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冬,战事进入白热化。
武汉沦陷,军事中心转移至重庆。上海、广州各地港口实行全面封锁,国际援华物资运输线路皆断,昆明至缅甸腊戍的滇缅公路成为唯一的出海通道。
与此同时,美国空军陈纳德抵昆,一批美国空军预备役军官被招募到航校担任教官。
中央航校,正式更名为空军军官学校。
航校的校风本就西化,为了迎接这批外国人,更是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舞会。有家室的教官自然带了家眷前往,其余教官也大多有女友。
唯独张翎羽很颓废地坐在舞厅角落里喝酒。
冼青鸿被冼巍压着和众人寒暄一通,也逃到了他身边一起颓废地坐着。
“翎羽,”她呷了口酒,眼神瞥向聚在一起的美国空军,“你人生经历比较丰富。你说,他们来当教官,那咱们干什么?”
“航校不养闲人,”张翎羽压低声音,“他们这架势是要全权接手,咱们估计完成交接就得滚蛋了。”
冼青鸿咽了口酒,神色坚毅,“滚回前线,我愿意。”
身后忽然传来很不标准的中文,“您就是,冼教官吧?”
冼青鸿略显诧异地转头,竟看到一个高鼻深目的外国人。这人个子极高,她得仰着点头才能把他的脸看清楚。
“你好你好,”外国人很激动,“我早就听说航校有一个女空军,非常传奇。美国也有,但是中国的女空军,还是战斗机飞行员,我第一次见。”
冼青鸿突遭夸赞,笑得花枝乱颤,被张翎羽捅了下后腰。
“你收着点。”
冼青鸿才不搭理他,转向那空军夸回去。
“你中文不错啊。”
“啊,谢谢!”美国空军激动得鼻尖都发红了,“我有一个中文老师,是我很尊敬的人。我是听说他要来中国,才申请加入队伍的。”
他指向身后,“就是他,吕医生!”
远处,一名亚洲男人朝他们举了下杯子。
这支军官队伍到来的同时,也带来了自己的军医队。冼青鸿从美国空军的口中得知,这个吕医生祖籍中国广东,父辈到美国淘金,就此留了下来。
一个东方面孔,能在崇尚力量的美国空军部队中赢得这种尊敬,不能不说是个传奇。
“我看……”冼青鸿压低声音对张翎羽道,“这个吕医生绝非等闲之辈。”
“什么纸杯?”美国空军在她身后问,“你要纸杯?”
冼青鸿一时气短,“我……”
她深吸了口气,试图转移话题,“还没问您叫什么呢?”
美国空军咧嘴笑道:“AntonioMaldonadoFernandez.”
冼青鸿徒劳地张了张嘴,发出一个“富”的音节。
张翎羽大笑三声,说:“哥们,你这名也太长了,起个中文的吧。”
“好啊,”美国空军大喜,“我想起那种听起来非常强壮的。”
张翎羽仔细回忆了一下他刚才那一长串名字,问道:“你名字里有个富……富……”
“福尔南多斯。”
“好嘞,”他一拍手,“你就叫,富大力吧。”
富大力喜得新名,美滋滋地看向冼青鸿。冼青鸿抿了口酒,竖起大拇指,“非常强壮,浑身肌肉。”
富大力开心地跑向吕医生,“老师,我有中文名字了!”
冼青鸿道:“张翎羽,你真缺德。”
身后蓦然响起一道声音,“谁缺德?”
冼青鸿和张翎羽下意识转身立正。
冼巍一脸嫌弃地看着他俩,“又使坏呢吧?就不该让你俩凑一块。”
冼青鸿欲哭无泪,“爸,您不能什么那个啥盆子都往自己女儿身上扣啊?我对天发誓,我今天什么坏事都没干。”
“大庭广众,别叫我爸。滚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她灰溜溜地跟过去了。
一老一少走到舞厅的阳台上,冼巍转身把窗帘拉住。
时候太晚,光线一暗下来,冼青鸿便昏昏欲睡。冼巍扫了她一眼,威严道:“青鸿,那个叶延淮什么时候来见我?”
她瞬间打了个激灵。
虽然叶延淮和她求婚,使这场谎言的一半成真。但另一半“孩子没生出来就没爹”的说辞,无论如何也是圆不回来的。叶延淮救回来没几天,冼青鸿就去和冼巍把这件事坦白了。
果不其然,遭到一阵痛骂,连做一下午俯卧撑,第二天筷子都拿不起来。
冼巍估计是被她气着了,很久都没再说叶延淮的事。此刻旧事重提,冼青鸿心中警铃大作。
“他啊,他前天刚出院。而且我这不是看您这两天忙着美国人的事,不敢叫他来耽误您时间。”
“我再忙也得抽出时间,关心我女儿的终身大事啊!”冼巍咆哮道。
“爸,您别急别急,一会血压又上来了,”冼青鸿赶忙安抚,“那您说,什么时候来见您?他随叫随到。”
“那就明天吧。”
“明天?”冼青鸿脸色一变,“这会不会太快了?”
“怎么?不是说随叫随到吗?”冼巍阴下脸,“况且……我在昆明也待不了几天了。”
冼青鸿一愣。
“您要走了?”
“我都来了快两个月了,要不是赶上航校改建,早就该走了。现在前线打得太猛,得回去想办法把战斗机的报损率降下来。”
冼青鸿有点怅然。
虽然天天挨训,但是成年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和冼巍待在一起这么久了。
“所以,”冼巍话锋一转,“明天下午两点,我在办公室等他。他不来,你就回重庆给我相亲。”
冼青鸿汗颜道:“是,保准把话带到。”
——
次日下午,冼青鸿寸步不离地跟在叶延淮身后。
“我和你说,我爸那个人,”她第一百次说道,“脾气不好,血压还爱高,说话特别直。叶大夫,你是一个有教养的读书人,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叶延淮很是无奈地转身,“青鸿,哪有这么说自己爸爸的?”
冼青鸿长叹一口气,“哎,你见了就知道了,别怪我没提醒你。到了,进去吧。”
叶延淮抬起手,轻轻叩响大门。门内传来一声威严的“进”,他推开一道缝,不疾不徐地迈了进去。
风吹门动,他的衣角消失的瞬间,门锁“咔哒”一声关上。
冼青鸿心里忽然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门内,有一阵短暂的寂静。
初次见面,都打量了对方片刻。一个身居高位,不怒自威。一个闲云野鹤,不卑不亢。
片刻之后,冼巍招呼道:“叶先生是吧?坐,随便坐。”
桌上有倒好的茶,尚在冒着热气,想来是专门为他准备的。冼巍从办公桌后走出来,两个人面对面地坐进沙发。
冼巍摘掉军帽。
“叶先生,”他难得收起平日那种长官的姿态,“我今天和您见面,不是以一个军官的身份,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
并不是冼青鸿说的那样,叶延淮不禁松了口气。
冼巍把茶推给他。
“叶先生,听说你是江浙人士?”
“是,嘉兴平湖。”
“好地方啊,人才辈出。青鸿没和你提过吧,她妈妈,也是江浙人。”
“这……”叶延淮愣了一下,“她确实没和我说过。”
“她离世太早,青鸿和小衡都对她没什么印象。我呢,一个当兵的,也不会管教孩子。小衡还好,不爱闯祸。青鸿就不行了,一身的臭毛病。”
叶延淮呷了口茶,“她很好。”
冼巍难得露出笑脸。
“是,虽然一身毛病,可我也觉得她很好。我能给她的,都给的是最好的。我给不了她的,也想帮她挑最好的。”
气氛陡然变得严肃起来。
叶延淮不是傻子,冼巍显然话里有话。他脸上笑意未减,语气却冷淡下来了。
“您的意思是……”
冼巍仍是笑着的,“您别误解,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不是那种古板的父亲,男女之事,还是青鸿喜欢最为要紧,不然我也不会费了那么多周折将你救回来。”
他的右手食指摩挲着茶杯边沿,继续说:“我只是想给你安排个职务罢了。”
叶延淮心里一沉。
他设想过许多可能性,却唯独没想到冼巍会来这么一出。
以叶延淮平常的傲性,当下就该拂袖而去。偏偏面前这人是冼青鸿的父亲,他喉结微动,反问道:“您对我做大夫这事,有什么看法吗?”
“当然没有,”冼巍倒是显出一副震惊的样子,“叶先生,你医术高超,我听说了。不光救了我女儿的命,昆明城的许多百姓都受过你的恩惠。只不过……你现在这算什么?江湖郎中?说出去不太好听吧。”
叶延淮的脸色逐渐沉了下来。
“我不会给你乱安排的。以你的能力,做军医,不出三年,我保你个校级军衔。你意下如何?”
还问他意下如何,分明就是打算好了,来通知他一声。叶延淮将茶杯放回茶几,轻声道:“我并没有这方面的打算。”
冼巍的笑容僵住了,他大约也没想到叶延淮会这样直接地拒绝他。
半生戎马,不怒自威。
他说:“那你有什么样的打算?”
“我只是想治病救人而已。”
“做军医也是治病救人。”
脑子里轰隆隆地响,枪炮轰鸣,血流成河。叶延淮闭上眼缓了很久,慢慢睁开,一字一顿,“我不做军医。”
“你!”
气氛僵了半晌,冼巍突然发出一声冷笑。
“不做军医?可你分明上过战场。”
他从茶几下面掏出一方信封,扔到叶延淮面前。再开口时,语气还是很客气,内容却不那么体面了。
“叶先生,你这人太蹊跷,也别怪我调查你。这一查,倒真是让我有些吃惊。”
“中医世家,法国留学。回国进西医院工作,却被招进战地医疗队,参与了那场血战。这场仗可是很有名啊。死的死,残的残,军不成军。你一个大夫,竟然全身而退。你不做军医,莫非和这层经历有关系?”
信封被扔散了,几张照片露出边角。叶延淮只扫了一眼,心跳便陡然加快。
修罗惨状,再现眼前。
他开口,喉咙里升起一股血腥味,“是。”
冼巍脸上浮起一丝嘲讽的神情,“你是怕了?叶先生,你是我的女婿,我不会把你安排到前线的,这你大可放心。”
“我不是害怕。”
“那是什么?说出来,我都可以帮你解决。”
叶延淮慢慢站起身。
他知道,这段谈话将要不欢而散了。
他说:“我只是,发过誓,不给军人看病。”
冼巍的脸色果然迅速阴沉下去。
他把帽子戴回去,也不再装什么通情达理的长辈了。
“你不给军人看病?”他冷笑道,“不说你这誓言太荒谬,你救过青鸿,救过张教官,听说还救过青鸿的学生。用这理由来搪塞我,未免太没有说服力了吧!”
“我没有搪塞您,我只是不想再因为自己……”
他闭了闭眼。
“让更多的人死了。”
“叶先生,”冼巍皱起眉,“我不懂你的逻辑。”
叶延淮从信封里将照片拿出。
这些画面,他很不想回忆,可他似乎这一辈子都逃不脱那片血染的战场。他太知道冼青鸿那段日子,做的是什么样的梦了,因为他就是从那样的日子里走过来的。
他垂下眼。
即便隔着镜头,黑白过滤了鲜血的颜色,画面仍然惨烈到足以刺激人的神经。叶延淮一张张地看过去,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
他说:“何止您,有时候,连我自己都想不清楚。您能不能告诉我,有没有人能告诉我,如果一个医生,救活了人,而那人又去杀了更多人,那这笔血账到底该算到谁的头上?”
冼巍似乎被他问住了。
沉默片刻,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说:“那些人该死,你不必放在心上。”
“谁该死?”
叶延淮将照片捏出褶皱,慢慢抬起头来。
冼巍阅人无数,从见到叶延淮第一眼,就觉出这人身上有种很异样的气质。
现在,他终于知道原因了。
叶延淮杀过人。
一个人手上沾过血,眼神是不一样的。战争是一道分水岭,所有的道德律令都在这片领域失效。
对于叶延淮这种以救死扶伤为天职的人来说,跨越这道门槛后,他所经受的折磨远远超越常人。
他看着冼巍,竟然笑出来了。
他说:“谁该死?那些死在我枪底下的人,不也是血肉之躯,有父母妻儿?如果他们该死,为什么我不该死?”
他慢慢将照片揉成一团,也揉皱他的残破往事,然后扬起脸,云淡风轻道:“对,说不定,我就是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