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五月,驼峰航线开通。
除运输机之外,中美两国亦派多名空军护航。冼青鸿第一次翻越喜马拉雅山后,降落巫家坝机场,坐在机舱内久久站不起身。
早已下机的富大力和楚千山爬上了她的机翼,重重敲击着她的窗户。频繁急速上升让耳鸣经久不散,她摘掉防风镜,强撑着对面前两人道:“你们先走吧,我……我歇一会儿。”
“冼中尉,”楚千山朝她伸出手,“没关系,你得先站起来。不用觉得丢人,我们第一次飞……”
他苦笑一声,“都腿软了。”
冼青鸿这才抓住他伸来的手,用尽全力爬出机舱。
三人躺到机场的草坪上,各舒一口气。
“疯子,”冼青鸿茫然道,“决定开辟这条航线的人,是疯子。”
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方才的景象。
雪山连绵,一座高山之后又是一座高山。战机在雾气与山谷间穿行,氧气稀薄到极点。
过一座山峰时,她拼命将操纵杆向上抬,战机的性能却似已到极限。她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峭壁迎面而来,几乎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机身却陡然立起,被气流裹挟着翻过山顶。
冼青鸿手脚冰凉。
无线电里,美国士兵疯狂大笑,似乎已经将这种冒险当做刺激。
再翻了几次,她终于理解了这种依靠气流翻越山峰的技巧。
她不曾经历过这样的战场,分明没有硝烟,每一次落地却是死里逃生。再多的飞行经验抵不过大自然的喜怒无常,眨眼之间,方才还活蹦乱跳的人就能粉身碎骨。
她睁开眼,看到楚千山坐起身。
“谁说不是呢,”他的手肘撑在膝盖上,做出一副思考者的模样,“战争就是极端主义者的狂欢吧。”
“闭嘴!”她和富大力异口同声,“老子刚死里逃生,受不了你这文绉绉的感慨!”
于是,联大高材生楚千山委屈地闭上了嘴。
随着飞行次数的增多,驼峰航线渐入佳境。
除了起点和终点,航线中途同样设置了几座机场,以便遭遇突发情况的飞机迫降。冼青鸿在护航经验丰富之后,也开始参与运输机的飞行,短短几月,遭遇险情无数,所幸每次都化险为夷。
然而总有人死。
几乎每隔一天,就有一架飞机坠毁在雪谷之中。而以喜马拉雅山群之险峻,坠机者鲜有生还。
或许当时,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
他们所参与的,可以称得上是世界战争史上最为悲壮的一场空运。
二战结束后,美国《时代周刊》曾为驼峰航线撰文道:
“在长达800余公里的深山峡谷、雪峰冰川间,一路上都散落着这些飞机碎片,在天气晴好的日子里,这些铝片会在阳光照射下烁烁发光,这就是著名的‘铝谷’——驼峰航线!”
他们像朝圣一般,将一舱又一舱的战略物资从国外运输到昆明。在水路陆路皆断的绝境之中,改写了整个东亚战场的局势。他们中的许多人,不等战争结束便葬身在群山之中,尸骨被冰雪覆盖,面容和姓名被炮火硝烟模糊。
他们的名字无人知晓,他们的功绩与世长存。
——
“冼青鸿!”
“到!”
“楚千山!”
“到!”
点名的长官看了这两人一眼,示意他们前去办公室。这人和冼青鸿也有些私交,犹豫片刻,多嘱咐了一句:“多干事,少说话。”
冼青鸿疑惑地“啊”了一声,随即被着急领任务的楚千山拽走。
这段日子以来,虽然国内也派了不少空军来飞驼峰航线,但大多数还是聘请的美国人。因此即便是出任务,也是中美人员混杂,并以美国人飞行员为主。
今天却独独把他们两个叫过去……是有点不对劲。
战时人员调动频繁,驻西南空军的高级军官冼青鸿是一个也不认识了。今天叫他们去的也是个生面孔,留两撇小胡子,肥头大耳,实在不合青鸿眼缘。
楚千山推门走入,她恹恹跟在后面。
起初还只是普通的问话,紧接着按常规给他们布置了运输任务。只不过这批货与先前的交接方式有所不同,需要这两人多转一趟机场。
她拿过文件,一纸蝌蚪文乍入眼,头都大了。
“长官,”她用尽力气没叫对方外号,“这不是英文吧?”
对方“嗯”了一声,很明显不想和她多说。
冼青鸿偏偏不识相,眯着眼看了一会,茫然道:“这次是什么?枪?子弹?汽油?”
“哪那么多问题?”对方皱起眉,“快出去,我还有文件要批。”
她正好懒得和他照面,夹起文件就往外溜。谁知楚千山那还有一份,他瞄了一眼,眉头忽然紧皱。
他说:“这是法语。”
冼青鸿回头,心中暗道:“看人家这高材生,历史转机械,还懂法语,了不起了不起。不过……这小子不走干什么呢?”
下一秒,楚千山忽然将那文件往桌上一摔,嘶声问:“这是洋酒?”
冼青鸿一怔。
那长官脸色变了变,当即站直身子。他虽胖,却不高,站在削瘦高挑的楚千山面前实在像个树墩。
“一个飞行员,你管得有些宽了吧?”他用手指狠戳楚千山的胸口,“懂外语了不起?知道得多死得快,晓不晓得?”
“你……”
“还不闭嘴!”
“凭什么我闭嘴!我流血卖命,为的是运送战略物资!这洋酒是干什么的?也配走驼峰航线?”
对方酒囊饭袋当久了,还没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过,更何况是个小小的少尉。他抡起电话往楚千山身上一砸,直砸得他倒退两步,胸口涌上一股血腥味。
冼青鸿赶忙扶住他。
“你了不得了啊?”他大怒,“你以为空军没人了吗?这洋酒你不送,多的是别人送!不愿意干就滚蛋,回去推飞机去!”
楚千山被他气得浑身发抖,正欲反驳,却听身旁蓦地一道女声。
“长官,我们送。不就是酒吗,我们送。”
他震惊地看向冼青鸿。
她脸上挂着一种很尴尬的笑,冲那长官点了点头。她将散落一地的文件码齐,随即站起身,将楚千山拖出大门。
他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
“青鸿姐?”他握紧拳头,手臂上青筋暴起,“你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啊?那是洋酒啊,他用驼峰航线运洋酒啊!你该不会以为这是消毒的酒精吧?”
冼青鸿暴躁道:“我当然知道!可你和他争有什么用?你还想不想飞了?运一次洋酒,大不了咱们多运十次物资,那不就换回来了吗?”
“冼青鸿!”
“楚千山!”
她忽然将那摞文件摔进他怀中,厉声道:“过刚易折!”
他神色一凛,竟被这四个字镇住了。
但随即,他看见站在自己对面那声色俱厉的女军官肩膀微垂,浑身的力道似在一瞬被抽干。
冼青鸿垂下眼,苦笑道:“我真恶心。”
说完这话,她竟就地坐下,抱住膝盖,将脸埋在双臂间。
楚千山单膝跪地,不知怎的就有些内疚。
他说:“青鸿姐……”
他听见冼青鸿哽咽了一声,继而喃喃道:“千山……我……我好想我爸啊。”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重庆,叶延淮方从睡梦中惊醒。
医院的走廊寒气彻骨,他熬了三天三夜,终是寐了片刻。然而就这么一会工夫,病房内脚步嘈杂,竟起了极大喧哗。
他赶忙走了进去。
才几天工夫,病床上的人便已被折磨成一把枯柴。叶延淮望着他凹陷的眼窝和蜡黄的皮肤,仿佛回到了父亲叶绍温病故的那天。
这世上最悲凉,莫过英雄迟暮。
冼青鸿奔赴昆明后不久,冼巍的病况便急转直下。他知道驼峰航线凶险,不愿让女儿分心,竟是一直将病情压着,任谁也不许透露分毫。
三个月前他突然昏迷,然后便是一次又一次的抢救与病危。
每次做过手术,他人便会削瘦几分。起初还能醒,吃些流食,看些文件。到后来便成日昏睡,意识也似不大清醒。
夜半无人,陪床的叶延淮听到他呢喃,身子凑过去,一字一句,竟都是在念一双儿女。
时至今日,终于……病入膏肓。
老部下挤了一屋子,警卫员七尺男儿,亦站在窗边垂泪。叶延淮握着他嶙峋的手腕,心里难免叹息。
金戈铁马五十载,临终之际,身边却没一个亲人陪着。
嘈杂声里,冼巍嘴唇翕动,似是有话要说。
叶延淮俯下身。
他以为他有什么事要嘱托,或者要为儿女留下只言片语。没想到耳朵凑过去,却听他气息奄奄道:“纸……纸笔……”
他一怔,赶忙将桌上的笔记本和钢笔拿来。
冼巍五指聚成鹰爪,紧紧攥住笔杆。叶延淮握着他的手,将笔尖垂于纸上,感受着他手上微弱的力道。
第一笔,他写了一横。
这一横落下,竟似是唤醒了他身体中最后的力量,运笔蓦然流畅。他闭着眼,笔锋所至,力透纸背。
围观众人,均是倒抽一口冷气。
那一横,跟出一个“死”字。
嘈杂的病房变得异常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纸面上。叶延淮单膝跪在病床边,沸腾的血液随着冼巍的笔触逐渐凝固。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
还剩最后三个字时,只听“咔哒”一声,钢笔脱手。
笔尖划过纸面,勾出一道曲折的墨线。叶延淮及时扶住他的手,将钢笔送回去,借着他最后的一丝力,一笔一划将诗写完。
“告。”
“乃。”
“翁。”
到最后,也不知是冼巍在写,还是叶延淮在写。只是停笔的刹那,叶延淮转头望去,只见一行热泪从冼巍干枯的眼窝中流下。
他似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然后便再也没了呼吸。
冼巍,籍贯北平,1895年生人,少时孤苦,于行伍之中建功立业,娶江南大户人家小姐,有过一双儿女。
1942年,冼巍因病逝世,至死未见祖国统一。
——
运输机每晃动一下,机舱中的酒箱便会传来撞击声。冼青鸿心头火起,拉升高度,触目所及,皆为冰雪。
身下便是喜马拉雅山脉。
航线并不长——五百英里,其间却要途径雪山与峡谷,冰原与原始森林。
诡异的高山气流与多变的气候随时可将飞行员置于死地,更别提中间还要经过一段日军占领区……
好在今天尚还平安无事。
这念头一出来,冼青鸿顿时扇了自己一巴掌,打起十二分精神。楚千山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两人一前一后,陆续钻进一处事故频发的山谷。
即便是山谷,海拔也远超6000米,积雪终年不化。除此之外,山谷间遍布先前坠毁飞机的残骸,与冰雪交相辉映。
冼青鸿的脸色忽然变了。
一个身着美式军服的空军,站在谷底一处残破的机身上冲她拼命挥手。见她不停,他在齐膝深的冰雪里发足狂奔,雪地里亦摆着集装箱拼出的“SOS”。
以这地段的险恶,他绝不是迫降的。大约是飞机出现故障,他跳伞逃生,落地后却迷失方向,只能在山谷里等待营救。
冼青鸿咬住牙,将机身放低。
“冼中尉,不能再低了!”楚千山在无线电中喊道,“会坠毁的!”
她不管,再降,直到可以看清对方的面容。两人隔着茫茫雪谷对望,神情均有些震惊。
冼青鸿绝望地想,是富大力。
她不信邪,机身再转,堪堪从一处山壁前擦过。富大力捂住脸,也不再跑了。
他坐进雪里,朝她挥了挥手。
他的声音被发动机的轰鸣吞噬,但她仍然看清了他的口型。
他说:“走吧。”
确实太低了,机身开始颤抖,而她仍未找到一块可以降落的平地。
百米外便是悬崖峭壁,冼青鸿抬高操纵杆,被气流带着猛然蹿升。翻过山头时,眼前金光乍现,她在光里泪流满面。
天黑下来,雪谷之中的气温会降至零下三十度。
他等不来救援了。
两小时后,冼青鸿降落巫家坝机场。几名空军被指挥着前来搬箱,她推开人群,站到那指手画脚的指挥官面前。
下一秒,她一拳砸向对方的鼻梁。
那肥胖的中年军官捂着脸大呼,手指间涌出鲜红的鼻血。身旁的空军或真或假地去拦,一群男人,竟是架不住一个冼青鸿。
“你个臭娘们!你他娘的吃错药了!”
中年军官爬起身,摸出腰间手枪,子弹“咔哒”上膛。
冼青鸿一步顶到他跟前,将枪口对住自己眉心,嘶声道:“你打啊?你打死我啊!”
对方怒目圆睁,“你以为我不敢?”
身后骤然传来一声暴喝,“我看谁敢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