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城的冬天，雪总是来得很晚，阴沉沉的天空不住地压下来、压下来。
肖铭深拉开窗帘，阳光被阻挡在云层外，屋子里昏暗暗的，这样的天气在引诱人一睡不醒。
可他偏偏觉很少，凌晨三四点勉强入梦，不到四个小时就会醒过来，再也没有困意。他的梦如窗外的天空，雾蒙蒙的，看似神秘却没有内容。
墙上的日历，用红笔圈出一个日子。其实不需要特别标注，他也会永生不忘。他只是用标注提醒自己——又一年过去了，妹妹的仇报了吗？
房间里的布置很简单，书架的最高处，有一个小小的白色相框。照片中的少女，歪扎着马尾，笑得眉眼弯弯，右手向前摊开，想抓住空中飞扬的柳絮。她侧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前面埋首疾驰的少年，和她有着相似的侧脸。
这张照片是一个好事者的抓拍，发在弘文一高的贴吧上。肖铭深花了50元买下照片，算是他第一次“危机公关”事件吧。因为“肖学神女朋友大公开”的帖子被置顶，被老师查水表可是会找家长的。
肖铭深不怕找家长，他只是不想让原本就精神不稳定的母亲再受刺激。少女其实是小他四岁的妹妹肖梦薇，他们不在一个中学读书，八卦的同学才弄出可笑的误会。但是自从妹妹上初中，她和母亲的关系就越发紧张，时常争吵。肖铭深一直住校，只有周日才回家拿换洗衣服，当他发现情况不对时，妹妹已经和母亲好几个月不说话了。
买下照片不久，肖铭深就考上大学离开家。让他后悔至今的是，当年的自己太自私了，高考出成绩后就跑到燕城打工，压根没想过在家里多待上一段时间。
他觉得妹妹只是青春期叛逆，有点小矫情，和他认识的女同学没什么不同。一切都会好的，未来都会好的。
直到得知妹妹失踪，肖铭深才意识到，他内心深处一直在逃避压抑的家庭氛围。他成功做了逃兵，却把妹妹遗忘在原地。
本应该备战高考的肖梦薇，毫无预兆地离家出走。她只带了几件衣服，还有储蓄罐里的几百块钱。她的生日愿望是手机，肖铭深就把打工赚到的钱转到她的银行账户。这笔钱在出走当天被取走，少女再无踪影，因为八年前火车票还不是实名制，也没有和身份证绑定在一起。
母亲从发现女儿失踪的那一天就病倒了，这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她脆弱的神经。她变得歇斯底里、神志不清，住进了疗养院。
那时，大三的肖铭深已经找好了实习的银行，光明的前程似乎触手可及。只是一瞬间，全部都成为泡影。
他必须要找到妹妹，无论是生是死。否则他的人生无法继续。
他追根究底的结局，是在太平间中看到妹妹冰冷的尸体。警方只给出“自杀”的结论。
这个结局，他无法接受，他的人生仍然无法回到原本设计的轨道上去。难道这就是宿命吗？
手机铃声响起，把他从回忆的深潭中拉扯回现实。他看到来电显示的名字，不自觉浮现出笑容，但还是等到响了七八下后才接：“有什么事？”
“嗯......方便出门聊聊吗？”晏姿的声音通过电波传来后，有一点软萌，像毛茸茸的小猫。
“天气不好才放的假。”
“是啊，老板你最棒啦，这么人性化的工作，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天气不好，在咖啡厅闲聊转换下心情，还可以顺便思考工作。”
“不想出门。”肖铭深嘴上这么说，却把手机开免提，已经开始找外套了。他能想到晏姿气得跳脚的样子，看她接下来怎么编。
“那我直说啦。”晏姿果然不擅长套路，立刻投降，“我们是一个团队，您让方涛做的事，我们也想帮上忙。不管多危险。”
“那是我自己的事。”肖铭深停下找外套，“如果你是要聊这个，可以挂电话了。”
“我并不觉得多管闲事。那我就让乔天霖的经纪人把资料再发我一次了。”
怎么编一个合理的借口，把她蒙过去呢？肖铭深只好说：“去哪个咖啡厅？”
澄雅公司隔壁的小巷，有很多文艺小资的店。因为这条小巷的尽头，有一个小剧场，经常上演实验性的话剧。这里的咖啡厅都很讲究情调，晏姿选择了一家新开的店，它有很多绿植，前台还兼卖鲜花，很像一个小型的植物园。坐在这样养眼的环境中，就算是再冷漠的人也会多少放松一些吧。
模样清秀的服务生递过来一个ipad，晏姿又犯起了选择困难症，纠结了好半天，才点了一杯玫瑰奶茶和覆盆子芝士红丝绒。“你这里有冰美式吗？”
服务生无奈地笑笑：“我们是花果咖啡厅耶，咖啡里多多少少都有加一些东西哦。你看这样子好不好，点一杯蓝山咖啡，不加糖是可以的哦。”
哇塞，这个小男生港台腔好重哦。晏姿心里暗想：虽然这样讲话有些娘，但是真的好温柔。尤其是和某人对比，简直是温柔似水了。
她没有发现自己走神时，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服务生。他耳朵红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小姐，那你再考虑一下哦，我先帮你上甜点。”
“不用考虑了，我不喜欢这家店，我花粉过敏。”这个声音就像可乐中的冰块，清脆又让人咕噜噜冒气泡。
服务生转头面对这位不速之客，尴尬地不知如何回答。晏姿叹了口气，起身说道：“那我们去仙人掌区吧。那里保证没有一根花草。”
肖铭深不想轻易让步，他肯出门就算让步一次了。他站着不动，想让晏姿知难而退，没想到她真的拿起外套，大步朝里走，在一个角落找到座位后，她挥手喊道：“快来啊，这里真的很美啊。”
挥手的动作让他陡然乱了心神。为什么？为什么总能在她身上看到妹妹的影子？
他故意慢吞吞地走过去，继续泼冷水：“这么喜欢刺，还不如养刺猬。”
晏姿当没听见，托腮说道：“这可是家网红店呢。就让我把甜点吃完，我再帮您找冰美式。”
服务生动作超迅速，端着托盘过来，精致的玫瑰缠枝瓷碟里，红丝绒蛋糕被切成一个心形，显得更加诱人。晏姿搓搓手，准备大尝美味，肖铭深却指着托盘说道：“这是什么东西？”
白色托盘的把手上贴着一个黄色的小贴纸。晏姿正打算歪头去看，服务生的耳朵又红了，捂着贴纸说道：“我是想在工作时也能看到她啦，这样我能更有干劲，不要投诉我哦。”
“是你的女朋友吗？”晏姿的八卦之火顿时燃起，想要掰开服务生的手看个清楚。突然有一根冰冷的手指抵着她的额头，让她不能再探头去看。
“非礼勿动，没听过吗？”
“我不动，看看总可以吧。”晏姿后撤，揉着额头，“明明你先好奇的嘛。”
她这样说话很像在撒娇。肖铭深唇角微扬，嘴上仍然不依不饶：“我先好奇的，我会自己想办法知道。”
他抱着胳膊，靠在椅子上说道：“首先，不会有人把女朋友的照片印成贴纸，贴在工作要用的东西上。这样既对女朋友不够尊重，也会让老板很反感。其次，你想看清楚贴纸，他却很害羞，说明这个人在他心目中占据很重要的位置，但是又不能和别人分享。这种独占欲很强的狂热喜爱，只可能是粉丝对偶像的心情。第三，贴纸的独特颜色和样式，也能印证我的判断。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位服务生的偶像，应该还没正式出道吧？”
“哇，你好厉害哦。”服务生移开手，羞涩地说道，“玥琪是super56的新成员，你们肯定都没听说过这个小糊团啦，不过我们都超挺她的哦。听说公司要送她去参加选秀正式出道，她在握手会上，把自己做的贴纸送给我们耶，超贴心的。”
晏姿奔着蛋糕去的叉子悬在半空，她没想到男生追起星来也这么肉麻，正不知道该如何接话，肖铭深却皱着眉头问道：“什么选秀？”
“就是《闪耀少女》啊。她已经过海选了，马上要录第一期节目，正式亮相了。”
“粉丝的消息还挺快。”肖铭深示意服务生可以先离开，“我不要咖啡，不用麻烦了。”
他转过头，发现粉色叉子对准他，用一种狙击枪的架势，眯起眼睛的晏姿一字一句说道：“不对劲。你的反应有问题。”
肖铭深心虚地拽拽领口，“我看你才没吃药出门。”
“你不会对一个小透明参加哪个选秀节目感兴趣。除非......”晏姿点了点叉子，从她的视角看去，就像是点在肖铭深的鼻尖上，“你早就接下了某个选秀的case，出于职业病，下意识追问。”
还是没躲过去啊，女人这该死的直觉。肖铭深清清嗓子，“要上线的节目，提前找公关公司打好招呼，是正常操作。我没接。”
“嫌钱少？”
“嫌没劲。”他看到晏姿满脸不信的表情，只好继续解释：“要为内定的选手写推文，定期放物料，煽动粉丝众筹。这事儿你要觉得有意思，你来接手。”
晏姿耸耸肩，“写彩虹屁小作文，向棠比我更擅长。”她话锋一转，“不过写好话比洗白容易啊。我们为什么总要做危机公关呢？”
“因为潜在利益大。”肖铭深觉得是时候把编的理由说出口了，否则眼前这个难缠的员工真的会一直问个没完。“和买表扬信相比，一个人乐意花费更大的代价掩盖丑闻。你不是想知道方涛在查什么吗？”
他在手机上点开一个网页，递给晏姿看：“这个营销公司的业务线，有很多和我们重合的地方。见澄雅冒了尖，自然看不顺眼，就借乔天霖宣传助理的手，给我们扣上雇佣网络暴力水军的帽子。我让方涛去查清楚，他们背靠的资源是哪一方，就是这样。”
晏姿将信将疑，肖铭深没给她深思的时间，先起身招呼服务生买单。他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只喝虹吸的冰美式，咖啡豆也要轻度烘焙的。你找到这样的咖啡，下周送到我办公室吧。”
晏姿挤出职业微笑，内心暴风哭泣：求这个难搞的领导给他自己配一个助理吧！
肖铭深说回公司办点事，坚持把晏姿送到小区门口。晏姿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你总是兜圈子，就别怪我自己查清楚喽。”
他刚才的解释，有一个明显的漏洞：一个想整垮竞争对手的公司，为什么要借助一个明星小助理？那个乔天霖的助理偏执到癫狂，哪里有掀起风雨的力量？
他们之间一定有更深层的合作关系。
这个疑问的答案，只能借助向棠了。她见证这场风波后，对乔天霖粉转路人了，不过守住了底线，没有回踩。
晏姿打通她的电话：“你的前爱豆，有内幕消息会和选秀节目合作吗？”
“怎么问起这个？”向棠那边传来嘈杂的音乐声，她好像在打游戏，“我想一下......是有人传过。轻吟网站要做一档选秀，买了韩国版权，你知道的，得拉来小鲜肉做推荐人，才能吸引观众看啊。据说接触过乔天霖。”
如果是这样，就解释得通了：助理想帮乔天霖争取到综艺资源，就协助营销公司打压澄雅，还能掩盖约炮丑闻，一箭双雕。
“推荐人选定了吗？”
“我问一下，稍等。”过了一会儿，向棠回复道：“粉丝群里说，节目已经开始录了，反正第一期嘉宾没有乔天霖。”她报了几个名字，原来是请到了人气更高的流量明星。
“这个节目叫什么？”
“《即刻出道》。哈哈，是不是很简单粗暴？据说本来叫《闪光少女》的，因为竞争对手也做了一档选秀节目，名字撞了，才临时换的名字。”
撞名的难道是......
两档都是选女练习生的节目，一个对澄雅使阴招的营销公司。答案不要太明显了：肖铭深肯定偷偷接了其中一档节目的公关业务。
到底是哪个节目呢？
就看谁最先出丑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