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柠因为宋父的关系去了长礼中学,那是洪北市最好的私立学校,有小学部和初中部。仅仅差两岁的年纪,姜柠上初中二年级,宋傲上小学三年级。
那里有游泳池,有干净整洁的塑胶跑道,还有敞亮的音乐室和摆了一排排石膏头像的美术室。
姜柠是喜欢画画的,在姜父还没有去世的时候,她每年暑假都会进美术补习班。五年级的时候,姜柠就已经能将静物画得很好了,她一直记得姜父的愿望:“我的阿柠啊,等你会画人物头像了就给爸爸画一幅好不好?”
后来,姜父没能等到姜柠给他画头像,而姜柠也不得不放弃昂贵的美术课。她依稀记得上水粉课那天,只有她一个人拿着铅笔不知所措,因为姜母买不起丙烯颜料,所以在别人都在画水粉的时候,她还是拿着铅笔画着素描。
那时姜柠觉得,别人的世界都是彩色的,只有自己的世界是灰白的。
宋父送姜柠和宋傲去上学的前一天,带着姜母给两个孩子买了很多好看的衣服。姜柠牵着宋傲的手一路上跟宋父和姜母有说有笑,而一旁的宋傲还是踮着脚尖向前走着,闷不吭声地将手里的魔方捏得紧紧的。
宋父带着他们去了一家卖美术工具的店铺,在里面让店主配了一套学习水粉的颜料。宋父买了很多瓶瓶罐罐的丙烯颜料送给姜柠,他弯下腰对姜柠说:“不要放弃画画。”
姜柠看到那个天蓝色的装颜料的盒子的时候,抿着唇,突然又有些想哭了,但是她努力将眼泪憋了回去,声音闷闷地说:“谢谢叔叔。”
一旁的宋傲突然抬起头来,像是看到了店外的什么东西,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路人纷纷惊奇地看着这个一直不停来回走动的小孩,他像个焦躁的小兽一样,表情还是木然的,只有肢体上表现出了他的急躁不安。
姜柠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看到宋父一把将宋傲抱起,然后紧紧地箍住他的身体,不让他动弹。
宋父不停地叫着宋傲的名字,可是宋傲的眼睛看不到宋父,他谁也看不到,他的眼睛里只有小动物一样的不安,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小兔子,就像被捕兽夹夹到的小鹿。姜柠想,他一定很想从那个被围墙围住的世界出来吧,那里只有他一个人,多寂寞。
姜柠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将盒子打开,拧开那些装着丙烯颜料的瓶瓶罐罐。熟悉的气味充斥在她的鼻腔,像是一股腐烂水果的味道,她一股脑将那些花花绿绿的颜色涂在手上,然后冲过去,举着自己沾满颜料的手。
原本狂躁不安的宋傲突然就安静下来了,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姜柠的手,他的眼里终于有了姜柠的存在。
姜柠说:“你好,我叫姜柠,是你的姐姐。”
宋傲嘴里发出一阵咕噜声,张着嘴,咿咿呀呀半天,最终一句话也没说。姜柠显得很兴奋,她说:“我知道,你在说你叫宋傲对不对?”
宋傲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姜柠。
姜柠是插班生,年龄比班上大多数人都要小一些。算起新历来,其实她才不过十二岁,可是她更愿意算农历,只希望自己大一些,再大一些,大到可以像一个真正的大人那样顶天立地,或者是像姜父和宋父那样撑起整个家。
她站在讲台上,声音不大不小,嘴里铿锵有力地说着:“大家好,我叫姜柠,生姜的姜,柠檬的柠。”
班主任看了她一眼,微笑着说:“你可以介绍一下你的爱好,让同学多了解了解你。”
“画画。”姜柠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也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大家都还只是陌生人,谁会去关心她的爱好呢?
班主任讪笑一声:“是个很文静的同学呢。”
姜柠的旁边坐着一个丰满的女孩,剪着齐刘海,模样看起来有些可爱。她的抽屉里有很多吃的,酸奶,薯片,豆干,辣条,几乎到了荤素不忌的地步。
姜柠坐下的时候,那个圆脸姑娘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叫周笑笑,家里在外面开大超市,我在这里开小超市,想吃什么跟我说,同桌一律九五折。”
姜柠冲她笑了一下,指着周笑笑抽屉里的风车棒棒糖说:“我要那个棒棒糖。”
周笑笑将棒棒糖拿出来对着上面的风车吹了一口气说:“原来你喜欢棒棒糖啊。”
姜柠说:“不,我喜欢上面的风车。”
她将风车插在桌边上,然后风车开始不停地转动,五颜六色,旋转起来像一道彩虹划破天际。
她盯着风车看了一会儿,觉得意兴阑珊,然后拿着铅笔在本子上开始画画,一直画到了数学老师夹着课本进了教室之后才停下。
第二节课下课之后,大家都要到操场上去做广播体操,他们穿着统一蓝白相间的校服,站在操场上像一排整整齐齐的萝卜,在这热得出奇的天气里,像木偶人一样木然地做着整齐划一的动作。
而周笑笑却带着新来的姜柠躲在了树荫下乘凉。
周笑笑请姜柠吃了一根冰棍,炎热的夏季,她们坐在树下,周笑笑开始说起了这个学校的八卦。
她眯着眼睛,圆圆的脸上有两个小小的酒窝,下巴上肉很多,看上去像是双下巴,她一边哧溜吃着冰棍一边说:“我跟你说,我们学校,有几个最有名的人,篮球王子张一博,美术王子徐川,吉他王子张鹏,最后就是我们班的班长,学霸王子沈放!”
姜柠一边吃着冰棍,一边疑惑地问:“为什么都是王子,没有公主呢?”
“切,我才不关心那些莺莺燕燕呢,我只关心我们学校几个大帅哥,校花,公主这些那都是男孩子关心的事了,女生评出来的又不算数。”周笑笑哼了一声,表情有些不屑。
姜柠哑然,这就是男女区别对待吗?
姜柠吃着冰棍点点头,她不知道那些王子到底有多帅,她所看到的帅哥,除了宋父就只有宋傲了,他们都是帅得很温和的那种,不会很张扬。宋父笑起来会让人觉得很舒服,她从没见宋傲笑过,她想,宋傲肯定也是一样的吧,笑起来温温和和的样子。
每个星期五的最后一节课是特长课,那时候姜柠就会带着画画的工具来到美术室。她永远坐在靠窗的位置,她的位置旁边会放一个透明的玻璃水缸,不大,两只手刚好可以捧住,然后水里飘着一朵睡莲,小小的,在玻璃缸中徜徉。
周笑笑是学习音乐的,却时常偷偷跑到美术室来,她坐在姜柠旁边,一边大口大口吃着巧克力,一边明目张胆地偷看徐川。
他的位置就在姜柠的斜对面,有时候徐川抬起头来就能跟周笑笑对视,不过只是淡淡地扫过一眼,很快又会收回目光。
周笑笑说:“我真想来学美术。”
姜柠不赞成地摇摇头:“你不适合,你还是适合闹腾。”
周笑笑点点头:“嗯,是的,我也这么觉得。”
周笑笑到底是怎么和徐川走到一起的,姜柠已经记不太清了,好像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
因为每天都要画画,又因为转校的事情,姜柠旷了不少课程,她的学习进度明显就要比班上的人慢一点,所以每天放学之后,姜柠还会一个人在教室里学习很久,她就是那个时候认识沈放的。
人都走了之后,教室里只剩下她跟沈放了,沈放说:“你好,我叫沈放,我是班长,遇到什么学习上的困难可以跟我说。”
姜柠愣了一下,一时之间竟觉得有些紧张。因为周笑笑的缘故,她已经不知不觉把沈放这几位王子的地位上升到了不可触摸的高度,就好像明星和粉丝一样,总会有那么点差距感。
姜柠抬起头来看着沈放,她是有偷偷观察过他的,但不会像周笑笑那么明目张胆。
他是好看得有些张扬的那种人,剑眉星目,轮廓深邃,高鼻梁,薄嘴唇,皮肤很好,带着健康的小麦色,头发浓密,看上去很硬,一双手尤其好看,做题的时候拿着笔就会让人觉得格外赏心悦目。
姜柠小声说了句:“我自己慢慢复习,也能懂的。”
她说的并不是什么客气话,她从小在读书上就天赋过人,姜家人读书一向厉害,祖上还出过状元。
沈放大约是感觉到了姜柠的距离感,脸上笑得愈发温柔了:“我听徐川说你在画画,画得很好,什么时候开始学的啊?”
姜柠说:“小学的时候。”
他们的确是美术室里初二年级画画最好的。教美术的老师是个老头,最喜欢的就是将姜柠和徐川的画贴在墙上,两张画离得那样近,供其他学生学习。
徐川最开始向沈放提起姜柠的时候,是因为那盆养在画室里的睡莲。那时,沈放便开始注意姜柠了,他看着姜柠的时候,觉得她大概说话会比较腼腆,或者是像《红楼梦》里的黛玉那样,有着婉约美好的气质,他说:“你的睡莲养得不错。”
“还行,你喜欢也可以送给你一盆,我妈妈养的,她很喜欢花鸟鱼虫之类的东西。”
“可以吗?那谢谢了。”沈放笑了一下说,“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沈放走后教室里只剩下姜柠了,她一个人开始慢慢收拾东西,将橡皮和削好的铅笔一点一点放进文具袋。然后她看到了躺在文具袋里那个小小的风车,她拿出风车,对着风车吹了一口气,风车开始慢慢地旋转起来。
回到家之后,姜柠看到姜母在熨衣服,熨完后将衣服一件一件叠好放在沙发边上。姜母笑得很温暖,她本来不是很好看的人,单眼皮,上面有两道细细的褶子,眉毛稀疏,脸上有点雀斑,只是身上总会有一股很温柔的气质。
姜柠走上前去说了句:“妈妈,我回来了。”
姜母说:“在学校累了吧,妈妈给你做好吃的,你陪弟弟玩一会儿,他现在一个人在房间里。”
姜柠想,他在玩什么呢?那么大的轮胎他肯定搬不进来,那么肯定就是在玩魔方了。她忽然想起躺在文具袋里的风车,然后她拿着风车去宋傲的房间里找他去了。
门是虚掩着的,宋傲就坐在床沿,身上已经换了一套干净的居家服,衣服是蓝色的,上面有个很可爱的卡通兔子,脚上穿着一双小拖鞋。姜柠想,大概是姜母给他换下来的。
她站在宋傲旁边,看着他的头顶,他的头发是很软的那种,头顶有两个很可爱的旋。姜柠蹲在宋傲面前,手里拿着风车,对着风车吹了一口气,风车开始旋转起来。
姜柠说:“宋傲,你喜欢吗?”
宋傲原本空洞的眼神开始汇聚到姜柠手上,他伸出手想要拿风车,姜柠躲过了宋傲的手,她说:“对我说谢谢,我就把它送给你。”
其实并不是多大的事,可是姜柠就是想听宋傲开口说话,宋傲不肯说,他们就这么一直僵持着。
大概几分钟之后,姜柠显得有些失望,将手里的风车塞到了宋傲手上:“原来,你是真的不会说话啊。”
几秒钟之后,一个细细小小的声音响起,像是小奶猫的叫声一样,一字一句地说:“谢,谢,你。”
姜柠瞪大眼睛,结结巴巴地说:“不,不客气。”
宋傲又开口说了一句:“谢谢你。”
姜柠又说:“不客气。”
持续了几次之后,姜柠才发现,原来他又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他拿着风车,嘴里不停地说谢谢你,姜柠也很有耐心,明明知道他不是在对自己说话,还是不停地回答不客气。后来两个人都累了,便开始默不作声,一室寂静。
姜柠想,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她可以跟宋傲分享自己所有的秘密,而宋傲绝对不会说出去,他可以做一个很完美的日记本。
姜柠不止那么想,也真的那么做了,她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坐在宋傲旁边。宋傲玩魔方的时候,宋傲玩轮胎的时候,宋傲玩风车的时候,她都在说,说自己对姜父的思念,说自己想看2008年的奥运会,说自己好像记不清姜父的模样了,说自己以后也想做一名战地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