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延淮没想到,自己此生还能再回嘉兴。
一叶扁舟沿河而下,执桨的老人和他皆是默然。
“福伯,”他揉揉眉心,“那封信,可千万要三个月之后再给我大哥。”
“是,嘱咐过几遍了,”老人黯然道,“小少爷,除了那封信,你就没别的话了?”
叶延淮沉默半晌,轻声回答:“没了。”
人啊,果然还是独善其身来得好。一旦有了牵挂,就有了顾虑,连死都不敢太决绝。
就好像……现在。
这样很好,大吵一架,一拍两散。她做她的飞鹰,他赴他的地狱。
抬起头,叶家旧宅的轮廓,在晨雾之中显现出来。
旧宅大门沿河,门外站了个中国人。削瘦苍白,眼角有道细长的伤疤。看见叶延淮下船,他上下打量道:“叶延淮,叶先生?”
叶延淮点点头。
“倒真是和你兄长很像,”他挑起一边眉毛,“不过,你比他识时务得多。”
叶延淮气息一乱,心口登时涌上一股厌恶。
也不知是在厌恶他,还是厌恶自己。
定住心神,叶延淮语气平稳地问道:“韩先生,我大哥呢?”
韩先生就是他面前这人,本名韩问,嘉兴沦陷后便给日本人做事。他来前两人已通过一封信,对彼此要做的事都有几分考量。
“叶先生,”韩问语带讥讽,“我放你进来,可不是叫你来看你大哥的。”
叶延淮闻言一怔,嘴角慢慢抿成一条线。
从福伯去找他,到两人辗转回嘉兴,光在路上就花费了一个多月。福伯离开时叶延恪已经被他们关押,这么久的时间,他不知受了多少罪。
叶延淮语气冷下来,“韩先生,我也不是来白给你的长官治病的。我大哥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一味药也不会开。”
韩问这个人,脸上总是挂着一种很模糊的笑。这种笑容的变化极其细微,可以在瞬间变为讥笑、谄笑、媚笑。
听见叶延淮这样说,他嘴角动了动,脸上露出一抹很阴损的笑,“叶先生要先看兄长,也是情理之中。走,咱们这就下地窖。”
叶延淮脸色变了变。
他们把人关在地窖里?
叶家的地窖,他小时候因为玩捉迷藏下过。阴暗潮湿,哪怕是盛夏也带几分寒意。他阴着脸跟韩问往过走,发现他们竟挖出方台阶,还立了铁门,根本就是一个地牢。
韩问拉动一根灯绳,刺眼的白光立时照亮地窖里那个被吊起的身影。叶延淮喉咙里涌起一股血腥味,勃然大怒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不配合我们,就是这个下场,”韩问脸上的笑又带了几分残忍,“不过好在你来了。你来了,他就不用受这个罪了。”
他朝身后一个跟班耳语了几声,对方赶忙过去将绳子揭开。叶延淮眼眶一紧,还没喊出话,叶延恪便狠狠从半空摔下来。
他疾步冲过去,总算没让他落到地上。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大哥。
一身血污,嘴唇干裂,眼眶青黑,他皱了皱眉,慢慢把眼睛睁开。
“哥……”叶延淮低声道,“你……”
“延淮?”叶延恪神色变了,“你怎么来了?你回来做什么?!”
“问得好!”韩问的笑声刺耳极了,“叶延恪,你有一个好弟弟。他听说你不给日本军官看病,特意回来救你的命!哦……也是救日本人的命。”
叶延恪脸色骤变,“你……真的?”
没听到叶延淮的反驳,他勃然大怒,“混账!”
愤怒至极,也自责至极。
嘉兴沦陷时,叶家举家逃走,家中三千余本医术尽数丢在书房,其中不乏孤本、珍本,叶绍温耗尽一生整理的手稿也一并落下。父亲去世后不久,叶绍温一是挂念家中藏书,二也是想把叶绍温的骨灰送回故乡,便带人辗转回嘉兴。
本是打算拿了东西就走,却不知叶家旧宅里住了几个日本兵,刚进去就被枪指住了。
其余人全被处死,只有叶延恪留下一条命。
原因很简单——
一个日本军官身患怪病,多方求医而不得,偏听说叶绍温早年有过治愈这种怪病的先例。他们认定叶家有什么秘方,逼着叶延恪给那军官开药。
叶延恪抵死不从,被扔进地牢,几番折磨。
他本想着,大不了把命搭上,也不至给叶家蒙羞。可他万万没想到,当时福伯并未进门,得知消息后,当即逃去昆明寻找叶延淮。
“叶延淮!”他挣扎着坐起身,“你有出息了?来给日本人看病?”
“大哥……”
“你住口!”他一把推开叶延淮,“我死在这里又能怎么样?叶家怎么就出了你这种人?你……”
韩问懒洋洋的声音打断了他,“够了。”
……
“叶先生,”他转向叶延淮,“长官还在等着呢,你可别耽误太久。只要你的药管用,我们自然会放了你兄长。”
“延淮!”
叶延淮默然起身。
他低着头,一步一步朝地窖外面走去,没有再看叶延恪一眼。牢门锁上,叶延淮听见里面传来一声痛苦的吼声。
兄弟二人再见,是在叶家大门前。
叶延恪在地牢里听人说了,说叶家的二少爷当真是妙手回春,不过两周,那日本军官就有好转的倾向。日本人将他奉为座上宾,还有专人来给叶延恪之前的伤口上药。
“滚!都滚!”叶延恪将人赶走,药罐尽数打碎,“叫叶延淮来见我!”
叶延淮没来,来的是韩问。他丢给叶延恪一身干净衣服,叫他换上。
“你要见你弟弟?”他冷笑道,“人家现在可是日本人眼前的红人,还能叫你呼之即来?长官的病好了,我也得信守承诺。穿上衣服,快点滚吧。”
叶延恪咬着牙,将衣服慢慢披在身上。
走出地窖的瞬间,阳光刺眼,叫人一阵晕眩。叶延恪被韩问推搡着往门外走,一抬眼,看到和日本人低声说话的叶延淮。
他忽然开始笑。
叶延淮闻声不禁抬眼,神色瞬间僵硬。叶延恪笑够了,指着叶延淮大声说:“叶延淮,记住你说过的话。生前不进叶家族谱,死后不进叶家祖坟。平湖叶家,没有你这种子孙。”
叶延淮身子僵了僵,轻声回答:“是,我的耻辱,叶家不必受。”
言毕,他出门,上了日本人的军车。
叶延恪被韩问一掌推出大门。在地窖里关了太久,他站立不稳,登时跪倒在地砖上。汽车扬起的灰盖了他满脸,过了好半晌,有个苍老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大少爷,回长沙吧。”
叶延恪被他扶起来,回头看着叶家古朴的宅门,恨声说:“你叫这个畜生回来做什么?!”
那是他从小捧在手心里带大的小弟。
他离开叶家的时候才十七岁。起初叶延恪怪他,怨他,到后来便惋惜他,担心他。
可他第一次,这样厌恶他。
福伯和他坦白那天,长沙阴雨连绵。
叶延淮离家太早,一直当福伯不识字,却不知道他也在叶绍温的敦促下读过几本书。和叶延恪回长沙后,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便偷偷打开了叶延淮留给他的那封信。
全信读罢,登时泪流满面。
“小少爷这次去,就没打算回来啊!”他对叶延恪大哭道,“他是去换你的,等你一走,他就要给那日本人开与病情相克的药。到时候事情败露,他必死无疑啊!”
叶延恪一愣,赶忙抢过他手里的信纸。叶延淮的笔迹和小时候一样,笔锋收尾要打个勾,无数次被叶绍温批评“写字带个狗尾巴”。
写到最后,他另起一行——
“半生颠簸,一事无成。如今虎穴一行,若能换得长兄平安,于家中老小也是一大幸事。为虎作伥,亦属无奈之举。弟虽顽劣,却未做愧对列祖列宗之事。言尽于此,望兄珍重。”
叶延恪把信放下,胸口一痛,几乎呕出血来。
他想了一晚,第二天当即踏上了去昆明的路。一路生灵涂炭,战火燎原,到最后车坏在盘山路上,他跋涉三日,终于走进云南。
他有一种预感,那个叫冼青鸿的空军,可能是他弟弟唯一活下去的机会。
——
将叶延恪安排到旅社后,冼青鸿一阵风也似的刮回了航校。冼巍的办公室大门敞开,她整理了片刻情绪,大步跨进去。
冼巍气还没消,看她进来冷哼一声:“干什么?”
小衡正在一旁二十四孝地给亲爹泡茶,赶忙递上茶杯堵住冼巍的嘴。他一个箭步蹿到冼青鸿身旁,拽着她的袖子劝道:“姐,你可别跟爸吵架了。你没看他刚才气的,脖子都红了。”
冼青鸿甩开他,“咔嚓”一声将办公桌前的椅子拉出来,坐到了冼巍的对面。
冼巍呛了一下。
“爸,”冼青鸿眼睛看着桌面,语不惊人死不休,“您帮我救个人吧。”
“你这孩子……”冼巍皱眉道,“这又唱的哪出?”
“爸爸。”
这下不止冼巍,冼之衡都是一哆嗦。
物以稀为贵,上次冼青鸿叠俩字叫冼巍,都是十一年前的事了。
冼巍当时还是个少校,刚死了老婆,对孩子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的教育原则。有次青鸿把隔壁小子打了一头包,人家娘亲领着来算账,冼巍作揖又赔罪,回头就拎起棍子抽冼青鸿。
开始她还挺横,梗着个脖子瞪她爹。后来抽着抽着“嗷”就哭了,冼巍怒道:“你哭什么?你还有脸哭?”
“我委屈!”
“你委屈?你把人家打成那样你还委屈?”
冼青鸿愣了一会儿,哭得更凶了。她抱着膝盖大声说:“是他先说我没娘养的!他说我娘被野狗叼走了!”
冼巍愣住了。
冼青鸿那天从中午哭到晚上,哭到发起高烧。冼巍带着她去看病,抱在肩上一通好哄。
冼青鸿靠舒服了,小声嘀咕了一句,“爸爸。”
冼巍心都化了,把冼青鸿扔起来又接住,“好闺女,再叫一声?”
冼青鸿双手搂着他脖子,小脸往他胡茬上蹭,腻腻歪歪地喊:“爸爸,爸爸。”
十一年来,不过这么一回。
思及往事,冼巍柔情顿生,只觉得冼青鸿现在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他也能以父之名把自己发射上去。
清了清嗓子,冼巍问道:“爸……不是,救人?救谁?”
“叶延淮。”
这名字倒是有几分熟悉,冼巍努力回忆了半晌,想起来了——冼青鸿以前写信提过这个名字。
“就是那个救了你命的叶大夫?”冼巍脸色变了,“我还说这次来要谢谢他呢,他怎么了?”
冼青鸿顿了顿,没说话。再抬起头的时候,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他在嘉兴,在日本人手里。”
“什么?”
小衡被惊得喊出了声。
“姐,叶大哥在嘉兴?怎么可能,嘉兴都沦陷多久了,他去那干什么?”
“青鸿!”冼巍语气里也带了几分怒意,“你不要胡闹。我不知道这个叶大夫怎么会跑去嘉兴,可从日本人手里救人,莫非是件容易的事吗?”
“可是……”冼青鸿哽咽着说,“可是我还能找谁去啊?爸,我实话和您说吧,他救过我的命,我喜欢他。您女儿这辈子就喜欢过这么一个人,您神通广大,您肯定有办法!”
“你……你……”冼巍又心疼又恼火,“你真是荒唐!”
冼青鸿神色黯然了。
“您救不了?”
“救不了,胡闹。”
冼青鸿愣了片刻,慢慢站起身。她看向窗外苍白的天,忽然笑了起来。
冼巍被她笑得毛骨悚然。
“你笑什么?”
“我啊……”她轻声说,“我笑有的孩子可怜,还没出生就没了爸爸。也笑我自己可怜,还没结婚就做了寡妇。”
冼巍面色呆滞,手一哆嗦,茶洒了一身。
冼青鸿慢慢转身,七魂六魄像被抽离了肉体。小衡忙不迭地追上她的步伐,在走廊里把她拦住。
“姐,真的假的?你……”
冼青鸿站了片刻,幽然道:“当然是真的。”
冼之衡:“姐!”
冼青鸿被他凄厉的喊声震得出了戏,忽然将那副游魂似的神情收起来,手指戳向他脑门,轻声说:“真个屁!你傻啊?我要不这么说爸能帮我?”
“啊?”冼之衡脆弱的小脑瓜仿佛已经跟丢了节拍,“你骗他的?不是,姐,你这么说爸也未必能答应你啊,你怎么……”
“他肯定答应,你不了解他。”
三秒后,走廊尽头的办公室响起一声暴喝。
“冼青鸿!给我滚回来,你和那个王八小子,到底怎么回事?!”
冼青鸿立刻换上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慢慢转回身。冼之衡目瞪口呆地看完全程,一拍大腿,低声抱怨道:“嗨呀!我还真以为我能当舅舅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