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缅公路上,车流显然比轰炸之前稀疏了许多。偶尔过来一辆,卷起滚滚尘土,让在路边找草药的叶延淮和吕医生起身躲避。
没车的时候,他们聊些医学相关的话题。两人都是医生,即使隔了近三十岁的年龄差,交流起来倒是很顺畅。
“叶先生,”吕医生听他许多见解精妙,不禁问道,“听你的谈吐,你应当去国外留学过吧?”
叶延淮有片刻迟疑。
他不太想提这些事,换句话说,他不想提来到昆明以前的任何事。
“这种经历,也能看出来吗?”
“能,”吕医生笑道,“见的人多了,就能看出来。”
他点点头,将话题不动声色地转移到对方身上。
“那您见过很多人了?”
吕医生果然未觉出任何不妥。
“很多,法国人,德国人,英国人……”他直起腰,笑容未减,说的话却让叶延淮后背一凉,“战场上都见过。有盟友,也有敌人。”
他忍不住回忆道:“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算是,这个世纪第一场战争,我父亲去美国做了十几年矿工,刚刚立稳脚跟。”
叶延淮觉得他在自己心目中悲天悯人的光环,稍稍收敛了些,甚至有些不愿将他与父亲并列了。
他怎么能用这种怀念的口吻,提及战争呢?
“为什么要去打仗呢,”叶延淮不冷不热地反问,“华人也会被征兵吗?”
吕医生看了他一眼,笑容有些惭愧。
“你可能不太理解吧……对于那个时候的华裔来说,参军是进入融入主流社会的一种方式。”
“我确实不理解。”
纵然不比当初年轻气盛,叶延淮偶尔仍然沉不住气。他把埋在土下的白芨拔出,拂净泥土,忽然口吻僵硬地问道:“既然二十年前那次是为了融入主流社会,为什么如今又要参军?您完全没有必要卷进这场战争。”
人到了吕医生这个年纪,对后辈都有一种宽容。他没有计较叶延淮突然的失礼,语气反而更加和蔼。
“我的理由,你可能不会相信。”
“您说。”
“我在赎罪。”
叶延淮蓦然抬头。
这个词,未免太熟悉。
吕医生……也在赎罪吗?可他赎罪的方式,为什么与他截然不同?
叶延淮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
“第一次战争结束后,我退伍,政府给了我一大笔钱,”吕医生一边说,一边兢兢业业地刨白芨,“我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凭着这笔钱花天酒地,可没想到,从走下战场的第一天起,我就开始被痛苦折磨。
“我反复梦到被我抛下的战友,死在我手里的敌人。我觉得内疚,却无从弥补,于是用那笔钱去念书,我甚至读出了医学学位。
“我最初参军是为了改变命运,我也确实做到了。华人做医生,在那个年代的美国,无法想象。
“可是我没有一天觉得解脱过。我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再遇到一场如此浩大的战争。征兵的消息传到我家时,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我赎罪的机会来了。”
叶延淮的耳边起了一阵细小的耳鸣。
耳鸣声逐渐变大,他听清了,那是炮弹凌空爆炸的尖啸。
泥土翻开,一颗白芨从土里蹦出来,沟壑之中尚还沾着西南的红沙。吕医生将它拾起,用拇指把它抹干净。
叶延淮忽然发现,他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
“只是这一次上战场,我不是战士,我是个医生。当我以这种全新的角度来审视战争时,我忽然意识到了战争的本质是什么。”
叶延淮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是什么?”
“是自毁。朝同类举起屠刀,不就是一种自我毁灭吗?我不再视伤员为单独的个体,我甚至会去忽视他们的国籍。我救所有人,因为无论谁活下来,都是在挽救这种自毁。”
他叹了口气。
“我现在解脱了,我在为人类赎罪,这应当能抵消我犯下的罪孽。”
脚边有一丛新挖的白芨,叶延淮把它们拢在一起,慢慢坐到它们旁边。
他说:“吕医生,您赎罪的方式,与我很不一样。”
吕医生说:“每个人都有自己寻求解脱的方式。”
叶延淮摇摇头,“我没有解脱,反而越来越痛苦了。我想我之前的很多想法,都是错的。”
吕医生笑笑。
“人年轻的时候都会犯错,”他说,“总会改过来的。”
——
他们又在下关待了些日子。
航校那边人手不够用,得知冼青鸿伤势不重,物资又都拿到手后,很是拖了几天才派车过来。
滇缅公路修缮完毕,尘土飞扬间,这条西南动脉又一次跳动起来。
下关因为地处关键路段,一派蓬勃景象。沿路建起几家饭店旅社,还设置了简易的茶棚。来往的机工有时候会在这歇脚,有几个长得俊俏的,被村庄里的婆婆视作乘龙快婿,一下车就被扯着问东问西。
其中有一个叫吴慷的最受青睐,据说他出身中产阶级,受过英国教育,家中在南洋各国建有橡胶厂和商店。可报效祖国的号召一出,他当即放下一切奔赴西南,毅然投入到“运输救国”的道路中。
冼青鸿听了好几遍这人的好样貌和好举止,总算赶上他要回下关。那天傍晚,她拖了把椅子坐到公路旁边,跷着二郎腿审视每一个路过的机工。
结果被闻讯赶来的叶延淮抓个正着。
冼青鸿:“啊,哈哈哈,叶大夫,好巧啊,你怎么来了?”
叶延淮:“你连人带椅子坐在这儿,好像更奇怪吧?”
冼青鸿:“那村里的大爷大娘不都在这晒太阳吗,我怎么就不能坐了?吕医生说了,我不能老窝着,出来透气有助于伤口愈合。”
叶延淮冷笑一声,“我觉得院子里就很好,正对苍山,拐出去就是洱海,不比这公路强许多?”
一阵隆隆的车轮声。
一队运输车在茶棚旁刹住,打头那辆下来个器宇轩昂的年轻人。几个白族少女通红着脸围上去嘘寒问暖,他一一谢过,最后目光落回叶延淮身上。
“叶大夫!”他打招呼,“我从缅甸回来了!”
叶延淮早就从富大力那知道冼青鸿是来看谁的,拎起她领子往回推,“回去吧,我和朋友说话。”
话音才落,对方朝冼青鸿一伸手,“您好,我叫吴慷。”
冼青鸿:“哦你就是……”
目光瞥到叶延淮的脸色,她把后半句话咽回去。
“……我,冼青鸿。”
“大名鼎鼎,”吴慷一笑,白族少女们纷纷捂着脸跑走,“你救孩子的事,机工里都传遍了。哎,对了……”
他翻身上车,拿了个布袋下来。
“仰光那边新鲜玩意多,都是进口货。我随身带了几样,送你玩吧。”
冼青鸿打开看了看,都是些小东西,口红硬糖钢笔,喜欢得不得了。抬头看见叶延淮的表情,又连忙递了回去。
“这我哪儿能收啊。”
“收下吧,”叶延淮兀地出声,吓得冼青鸿一哆嗦,“都说送你了。”
吴慷的车队只是路过吃顿晚饭。眼看着叶延淮和冼青鸿一前一后地离开,他回头检查货车,一边检查一遍嘀咕:“叶大夫今天不高兴啊?”
他挠挠头,目光瞥到隔壁的卖米线的小摊位。
“嘿,老板,”他提醒道,“当心着点,您铺里那醋瓶都倒了。我说这儿怎么这么酸呢……”
日暮黄昏,那袋子最终到了富大力手里。
他和冼青鸿在里面一通翻捡,竟然找出一包牛肉干。这在战时的昆明不多见,两个人当即蹲到地上开封。
富大力一只手和冼青鸿抢牛肉干,另一只手也没闲着。他把那袋子翻了个底朝天,最后掏出一只口红。
仰光彼时正被英国殖民,洋货流通,口红丝袜都紧俏得很。富大力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口红上的单词,很是挑衅地质问:“冼少尉,你涂过口红吗?”
“我呸,”冼青鸿含糊不清道,“你看不起谁呢?”
说完了又有些气短,她着实没涂过。
富大力迅速看透了她的虚张声势,嗤笑道:“你连口红都没涂过,算什么女人啊。我初恋女友和我去舞会的时候……”
他住了嘴,“嗨,跟你说你也不懂。”
这美国人,来中国才多久,连“嗨”这种语气词都学会了!冼青鸿气不打一处来,夺过口红,拧了半天才把盖子拧开。
她说:“我看那里头还有个镜子,给我拿过来。”
吴慷这袋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把仰光数得上的精致玩意都搜罗进来,还真是天生就会哄女孩。冼青鸿打开镜子盖,借着夕阳将口红慢慢描到嘴上。
富大力人都笑倒了,“哈哈哈,冼少尉,你下手太重了……”
冼青鸿左右看了看,颓然盖回口红帽。她听见身后有动静,一回头,那个被她救过的小姑娘面色凝重地看着她。
她说:“姐姐,你背着我吃猪血吗?”
冼青鸿:“……”
她沮丧地往远处看。叶延淮和吕医生正给伤员换药,两个人在院子里忙忙碌碌,显得她和富大力特别混吃等死。
她忽然起了阵坏心。
她说:“小桃花,帮姐姐个忙。”
小桃花就是那被她救了的女孩,因为面若桃花,被她起了这么个外号。
小桃花:“什么忙呀?”
兜里有叠便笺,冼青鸿从最底下撕了一页干净的,在上面完完整整印了个口红印。她将便笺对折,递到小桃花手里。
“去,”她把几颗水果糖放进小桃花的衣兜,“给那个哥哥送过去,不许打开看啊。”
小桃花喜得水果糖,高举便笺“哒哒哒”地跑向叶延淮。冼青鸿兴致勃勃地看着,一扭头,发现富大力望向自己的目光很是鄙夷。
“你这种行为,”他说,“在英文里有一个专门的词来形容。”
“什么?”
“Flirt。”
“别说鸟语。”
冼青鸿很多年以后才知道,那个词的中文意思,叫做调情。
叶延淮对孩子一向很好。小桃花到他跟前时,他还蹲下身摸摸她的小脑袋。等孩子走了,他将对折的便笺打开,脸上顿时青了一片。
随即又红了一片。
他抬头往远处看去——冼青鸿坐在山坡上,笑得几乎仰面躺倒。他脸色一沉,将便笺揉作一团,立即转身回屋。
冼青鸿笑着笑着就觉得有点不对了,她慢慢看向富大力,神情略显忧虑。
她说:“完了,这回真生气了。”
——
冼巍曾有这样一句名言,“凡事,那就怕一个不要脸。”
冼青鸿自小将她爸的话当耳旁风,偏偏将这句话落实到位。尤其在哄叶延淮这件事上,一回生,二回熟,三回手到擒来。
她在山坡上又坐了一会儿,估计叶延淮已经憋出内伤,这才把口红擦干,不紧不慢地往过走。厨房灶台上放着昨天打的野果,她尝了一个,又给叶延淮洗了一盆。
态度很诚恳了。
她捧着果盆进了叶延淮的屋子。
叶延淮坐在桌前看书,纹丝不动。
“叶大夫,”她也拖了把椅子过来,臭不要脸地凑到他身边,“又生气了?”
叶延淮看了她一眼。
冼青鸿自知失言,赶忙纠正,“没有’又’!生气啦?”
他以前虽然也脾气大,但每次生气都是有理可循的,这次却有点叫冼青鸿摸不出头绪。
她琢磨了半天没琢磨明白,斗胆提问道:“能不能给个提示?”
叶延淮翻了一页书。
冼青鸿撑住下巴,苦思冥想,“我不就在纸上留了个口红印吗,你是……觉得我不检点?不至于吧,你一个法国留学生,这么保守?”
叶延淮终于听不下了。
他转过脸,深深叹了口气。
他说:“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那你的意思是?”
叶延淮仰天长叹,自我斗争了许久,终于开口道:“你要是喜欢那些小玩意,我也可以给你买。”
冼青鸿尚还没反应过来,“买什么?”
“想要什么买什么,我以前以为你不喜欢这些东西。”
冼青鸿跷起二郎腿,大概明白点意思了。
她很邪性地笑了一会儿,斜倚着椅背,手撑住一侧脖颈。她看着叶延淮,明知故问:“叶大夫,我还是没太听懂,你能再说明白点吗?”
叶延淮被她逼得再一次与自我斗争。
他忽然把自己的毛巾拿过来,往冼青鸿脸上一盖,然后说:“你不许用吴慷送的口红。”
冼青鸿在毛巾底下狂笑不止。
她扒下毛巾,在自己嘴上狠狠蹭了蹭,然后说:“我擦干净了,我不用,我以后再也不用了。”
她越想越觉得有意思,根本止不住笑声。叶延淮被她笑得脸上发红,不停说:“你别笑了!有什么好笑的!”
冼青鸿笑得喘不过气,“谁稀罕那口红啊,我涂着玩玩,至于你生这么大气。”
她甚至都有些缺氧了,站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筋骨“嘎嘣嘎嘣”地舒展开,门外传来一阵忽长忽短的车笛声。
冼青鸿打开窗户往外看。
两辆航校的运输车一前一后地开进院子,一个人头从驾驶舱里冒出来。
“姐!”冼之衡卖力地挥手,“我们来接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