼高岳一干人等,“所有航校学员,集合!”
把最后一批伤员送进医院的时候,天已经半黑了。
郊外的防空洞数以千计,并非所有人都有遇见大夫的好运气。许多人被流弹击中,没有得到有效救治,送到医院时已经咽气。
走廊内哭声四起,冼青鸿听得心里难受,无力地靠在墙上发愣。
身前乍起一道嚎啕,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冲到冼青鸿面前,反手就将输液的玻璃瓶砸到她脸上。
“混蛋!”她大骂道,“你们不是飞将军吗?!日本人说来就来,要你们有什么用?!平常摩托开得震天响,为什么在天上就抖不起威风?!”
冼青鸿被砸得眼前一红,愣了半晌才反应出是血糊住了眼睛。她一言不发地去擦,手背碰着玻璃碎片,一阵刺痛。
“你说话啊!”那女人伸出一只手晃她的肩膀,“你看看我孩子,你看看我孩子的眼睛!他才三岁,就被炸瞎了眼睛,你让他以后怎么办?!”
冼青鸿低声说:“对不起。”
“谁听你的对不起!”对方仿佛已经丧失了理智,“你还我丈夫!还我孩子的眼睛!都还给我……”
冼青鸿闭上眼,脸上流下去的也不知是血还是泪。她觉得很疲惫,想找个地方躺下,可是根本没有地方靠。
有道阴影挡到她身前。
那女人可怜,一日间死了丈夫,又盲了孩子。她不是对着空军发火,也不是对着冼青鸿发火,她只是要一个发泄的渠道,要一个可怨的人,不然她或许根本撑不过今晚。
她对着那个挡到冼青鸿身前的男人又骂了几句,打了几下,便哭着离开了。
冼青鸿被人牵着走到一处角落里,闭着眼一言不发。叶延淮把她脸上的玻璃碎片和血都清理干净,轻声说:“累了就歇一会儿吧。”
她迟迟不睁眼,叶延淮有些慌。
“冼青鸿?”
她睫毛轻颤,再睁开眼的时候,叶延淮后背忽然一凉。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方才那一瞬,冼青鸿眼里有一道凌厉的血光闪过。
然而一切转瞬即逝。她的眼睛再次眯起来,眼神只剩下疲惫。
“伤员太多,你别管我了。”
叶延淮把她手摁下去。
“你也是伤员。”
冼青鸿长叹一声,抬眼看向他。
她脖子上的绷带取下来了,昨天那道枪伤结痂,边缘透出一道隐约的红。左耳耳廓险些被子弹打穿,血凝成黑色。额上被输液瓶砸出来的伤口还在渗血,眼角都是碎片的划痕。
她说:“你看吧,我就说,我每次碰见你,都是受了伤。”
说完,她把鞋跟踩到座椅前沿,整个人缩起来。
“叶大夫,”她说,“这叫什么事啊?没正经交上火,飞机都给打没了。一共也没几架能上天的,现在可好,一堆破铜烂铁,以后只能上理论课了。”
又有人哭起来,冼青鸿被震得眼睛一闭。她揉揉太阳穴,嗓子都哑了,“你拦人家干什么,你让她打我一顿,我心里还好受点儿。这么多飞行员都是摆设,连个像样的空战都打不起来,叫老百姓挨打……”
她掏出烟来点起,狠狠吸了一口。
叶延淮这次没拦她。
医院门外忽然传来一片嘈杂,冼青鸿瞬间警醒起来。这种“夸夸”的脚步声,明显出自空军的皮靴。
医护人员被惊动,几个房间都有人出来看。门框被人摔得一阵巨响,霍副处长赤红着眼睛闯进来。
“医生呢!”他大吼,“做手术!救人!”
冼青鸿一愣,站起来大步往过跑。
几个相熟的飞行员抬着担架进走廊,担架上的人浑身都是血。冼青鸿跪到他身边,颤着声音喊:“张翎羽!张翎羽!”
动静太大,终于有人出来了。对方戴着眼镜,对上这一群凶神恶煞的军人却不卑不亢,“对不起,现在手术室都满了,你们得等一下。”
“滚!”霍副处长暴怒,“我说现在治!这是航校最优秀的教官!我要他现在就接受手术!”
“看病也讲先来后到!”对方脸上浮起一丝怒气,“空军的兵是命,别人的命也是命!手术室满了,医生也都在忙,你们别在这撒野!”
“我去你妈的先来后到!”
冼青鸿倒抽冷气,“霍副处长!”
霍副处长竟直接将枪口抵上了那位医生的额头。他用另一只手指着张翎羽,声嘶力竭地喊道:“马上安排手术,张教官活不下来,我枪毙主治医生!”
“我们做不来这样的手术!”那人直面黑洞洞的枪口,脸上竟一丝畏惧都没有,“你们的枪是打敌人的,不是对准老百姓的!”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声音从角落传来。
“我来吧。”
这声音来得蹊跷,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去。有人轻声说:“这是防空洞里救了我的大夫……”
叶延淮走到霍副处长面前,将他的枪口轻轻拨开。
“我来。”
他看了一眼方才那与霍副处长针锋相对的男人。
“这位先生,麻烦在走廊尽头拉一道帘子,架一张床,再给我一套做手术的工具。”
继而压低声音。
“这位长官,是真的会拆了您的医院。”
对方推了下眼镜框,满是怒意地瞥了一眼,仍是吩咐几个护士去做准备。霍副处长终于收起怒火,对身后几个空军摆手道:“帮着准备,把张教官送进去。”
人多好办事,不过几分钟,走廊尽头果真搭起一间临时手术室。叶延淮检查了一遍医院的工具,忽然转身看了冼青鸿一眼。
她脸色惨白,眼睛漆黑得看不见底。看见叶延淮转身,她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
他说:“冼青鸿,没事。”
然后和护士低语了几句,撩起帘子,消失在走廊尽头。
冼青鸿失力一般坐回墙边的椅子。
布帘子,几乎没有隔音。帘子那头是冰冷的器械声,这头是一众空军粗重的呼吸声。冼青鸿闷得喘不过气,把刚才那只抽到一半的烟又摸出来,侧着身子走出医院大门。
大门外有处花园,她找了个角落蹲着抽烟。
刚吸进去一口,大皮靴“夸夸”的脚步声又传过来。她回头一看,只见霍副处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大概是太累了,也见了太多血,她整个脑子都是木的。看见长官过来不起立也不问好,叼着烟和他对视。
霍副处长说:“还得我教你怎么敬礼?”
冼青鸿疲惫地把烟吐了他一身,“我真站不起来了,您处分我吧。”
霍副处长一脚踢过去,冼青鸿不情不愿地立正站直。
他说:“关于张翎羽,我有点事得告诉你。”
——
霍副处长把张翎羽从那座荒山野岭的破机场捡出来的时候,是1937年的隆冬。
西北的冬天冷得惊人,机场上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张翎羽像个山大王似的窝在狼皮毯子里,不停地把玩着手里的火柴盒。
霍副处长指着他骂:“你看你这个德行,你颓废给谁看?”
张翎羽乐了,“我给谁看?谁看我?要不是您特意过来,我们全队人都俩月没见外人了。”
霍副处长盯了他一会,又说:“你不想笑,不用笑。”
张翎羽脸色僵了一下,笑得更夸张了,“得笑啊霍副处长,这地方条件太艰苦了,我辈只能苦中作乐。”
“去年年底那事……是航校对你们不起。”
张翎羽“哦”了一声,神色没什么波澜,只是笑容淡了点儿,“这话您和我那些战死的兄弟们说去吧。”
“可你们也确实让中央军损失了二十几架飞机……”
“那还不是你们指挥失误!”张翎羽脸色陡变,“你们损失的是飞机,我兄弟丢的是命!二十几条命没了,你们连个屁都没放!”
“命是你们的,飞机是我们的。张翎羽,你分得可真清楚啊。”
“明明是你们这群王八蛋先将广东空军视为异己!”
茶杯爆裂,霍副处长身前绽开一摊水渍。他不动声色地后撤一步,反问道:“张翎羽,你有什么不满?今天大可以说出来。”
张翎羽看了他半晌,冷笑道:“那我可得给自己倒杯茶,讲他个彻夜通宵。”
1936年,广东军阀欲进兵湖南,与中央军陈兵湘广边境,内战一触即发。七月,广东空军就各中队连同航校教练机共108架飞往南昌,史称“广东空军北上事件”。
门外大雪茫茫,张翎羽一字一顿,“霍副处长,我们去中央军,是因为国家已到危急存亡之秋,和军阀打内战则壮志难酬。可你们招归我们,目的却是削弱广东军阀势力,有没有这么回事?”
霍副处长移开了目光,“上面的考量,哪轮得到我这种小人物说三道四。”
“广东空军改编中央空军第五大队,结果一半的飞行员被清退,其中不乏战功赫赫之人。余下的被航校内部视作异己,多番打压,极尽侮辱之能事。有没有这么回事?”
霍副处长呷了口茶。“有。”
“你倒是承认得痛快,”张翎羽愈说火气愈旺,“军费发放不及时,战斗机和武器都是别人挑剩下的。我们在天上流血卖命,回到地上还得看人眼色,到底是谁分了个清楚?!”
炉火“噼啪”一声,溅出几丝火星。
后面的事,不用张翎羽说,霍副处长也是知道的。
去年年底,张翎羽所驻机场遭受意外袭击。战斗机本就落后,他们拿的还是一批残次品。战事突发,上级指示错误,飞机尽数损毁,队员伤亡惨重。
若是放到别的部队,这种事故是要追查到底的。可正因为他们这支中队是由原广东空军组成,最后竟闹个不了了之。有人怕他们闹事,即刻下令将余下官兵调到甘肃一处废弃的机场,美其名曰“战备”。
然后,他们这支残部,就在这座连个飞机螺丝都没有的机场里待了整整两个月,生死无人问。
张翎羽终于想明白了。
他们的命在别人眼里只是交易,他们的热血在别人眼里只是鸡血。他什么都不信了,什么都不求了。他就是遗憾,遗憾自己连像样的空战都没打过,遗憾自己可能再也碰不了飞机了。
霍副处长听他说完,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
“嗯,”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这怨气够大的。”
要不是他军衔高,张翎羽真能一脚踹上去。
茶叶吹开了,他又说:“你就想开飞机是吧?”
“开飞机?”张翎羽冷哼一声,“我现在唯一能开的就是锁。”
“要是只想开飞机,倒也不是什么难事,”霍副处长呷了一口茶,“航校有个教官的缺,我把你填进去,没人会说什么。”
张翎羽不置可否。
霍副处长左右看了看,走到他身边,低声说:“我当年也是东北空军。你哥,救过我的命。”
他把一封信塞进张翎羽手里,“想清楚了去找我,你哥是个英雄,我不想看到你这副熊样。东北,我也想回去。”
说完,他悄无声息地走进门外纷飞的大雪中。
……
“还有上次在舞厅,你也误会他了。水云间有舞女被汉奸买通,想要打探空军情报。我叫张翎羽故意暴露身份,把她们的背景摸了个一清二楚。昨天晚上你一走,情报处就去抓人了。
“冼少尉,张翎羽对空军失望是真,可是他从来没有真的堕落过。这人心里有火,除非死,否则熄不灭。”
烟灰烫手,冼青鸿哆嗦了一下,把烟头甩到地上。
除非死……
她望向医院走廊的大门。
叶延淮,你……可别让火灭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