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青鸿一个开飞机的,也不知道枪法怎么那么准。枪声一响,狂奔的那道人影便应声倒下。
但出乎冼青鸿意料的是,她还没追到跟前,对方又爬了起来。刚才子弹打中他左腿,他便一瘸一拐地想要进林子。
一个转身的工夫,冼青鸿眼中杀意顿生。
她知道这是什么人了。
昆明遭受轰炸后,防空司令部一直被一个问题所困扰。他们想不通,敌机之前根本没有来过昆明,可为什么对城内所设军事设施的位置了如指掌。
前几天,航校外墙周围突然搜出了许多照明工具,有火把,还有五个捆做一组的手电筒,他们这才恍然大悟——不是日本人自带导航,是有人和他们里应外合。
轰炸的时候天还没亮,这些汉奸用手电筒和火把在地面标识具体方位,才让敌机一炸一个准。
这个鬼鬼祟祟的人,又是一个踩点的!
她骤然停住脚步,抬枪瞄准。子弹呼啸而出,洞穿了那人的另一只大腿。
他一头栽倒在草丛中。
两声枪响过后,航校里的警报也应声而起。冼青鸿不等来人,提着枪就杀到对方跟前。
她第二枪洞穿了对方大腿动脉,血把草丛染红一片。那汉奸捂着自己两道伤口,气息奄奄地哀求:“饶命……饶命……”
冼青鸿直接把枪顶上他喉咙。
身后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冼青鸿听见霍副处长喊:“冼少尉,枪下留人!”
他还在睡梦中就听到枪响,连军服都没来得及换,穿着睡衣就和巡逻队跑出来了。到底年龄大了,体力跟不上,跑两步就直喘粗气。
他走到冼青鸿身边,目光落在那汉奸脸上。
“谁叫你来的?”
对方眼睛一翻一翻,却说不出话。
他提高声音:“你是什么人!”
冼青鸿忽然撤了枪,不耐烦地看着霍副处长。
“长官,”她笑了一下,眼神愈发冰冷,“您这么慈眉善目的,能问出个什么啊?”
话音才落,她忽然抬起脚,一脚踩住对方左腿的弹孔。
男人的惨叫,让赶来的空军官兵都是心里一凛。
冼青鸿穿的是军靴,鞋底粗糙,踹人一脚就是一片青。她脚下使劲,血“滋”一下冒出来,把那人痛得连喊都没了声息。
“叫什么?”
“贾……贾六……”
冼青鸿愈发不耐烦,“你他妈说真名!”
“长官,我真叫这个,”贾六吊起一口气拼死喊,“你松松脚!我求求您!”
冼青鸿“哦”了一声:“行,好好答,答得上来就松。给谁干活?”
“给……我不知道……”
“不知道?”冼青鸿脸色一变,踩得更重,“你再不知道一个?”
“我真不知道啊!”贾六鬼哭狼嚎,“他叫我办事的时候,就在门口留条子,钱也是门口给,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拿了多少钱?”
“俩……俩大子……”
“俩大子你就把自己卖了!”
冼青鸿怒不可遏,抬腿把他踢出去两米远。那人哆哆嗦嗦地往起爬,第二条腿一阵剧痛,他一看,死的心都有了——又被冼青鸿踩住了。
血流得太多,他的嘴唇都白了。冼青鸿这次把他踩得哀嚎了许久,才问出了下一个问题,“第一次总不是送条子吧?第一次在哪见的?”
“见过见过……”贾六告饶道,“在翠风酒馆,他戴个口罩,听见我说缺钱,就过来找我……长官,我鬼迷心窍,您饶了我……”
话音未落,他左眼忽然一黑。缓了一会儿才明白,冼青鸿这是把枪口对准了他的右眼。
“哎,贾六,”冼青鸿蹲下身,枪口抵着他眼球,“你知道子弹射进脑袋是什么样吗?”
他彻底呆滞了。
冼青鸿笑起来,眼里有种残忍的快感,“阴沟里办事,没亲手杀过人吧?不过不要紧,子弹刚钻进颅骨的时候,人不会马上死。你有足够的时间,感受你的眼球是怎么碎的,后脑勺是怎么被掀开的,血是怎么从脑子里洒出来的……”
她把枪口往下移,放到他心口。
“不过我听说,射进心脏,能溅得更远。”
贾六忽然白眼一翻,倒抽过去。
转过身,一众空军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方才贾六腿上的血滋得太高,在她脸上留下斑斑血迹。她抹了把血,漫不经心地说:“剩下的带回去审吧。”
众人集队离开,竟没人招呼她一起。
冼青鸿又擦了把脸,一抬眼,看见叶延淮面色凝重地盯着她。
“呦,”她还没缓过劲儿,冷言道,“你这么看我干什么?弄得好像我是汉奸似的。”
“冼青鸿,”叶延淮拦住她的去路,“刚才如果不是有人来,你会杀了他。”
冼青鸿仿佛听见什么惊天奇言,“他不该死吗?”
“他不该死在这儿,不该由你杀。”
“叛国者人人得而诛之,凭什么我不能杀?”冼青鸿声音骤然拔高,“叶延淮,你要对我进行道德批判吗?为了一个汉奸?”
“我不是为了他!冼青鸿,你自己还没感觉吗?你从昆明轰炸那天起,就变得不对劲了!”
“我有什么不对劲?”
“你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你现在根本不把人命当回事!”
“轰炸的时候有人把老百姓的命当回事吗?”
“他们是疯子,你就也要变成疯子吗?”
冼青鸿的眼睛忽然变得一片血红。
“叶延淮,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我不是什么圣母活菩萨!我一个当兵的,怎么可能不杀人。就算我今天一枪把这王八蛋毙了,他也不是我手底下唯一一条人命。只要能打赢,我愿意变成个没有理智的疯子!”
冼青鸿狠狠把他推开,大步朝航校走去。叶延淮愣怔片刻,忽然怒不可遏,“可我救你一命,不是为了让你变成杀人机器!”
她的脚步骤然收住。
“好,”冼青鸿的声音毫无波澜,“等打完仗,我把这条命还给你。”
叶延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被褥未叠,里面尚有冼青鸿的体温。他手掌盖着那片温热,努力回忆着事情是从什么时候起了偏差?!
他到昆明是来做什么的?
因为他杀过人,他想逃避。
他为什么不给军人看病?
因为他想不通,若是他治好一名军人,这名军人又去杀了千百人,那他到底是在救人还是在杀人。
太难,太疼,太辛苦。他这辈子所求无多,只想做个江湖郎中,治病救人,不再去思考那些天地生死的大问题。
那他为什么又走到现在这步?
因为他救了冼青鸿。
他救了他,又喜欢上了她,他见不得她难过。他说不救军人,结果救了高岳,救了张翎羽。他假装悖论不存在,可冼青鸿就在他面前开枪。
叶延淮,你到底算哪门子的悬壶济世?
有人敲门,声音震耳欲聋。他不听不看不想,只怕是谁又来求医问诊。
他还有什么资格做个大夫?
敲门声愈发急促起来。
似是因为敲了许久也无声息,门外的人忽然提高声音,朝隔壁的邻居喊道:“请问这家人在不在?”
“在呀!”邻居的声音远远传过来,“刚才见他回来了呢,可能睡得沉吧。”
叶延淮理智回来了些,忽然反应过来,那说话的人是嘉兴口音。
他急忙站起身,打开门,门内门外皆是愕然。须发皆白的老人蓦然跪下,头砸在地上,大哭道:“小少爷,你快回家吧!你再不回去,大少爷就活不成了!”
——
陆祁蒙把冼青鸿带到叶延淮家的时候,已是夜半时分。
她不情不愿,他怒不可遏。陆祁蒙在熟人面前嬉皮笑脸惯了,脸一沉竟也有几分威慑力。他押着冼青鸿来道歉,听她发了一路脾气。
“当兵的不见血,那不如腰里别根擀面杖!不就吓唬个汉奸吗,和我发那么大火,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
“你闭嘴!”陆祁蒙狠狠瞪她,“我叫你来是道歉的,你一会别又说些不着四六的话。”
“好好好,”冼青鸿举手投降,“不就哄他吗,又不是没哄过。”
陆祁蒙冷笑一声:“我看你这次,可没那么好糊弄过去。”
临到门口,屋里的灯却暗着,连门锁都没上。陆祁蒙脸色一变,一脚踢开大门,只见整间屋子都空空荡荡。
行李全都带走了,只剩几件家具。他翻遍了整间屋子,没见一个字条。
“人呢?”
冼青鸿也慌了,东翻西翻,好像能把叶延淮从墙缝里揪出来。找了半天也没有结果,她站在墙边喊邻居。
“伯伯!伯伯!”
喊了半晌,隔壁的灯才点起来。邻居大半夜被吵醒,没什么好脾气。
“叫什么叫?人都睡了!”
“对不起啊,”她奋力扒住墙头,“我问一下,隔壁的叶大夫去哪了?”
“你说叶大夫?”邻居探头看了一眼,“他上午老家来了个人,匆匆忙忙就收拾行李离开了。怎么?没和你们说?”
冼青鸿手上脱力,险些从墙头掉下来。
“走了?”
“走了,中午就走了!”邻居挥手道,“我回去睡了啊,你别叫我。”
门框传来“咣当”一声,隔壁灯灭了,冼青鸿也眼前一黑。她从墙头滑下来,喃喃道:“走了……”
怎么可以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不对,他肯定留下了什么,他不会这样一言不发就离开!
冼青鸿一跃而起,冲进他屋子里疯了似的翻找。叶延淮家真干净,地面上连丝灰尘都没有,她跪在地上到处看。床底,桌底,椅底,墙角,到头来却连个蜘蛛网都没发现。
她颓然地躺倒在地上。
耳边传来一阵微弱的叫声。
冼青鸿精神一震,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竟看到一只菱形纸壳落在叶延淮的书桌底下。
她手脚并用往过爬,借着纸壳上戳出的三个洞才想起这是那只报春的蛐蛐。
原来它活了这么久,原来叶延淮一直养着它。
它在春暖花开之际苏醒,活到了烈日炎炎的夏天。它好像快死了,拼劲全力喊了最后几声。虫鸣声逐渐弱去,纸做的牢笼随着它的身体颤抖了几下,然后一同陷入沉寂。
冼青鸿突然明白了。
叶延淮,是真的走了,不会回来了。
身后有烟味儿。陆祁蒙坐在外屋给自己点了根烟,看见冼青鸿出来,也给她摸出一根。
冼青鸿摇摇头。
陆祁蒙抽了会烟,忽然问她,“你知道延淮做过战地医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