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温度在瞬间冷下去。
人群面面相觑,几名空军当即摔了杯子。霍副处长接过电报扫视一番,脸色阴沉得吓人。
“就这些?”
“通讯断了,”来人沉声道,“这是最后一封电报。”
不等霍副处长发话,坐在墙角一名空军竟掀翻了桌子。这人生得虎背熊腰,怒道:“这打的什么狗屁混仗?全军覆没,我看指挥出了问题!把他们嫡系部队调走,叫我们的人去送死,这算盘打得太响!”
霍副处长狠狠一拍桌子。
“闭嘴!什么你们我们,死的都是中央军!”
霍副处长又读了一遍电报,眼神愈发锐利。店家识趣地将门窗关上,大堂之内只剩自己人。
一片寂静中,冼青鸿慢慢站起来。
她的手指拂过叶延淮的手背,他惊觉她皮肤冰凉。她无声地穿过满堂宾客,随手捏起一方酒杯,又拎起一壶酒。
然后在那两张空着的酒席前站定。
每张椅子前都有酒杯,每个酒杯里都已被伙计斟满了酒。冼青鸿把自己的酒杯倒满,望着其中一张空了的椅子,粲然一笑。
她说:“瞿教官,咱俩在四大队的时候就认识了。今天我结婚,你没来,自罚一杯,不过分吧?”
酒杯扣倒,浸湿桌面。
冼青鸿将自己的那杯一饮而尽,朝空桌亮了亮杯底,又重新倒满,转向下一张椅子。
“恺诚,你说你看上联大一个女学生,还叫小衡帮你写情书。你他妈的情书才送出去啊,你把人家姑娘耽误了你知不知道?”
蒋秋仪无声地啜泣起来,被陆祁蒙揽进怀里。冼青鸿愈喝脸色愈白,一杯一杯地敬过去。
“方航,你以前那名多好听啊,非要说志在航空,改个方航。你爸妈给你的信昨天刚寄到,你让我怎么回二老?”
她身子摇摇欲坠,被叶延淮接进怀里。她在他肩上哭了一会儿,拂净眼泪,在圆桌的最后一张椅子前站定。
她喝得太多了,眼一花,眼前坐了一圈人。方才敬过的战友全都朝她举杯,同她插科打诨。
杨恺诚说:“冼少尉,我枕头底下有支派克钢笔,你帮我送给那姑娘吧。她念书,有支好笔,好写字。”
瞿教官没心没肺地笑着,“真嫁了?哎,我不敬你,我敬叶大夫。就一杯,你别说我欺负他啊。”
方航太年轻了,就比小衡大一点儿。他腼腆地端起酒,一言不发,连饮三杯。
最后的最后,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撞进冼青鸿眼中。
她也不敬酒了,把杯子一摔,泣不成声。
“张翎羽,你他妈是混蛋吧?和我这么多年的交情,送个风筝就要打发我?”
张翎羽笑着不说话,垂下眼很温柔地看她。冼青鸿越哭越厉害,他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轻声说:“你别哭啊。”
他揉揉她的头发,把她手里的酒拿走,说:“以后有人照顾你,我就放心了。少喝点酒,少抽点烟,做人妻子,不比念书那时候。”
一群人,肩并肩,穿着空军制服,器宇轩昂地冲她笑。
酒精刺得冼青鸿天旋地转,最终被人接入怀中。铺天盖地的草木香里,叶延淮的声音传过来,“睡一会儿吧,咱们回家了。”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在冼青鸿面前提这场婚礼。
天气越来越冷,转眼已是年关。冼青鸿把东西从蒋秋仪家一件件拿到叶延淮那里,偶尔回昆明城也是去他那里住。行李里面有只飞鹰的风筝,亦是按她的意思挂在外屋的墙壁上。
好像什么都没变,却终究是缺了点什么。
战备时期,自然是没有节假。除夕前一天,航校仍是按照平时的作息训练。冼青鸿和几个战友刚解散,便听到门卫过来传信。
“冼少尉,外面有人找。”
冼青鸿汗流浃背,“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去,我先歇会。”
“去吧冼少尉,”同行战友起哄道,“万一是叶大夫呢?你把人家扔家里几天了?”
“找抽吧你。”
冼青鸿踹了对方一脚,又真怕是叶延淮。想到自己确实小半个月没着家,赶忙把头发重新扎高往门外跑去。
出乎她意料的是,这次门外不是叶延淮,不是陆祁蒙,不是先前出现过的任何一个人。
一老一少,她认了半晌才惊叫一声:“小桃花!”
竟然是那个她在滇缅公路上救下来的孩子。
小桃花家里没有壮劳力,只剩一双爷爷奶奶。这次带她来的老汉围着白族特有的头巾,脸上皱纹如沟壑纵横,显然就是她那个六十多岁的爷爷。
小桃花看到冼青鸿出门,欢呼一声,顺着她的腿便爬进她怀里。两人亲热了一会儿,冼青鸿单手将她膝窝托住,转头问那老人道:“您怎么带她来昆明了?”
爷爷憨厚一笑,将背篓解下,端端正正摆到冼青鸿眼前。
“您这是……”
“上个月听路过的机工说您和那个大夫成亲了嘛。乡下人没什么好东西,包了点茶和中药,染了块布,还有……”
爷爷将手伸到腰后,蓦地甩出一只大白鹅。那鹅被掐住脖子,双脚乱蹬,在航校大门前叫得撕心裂肺。冼青鸿呆愣半晌,直到被小桃花掐了把脸才反应过来。
她哭笑不得,“爷爷,您送我只鹅干什么?这布这茶,您千里迢迢拿过来……”
大约是看到老人脸上浮现出一丝失望之色,冼青鸿赶忙改口:“……那用处可是大极了!”
她转过身,正好看到冼之衡在远处观望。两人目光对视,冼之衡立刻会意,屁颠屁颠地跑到大门前。
“看看你那有没有什么能回礼的东西,”冼青鸿压低声道,“还有……那只鹅,你先带进去。”
“送哪啊?”
“后勤,厨房,哪都行!别让它再在门口叫了!”
人家千里迢迢送东西过来,便没有住旅社的道理。冼青鸿和叶延淮合计一番,将这爷孙二人安顿进自己家中。
小桃花显然还记得叶延淮,不去帮爷爷收拾行李,反而黏着他不松手。她趴在他肩上同他耳语了几句,叶延淮便无奈地让她骑上自己肩膀。
小不点的视线高度在转瞬间实现了质的飞跃。她把叶延淮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眼神满屋乱转,最终落到那只鹰形的风筝上。
她伸出手指,“青鸿姐姐,那个风筝可以玩吗?”
冼青鸿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凝固。
叶延淮及时看出她的异常,将小桃花举起的手拽下来。他把她带到房间另外一边,犹豫半晌,艰难道:“那个没什么,你……你看这个拔罐的罐子多好玩……”
冼青鸿“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伸开手臂,将小桃花从叶延淮肩上抱到那只风筝前,“摘下来吧,小心点儿。挂了这么久,也该让它出去见见风。”
风筝见风,万里苍穹。
张翎羽做这风筝显然花了不少心思,不仅做工精致,飞起来也是重心稳定,见风而起。叶延淮操纵着筝线愈跑愈远,小桃花也雀跃着随他而去。冼青鸿追了两步,索性停下用手搭起一架凉棚。
猎猎风声中,鹰腾万里。冬季日光稀薄,风筝被勾出一道淡金色的边,简直要融化在西南湛蓝的天空中。
她遮着眼睛的手慢慢落下,在嘴边拢成一个半廓。
她喊:“张翎羽,你在那边好不好?!”
风声太大,没人听清她到底喊了什么。只有那只飞鹰摇摆着翅膀,像在回应她的呼唤。
——
部队再严苛,还是给过了个除夕。
只不过没放战士回家,而是在航校的操场架起两团火,宰了三只羊串起来烧烤。
据说炊事班本来还要烤一只鹅,谁知这只鹅过分刚烈,和十几名空军战士英勇搏斗,其坚韧不屈的姿态引发了围观战友们“中国空军无一俘虏”的共鸣,最终保住自己的鹅命。
征得霍副处长同意后,冼青鸿把叶延淮和小桃花爷孙两个也带进了航校。
日色西沉,战机被沐浴上一层金黄,让航校显得庄严肃穆。爷爷以往所见飞机皆在高空,第一次见到它们停在地面,不住高呼其体型的巨大。
机场前,烟火冲天。
火舌舔舐着羊身,空气中弥漫着羊肉的膻味儿。战士们都和叶延淮相熟,打着招呼将他迎进人群。小桃花在叶延淮之后又缠上了冼之衡,一大一小坐在一边玩泥,竟然很有共同语言。
天气有点冷,冼青鸿蹲在火焰不远处,给自己点了根烟。
天彻底黑了。
她记得以前在讲武堂念书的时候,他们有个云南本地的同学。这人每逢放假便带着冼青鸿他们去山上挖菌子,挖完自己开小灶炒,并教育他们这就是“山珍海味”里的“山珍”。有一次不知谁挖错了,总之是某株菌子有毒。
被张翎羽吃到了。
他那一天都看见漫山遍野的小人在跳舞,抓着冼青鸿的手和她说:“青鸿,你头上好多绿色穿裙子的小娃娃啊。”
因为这事,冼青鸿笑话了他一年。
张翎羽死后这段日子,她其实不太想起他。但是非常偶尔的时候,比如现在,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啊,要是这孙子在该多好啊。
航校大门的方向有些动静,冼青鸿瞥了一眼,看见一辆陆军军车从大门开进来,直扎向政训处方向。最近战况频繁,空陆两军时常来往,她见怪不怪,也没太放在心上。
与之相比,另一边的躁动显然更吸引人。
那只鹅不知被谁放了出来,在人群间辗转腾挪,逮谁啄谁。亏他们空军部队号称天上雄鹰,竟被一只大白鹅赶得束手无策。
冼青鸿见不得自己人受气,脚尖捻灭烟头,“嗷”一嗓子就扑了上去。
可怜叶延淮,本是准备置身事外,谁晓得自家媳妇主动与鹅搏斗。那鹅太凶残,冼青鸿被它狠狠一啄,手背上霎时渗出血丝。
叶延淮脸色一沉,从小衡手里摸过枪,“铛”一声打到白鹅脚边。
火星四溅,冼青鸿这才闪至叶延淮身后。他抬起她渗着血丝的手,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和鹅打什么架?”
冼青鸿说:“你还冲鹅开枪呢,你比较夸张。”
一片嘈杂刚刚落下帷幕,航校的大喇叭忽然响了。
这喇叭年代久远,每次开启都要发出尖锐的噪音。冼青鸿下意识地把头埋进叶延淮怀里,等噪音过去再抬头,发现身旁几个战友很鄙夷地看着她。
“冼少尉,”其中一人道,“你能不能别这么娘?人家叶大夫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可是听爆炸声也面不改色啊。”
冼青鸿说:“你也可以把头埋进你媳妇胸里。”
眼看着对方脸色一变,冼青鸿接着说:“啊,对不起,忘记你连女朋友都没有了。”
叶延淮赶忙把她扯走了。
尖噪结束后,那段电路接通的声音终于也消失了,聚在烤羊旁的战士们都抬起头,等着听大喇叭要广播什么。
一个人狠命拍了拍话筒。
“都给老子听好了!”他的喊声震耳欲聋,“张翎羽!张翎羽这臭小子他妈的没死!刚给陆军弟兄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