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马拉雅山脉,藏语意为“雪之故乡”,西起克什米尔的南迦——帕尔巴特峰,东至雅鲁藏布江。
斗转星移千万年,从未有人试图翻越这座山峦。然而当战火燃起,千年古国摇摇欲坠之际,却有一批人试图与自然之力抗衡。
现代文明的噪声惹怒了沉睡的山神。
第一架运输机坠毁的巨响在无线电里响起时,冼青鸿出了一身冷汗。
电流嘶嘶作响,队长威严的声音合着爆炸声传来,“不要回头,继续前进。”
前进,是肆虐的风雪。
冰雪山峰鬼魅一般出现在雪雾中,要截断将这些闯入者的生路。迷宫一般的山谷中,十几架运输机陆续迷失方向。起初无线电中还能听见队友的呼叫,到最后,连发动机的声音都消失了。
天地间一片空荡,徒留风雪哭号。
冼青鸿颤抖着去调试仪器。
浓雾之中乍现一团冷光,对面竟似有战机相向而来。冼青鸿屏住呼吸,正待观察是敌是友之际,头皮却猛然发麻。
那就是她自己!
面前是一块狭长的冰壁,表面被自然之力打磨得光滑如镜面。浓雾之中万物模糊,冼青鸿反应过来时,飞机与冰壁已是近在咫尺。
她用尽全力抬升操纵杆。
冥冥之中来了道气流,将运输机迅速抬升。机身与冰壁相撞,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马力达到极限的最后一刻,机身终于超越冰壁尽头。
然而下一秒,冼青鸿闻到了刺鼻的汽油味。
剧烈地震动让油箱漏了。
她迅速确认跳伞包,在汽油用尽之前让飞机又爬升了一段高度。不过五秒后,她打开舱门,被扑面而来的寒气激得浑身僵硬。
运输机惯性已尽。
她咬住牙,纵身跳出了机舱。
缺氧和风雪将她裹挟。
千里之外的前线战场,才闭目片刻的叶延淮猛然惊醒。身旁是上个月刚调来的孟霄,见他脸色惨白,不禁关心道:“延淮,你怎么了?这都三天没合眼了,还不赶紧休息一下。”
叶延淮嘴唇毫无血色,额头大滴大滴地坠下冷汗。他看向窗外密布的阴云,嘶声道:“青鸿出事了。”
——
冼青鸿再醒来时,身下一阵冰凉。
风雪似是停了,但眼前一片漆黑,想必是到了深夜。她伸出手向两边抓去,指尖先触到冰凉柔软的雪地,随即是凝固住的冰块,触感略显黏稠。
她想了一会儿,这应当是自己的血被冻住了。
寒冷降低了疼痛感,但她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在流逝。她不知道老天爷为什么要让她醒过来,她宁愿毫无知觉地死去。
伤口被牵扯,血又开始流了。
她觉得这一幕很熟悉。
她忽然明白了老天的用意。
她曾在雪地中迫降过一次,连伤的位置都分毫无差。她那时就该死了,是一个叫叶延淮的男人将她带回了人间。
她为什么要想起这个人啊。
冼青鸿躺在雪地里,无声地流着泪。
想与他初见,月色中的线条分明的侧脸;想他清瘦的肩膀,宽阔的胸膛,每一次挡在她身前的背影;想他每一次揉她头发,对她笑,将她抱进怀里的亲吻。
想她见过的,也想她没见过的。想他站在水乡摇晃的木船上;想他叩别父亲远渡重洋;想他在战场上拿起枪。
乌云散开了,露出一轮月亮。雪山离天近一点,月亮仿佛也比平日大一点,亮一点。
冼青鸿侧过脸,忽然发现山坡上有一点银光。
她摸了一下手腕,慌了。
那是叶延淮送她的手表。
浅蓝色的表盘上描着鸿雁,底部还点缀了几缕白,像云,又像细密的雪丝。月色如水,那块表静静地躺在雪地里,兀自反射着月光。
她想往过爬,身子一动,一股热流自腰间涌出。
疼痛开始变得清晰。
她撕下一条衣服,紧紧扎在腰间,仿佛这就能减缓血的流势一般。身遭有飞机的残骸,堆积起一块又一块的焦黑。她爬过残骸,爬过雪,爬过寂静的山谷,身后留下一条长长的血路。
好远啊。
她的意识开始模糊,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被冻住了。她边爬边抖,一刻也不敢停下。
她怕停下就死了,死了就拿不回那块表了。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瞬,她离那珐琅手表近在咫尺。她伸长手,努力地去触碰冰凉的表盘。白雪被鲜血浸染,身下仿佛绽开一朵红莲。
莲心温热,莲花舒展,将她温柔地包裹。
她看到表盘上站了两个小人,坐在船上,一颗一颗地剥莲蓬。裂开的缝隙成了荡漾的水波,那男人温声说:“嘉兴都是这样的莲湖。”
女孩说:“那等仗打完了,你带我去玩。”
他说:“好。”
——
老楼房,老衣柜,老人,屋子里有浓郁的檀木香。
故事讲到高潮,她竟然停下喝茶。我提着一颗心等下文,她却含了颗话梅道:“没了。”
“没了?”我拍腿大叫,“婆婆,做人不能这样啊!”
面前这是我老师的母亲。前些日子老师出国,怕家中老人寂寞,便托付我来和她聊天解闷。
起初我也只是例行公事,谁知道那天她拿了个相册出来,照片中英姿飒爽的年轻人一下吸引了我。
她开始给我讲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婆婆年龄大,话不能一次说太多。故事开讲以来,我每天一下课就跑去找她,沉浸在老人漫长的回忆里。
“后来呢?”我继续追问。
“后来仗打赢了。”
“谁问这个啊,”我抓耳挠腮,“那冼青鸿呢?她后来呢?还有叶延淮,还有……还有那个张翎羽……”
电话铃声打断了我。
婆婆慢悠悠地按下免提,电话那端传来一个苍老却雀跃的女声,“哎!我们这边打牌啊,三缺一,你来不来?”
婆婆慢吞吞道:“你们三个又要欺负我。”
“谁欺负你了,谁欺负你我打谁,”对方大笑,“翠湖公园,老地方,等你啊!”
这人太奇怪了,明明隔着电话线,可只听她的说话也能想见公园明媚的春光。婆婆挂掉电话站起身,换了一件干净的衣裳。
“你去不去?”
我神色恹恹,“我想听故事。”
“真不去?”她慢悠悠地往外走,“傻女子,只想听故事,却不愿见故事里的人……”
我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婆婆!婆婆!”我张牙舞爪地爬起来,“我去!我去啊!”
门外落了一地春光。
我紧紧跟在婆婆身后,不是怕跟丢,是怕她迷路。老师早就和我说,她母亲现在特别不爱出门。她总说昆明城变了太多,楼太高,街道太宽,一出门就转向,已经走丢了好几次。
好在从学校到翠湖公园这段路,她仍是记得清晰。
园内一片歌舞升平。
空地前有人摆了音响,几对夫妻相拥而舞。远处的亭内架起二胡和锣鼓,听说演奏的是剧院老师。湖面波光粼粼,落着天鹅和野鸭,远处还有游船停泊。而湖对岸,陆军讲武堂巍峨高耸,俯视着这热闹的人间。
婆婆朝着她们的“老地方”走去。
一方凉亭,里面坐着三个老人。唯一的阿婆身材高挑,穿着打扮均似年轻人,气质格外突出。
另外两个男人虽没这么惹眼,但只凭谈吐也能想见年轻时的俊朗。其中一人书卷气较重,衬衣长裤搭配无框眼镜,活像个大学教授才下班。
另一个人呢……哎,比较难描述。总之是那种,你看见他就能想象他在老年迪厅里散发魅力的打扮。
四人聚在一起寒暄,我便坐在一旁观察。
听他们聊了一会儿,内容多是儿女如何,孙子如何,实在乏味得很。他们边聊边打牌,几轮过后,我老师的妈妈气恼道:“我就说我不要来打!延淮,你就护着青鸿,咱们俩这轮是一边,你还让她跑!”
那书卷气的老人推了下眼睛,很严肃道:“那我不护着她护着谁呢?”
另一位迪厅老人拍腿大笑,直哄,“秋仪,你别和他俩一般见识,忘了上次他俩坑我的事了?一会儿去文林街让他俩请客,咱俩狠狠吃一顿。”
我愣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了。
青鸿?延淮?秋仪?
我震惊地看向婆婆,只见她把牌一摔,恼道:“张翎羽,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三个都欺负人,我不打了,你们自己玩吧!”
说完,她就气呼呼地去看鸭子了。
我转头,那打扮入时的阿婆把责任都推给了书卷气的老人,“哎呀,我说你放水不要那么明显,你看秋仪姐都生气了……”
对方内疚地低下头,“是,是,都怪我……”
我错愕不已,强压下心中感慨,跑去湖边找那位……蒋秋仪。
她揪了根草,静静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水禽飞过湖面,掠出一道银波,她在波光中眯起眼。
我说:“您……”
她笑笑,应道:“是我。”
她摸了摸我的头发,叫我坐到了她身边。
“后面的故事……是这样的。”
——
冼青鸿再次醒来时,只见天花板上空荡荡的白。
长期凝视冰雪让她产生了错觉,第一反应是这仍是雪山某处。然而,刺鼻的消毒酒精味迅速将她拉回现实,细嗅起来,身旁还有米粥的香甜。
她艰难地转过脸。
只动了一下,浑身就剧痛无比。身旁有个女人在整理床褥,见她醒来,急切地跪到她床前,“青鸿?听得见我说话吗?”
她恍惚着想,啊,秋仪姐。
喉咙里仍有血腥味,血液的流动仿佛也不大顺畅。冼青鸿半阖着眼,听蒋秋仪讲这一个月来的事。
早在1942年,中国空军便组织了一个别动队,专门营救跳伞失事的空军。而这别动队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不是空军本身,而是各村各镇的百姓。
此次暴雪穿越驼峰航线,不止冼青鸿,失事者有十三名之多。除当场阵亡的八名之外,经过别动队的卖力搜索,终于有三名生还。
她所坠落的地段靠近边境,雪山周围密布原始森林。当地少数民族听闻此事后,派出全村壮劳力进山找人,最终竟沿着运输机的残骸与血迹将她从雪中挖了出来。
村中有一名美国医生,帮她止血打吗啡,暂且留住一口气。随即,村中土司带队,男人抬轿,女人烧饭,一村接一村地将她送至安全地带。
“你都不知他们多朴实,”蒋秋仪边喂她喝粥边说,“你长官问他们要什么报答,他们说,什么都不要,只觉得你那降落伞很好,能不能带一个走。”
冼青鸿艰难地笑了笑。
她似是有话要说,蒋秋仪便将身子伏低。片刻后,她直起身,叹道:“青鸿,你这次死里逃生,不晓得手术有多艰难。医生说,你手和膝盖伤得都很重,以后……是开不了飞机了。”
她神色黯然了许多。
但她很快便释然了。是啊,活下来便是万幸,她怎能奢求那么多呢?又想起张翎羽,她心情更轻松了——大不了,她也去空军子弟小学做事。
可当她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腕,神色又有些慌乱了。
“怎么了?”蒋秋仪看她挣扎,急忙扶住她的胳膊。冼青鸿喘息片刻,下巴微抬,嘶声道:“手表……手表……”
“手表?”蒋秋仪茫然片刻,急忙道,“在的,在的,给……给叶大夫拿走了。”
她眼睛骤然睁大。
门外脚步声渐响,到门口时却顿住了。蒋秋仪抬头望了一眼,脸上不禁露出笑容,“叶大夫,快过来吧,青鸿找手表呢。”
身后有人轻轻“嗯”了一声,她却连头都不敢转。
她低着头,垂着眼,攥着床单,牙齿将唇咬出血。她听见有人走到她面前,俯下身,气息穿越风霜雨雪。
她抽了下鼻子,委屈道:“你凭什么拿我手表?”
对方没有回答,只将她手腕抬起。他的举止温柔得不像话,仿佛再用力一些,她就会碎在她面前。
他将那描着鸿雁的手表系到她的手腕上,然后将她揽入怀中。
1942年底,因空运大队冒暴雪翻越驼峰航线,叶延淮所在前线战场获得一批珍贵的增援物资。坚持抵抗十二天后,他们终于等来援军,里应外合,重挫敌军。
战后,戎长官致电叶延淮所在军部,将他调至昆明,照料冼青鸿半月有余。
叶延淮回前线不久,冼青鸿也伤愈出院。在她的再三申请之下,她与蒋秋仪均进入空军子弟小学任教,直到抗战结束。
任教期间,蒋秋仪的孩子出生,当时陆祁蒙仍在滇西边境。这孩子一出生就有一大堆未曾谋面的叔叔阿姨,小学的孩子们也来争做他哥哥姐姐。
1945年8月15日,日军宣布无条件投降。
那天昆明城的炮仗极响,冼青鸿带着孩子们去文林街,只见城区上空盘旋着三架飞机,无数印制日本投降信息的宣传单倾洒而下。联大的老师们站在高台上慷慨激昂,学生们三五成群,为不识字的市民朗读传单的内容。
她牵着孩子,与蒋秋仪抱头痛哭。
战后半年,叶延淮收到国外恩师的消息,说自己如今在美国大学做教授,问他愿不愿继续攻读学位。
叶延淮本就不是个军人,能继续读医学,他自然是求之不得。再加上冼青鸿坠机后身体一直不好,他一直想带她好好休养。
两人将手续办妥,与故土一别四十年。
同年,张翎羽经过几番周折,亦定居美国。三人同住加州,常为谁家的猫欺负了谁家的狗产生争执。
80年代末,叶延淮回国任昆明某医院荣誉院长,并参与当地各医学类大学的教学工作。张翎羽曾打算回东北养老,只可惜故乡仍在,物是人非。惆怅之际,叶延淮和冼青鸿邀他到昆明同住。
“但是,”叶延淮向他强调,“你离我家的猫远一点。”
他没说的话是,你离我老婆也远一点。
张翎羽一生未娶。
——
“没了?”
“没了。”
“这次真没了?”
“真没了。”
“可是……”
蒋秋仪微仰着脸,皱纹沐浴在阳光下,记载着她一生的坎坷。看我忍得辛苦,她很慈祥地说:“你问吧。”
我点了点头。
“您……漏说了一个人。”
她脸上露出了恍然的神情。
“他啊,”她笑着回答,“祁蒙……没有回来。”
这是2013年的事。
次年一月,蒋秋仪病故,我与老师一同为她守灵。又过了一年,2015年11月5日,老师将我、冼青鸿、叶延淮和张翎羽开车送往腾冲。
埋骨异域七十余年后,347具中国远征军阵亡将士遗骸从缅甸经由云南腾冲猴桥口岸回国。三名白发苍苍的老人站在浩荡的运送车队旁,向故友敬了一场跨越大半个世纪的军礼。
张翎羽将蒋秋仪的骨灰撒在车队开过的道路上,响了一挂鞭炮。
我问:“这是在做什么?”
冼青鸿倚在叶延淮怀中,轻轻笑了笑。
她说:“补一场婚礼。”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