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柠带着宋傲租了一处房子,离两个人的学校都近。那房子是灾后房东重新搭建的,里面空空荡荡,就像个四四方方的盒子一样。
那天,姜柠站在那空荡荡的房子里,拉着宋傲的手说:“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好不好?”
宋傲没有说话,只是看了姜柠一眼,又匆匆地别过脸去。
姜柠抱住宋傲,眼泪开始汹涌地往下掉,好似有说不完的委屈,她说:“我们的命早就连在一起了,宋傲,以后我们就是这个世上最亲的人了。”
钱越来越少,日子越来越苦,两个人都要念书,花钱的地方太多了。宋傲个子长得快,买的衣服穿不了多久就短了,柴米油盐又样样都要钱,姜柠已经放弃了画画,可生活还是越过越拮据。
姜柠每天放学的时候都会去餐馆里端盘子洗碗,直到下班回去的时候,两条胳膊像是废掉了一样,连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最苦的时候,两个人交了学杂费之后连饭也吃不饱,连续啃了两个星期的榨菜馒头,直到姜柠拿到工资那天才吃了一顿像样的饭。
高考之后,姜柠原本是可以去外地上更好的学校,却因为宋傲留在了本地上大学。
因为是困难户,宋傲的学费减免,几乎不用花什么钱,只是学校里的老师不止一次跟姜柠做思想工作,要她把宋傲转到特殊学校去上学。
其实姜柠也想过让宋傲去特殊学校上学,有好几次宋傲在学校都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她问他是谁打的,他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地摇着头重复着“我不是傻瓜”这句话。
就算不说,姜柠也猜到宋傲在学校都经历了一些什么,她从来没有想过校园凌霸有一天会离自己这样近。
姜柠去看过那些特殊学校,她站在窗户外面,看到有的孩子目光呆滞地坐在小板凳上,有的在重复着将铅笔从文具盒里拿出来又放进去的动作。
姜柠终于还是放弃了将宋傲送进这所全封闭式校园的打算,她的宋傲,跟所有的普通人都是一样的,他并不特别,也并不特殊。
那天,姜柠带宋傲来到一处高楼的天台上,她买了两根冰棍,宋傲的是草莓味的,她的是青苹果味的。两个人坐在天台上的一角,抬头就是一望无际的蓝天。
姜柠说:“好吃吗?”
宋傲垂着脑袋,因为舌头贴在冰棍上太久而被黏住了,他吐着舌头,用力拉了一下冰棍,舌头被扯得生疼,他可怜巴巴地看了一眼姜柠,眸子里尽是委屈。
姜柠叹了口气,小气翼翼地将他的舌头拔下来,说:“你傻不傻,吃根冰棍也会把舌头黏住。”
宋傲突然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浑身上下都抑制不住地发抖:“我不傻,我不傻!”
姜柠突然拉着宋傲去了天台的边缘,那楼那样高,以至于宋傲被姜柠突然拉过去的时候,浑身上下抖得更厉害了,他拼命地往后退,奈何姜柠抓着他衣襟的那只手像是铁钳一样。
他看着姜柠,好像看到了另外一个人,他的眼里全是惊恐,那样冷漠的眼神,就像周围所有不怀好意的人一样,他讷讷开口:“我不傻,我不傻……”
“宋傲,如果你还是这样懦弱,所有的人都会嘲笑你是一个傻瓜,只有傻瓜才会任人欺负,你说你不傻,就挥出你的拳头,砸向那些欺负你的人。”
姜柠狠狠地抓着宋傲的衣襟,继续说:“宋傲,不要逃避了,不管是你妈妈的死,还是保姆的虐待,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你还有我,你为什么要逃避,你为什么不愿意清醒过来?”
宋傲尖叫一声,头摇得更加厉害了,他捂着自己的脑袋,整张脸都开始变得煞白煞白的,像是犯了癫痫病一样开始抽搐。
姜柠吓坏了,不明白宋傲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子,看着宋傲痛苦的样子,她的心仿佛突然之间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一样,疼得快要呼吸不过来。
自闭症不是心理疾病吗?
姜柠看着宋傲还是不停抽搐着,她红着眼眶,一把抱住宋傲,一边哭一边说:“宋傲,你不要吓我,你不要吓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宋傲的抽搐渐渐停了下来,他虚弱地说道:“阿柠,我们回家好不好?”
“好,我们回家。”姜柠僵硬着身体,抱着宋傲不敢撒手,她抬起眼看了一眼宋傲,泪眼朦胧中,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好看的脸,稚嫩之中带着少年人的英气,姜柠动了动嘴唇,发出沙哑的声音,问道:“你觉得苦吗?”
宋傲疑惑地看了姜柠一眼,又低下头,他微微张嘴,表情看上去有些呆呆傻傻,他有时候是这样,只要脑子里一产生疑惑,他的表情看上去就会有些呆呆傻傻。
姜柠勾了勾唇角,真好,你竟然连苦是什么都不知道。
自从地震之后,见识了那血肉横飞的场景,姜柠便对肉类产生了抗拒,以至于她在女生中个子算高的,体重却只有八十多斤,苍白淡薄得好像风一吹就会倒一样。
她特地带着宋傲去了菜市场,买了许多肉类,准备做一顿大餐给宋傲吃。宋傲是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主儿,这会儿看到姜柠手上提了许多自己喜欢吃的菜,眼睛温驯得像只得了便宜的小鹿一样。
他是不会笑的,他所有的情绪都藏在那双眼睛里。
做好晚饭之后,宋傲迫不及待夹了一筷子鸡肉,他刚准备送进嘴里吃,又抬头看了姜柠一眼,那双呆滞的眼神好像有了一丝不一样的色彩。
他别开视线,不敢和姜柠的眼睛对视,然后将那筷子鸡肉放到了姜柠碗里:“阿柠,吃。”
也不知道是日子太紧巴了还是怎么的,姜柠竟然觉得眼睛有些酸涩,她擦了擦眼睛说道:“你吃,特地做给你吃的,只要长高长壮了就没人会欺负你了。”
宋傲抿抿嘴,倔强地说了一句:“阿柠,吃。”
姜柠浅浅咬了一口,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那血肉模糊的场景又一次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之中。她强压住快要溢出胸口的恶心,紧握的双手青筋凸起,宋傲埋头苦吃的样子,好像是刻意放慢的镜头一样,一遍一遍在姜柠脑海中回放。
“呕!”姜柠用手捂住嘴巴,终于忍不住干呕起来,她冲到洗手间,嘴里的酸腐味儿开始往上窜,难闻的气味像是一颗腐烂橘子一样。
宋傲站在她身后,拍着她的背问道:“你怎么了?”
姜柠摇摇头说:“没什么,就是胃有些不舒服。”
宋傲一只手轻揉着姜柠的肚子,一边问她:“疼不疼?”
姜柠嘴角扬起一抹苍白的笑容说:“不疼,一点都不疼。”
那天吃过饭之后,宋傲难得没有去看电视,像条小尾巴一样,姜柠走到哪,他便跟到哪,好像只要一转背,姜柠就会从自己的眼前消失。
厨房实在太狭小,因为宋傲的关系,姜柠打碎了一只从地摊上淘回来的碗,她心痛不已,说:“你不要挡在这里了,去客厅看电视吧,猫要开始抓老鼠了哟。”
宋傲两只黝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姜柠说:“不要。”
姜柠说:“你没看到因为我撞到你把碗打碎了,你在这里我干活不方便。”
宋傲两只眼睛定定看着她,还是摇头:“不!”
“你怎么那么倔?”姜柠叹气,整个人都透着一种无力,“我都说了我没事。”
“你会消失吗,像爸爸那样?”宋傲慢慢的开口,他伸出双臂,将姜柠牢牢地圈在了自己的怀中,“你会,丢下我吗?”
“不会,我们都不会丢下你,有一天你会再见到爸爸的。”姜柠被宋傲紧紧圈在怀里,她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刚想挣脱,却发现宋傲抱得更紧了。
他现在的情况比以前好太多了,不会突然之间大脑不受控制,做出一些无法预料的事情,但比起寻常人又总是差那么一点点,所以姜柠总是拿宋傲没办法。
她无法隔离宋傲,让他生活在一群特殊人群之中,也无法教他怎么融入社会,变成一个可以独立生存的人。
半个小时后,姜柠终于将厨房整理干净了,她伸展了一下腰肢,打了个哈欠看向一旁的宋傲说:“还不洗澡,等下就要晚睡了,明天上课会打瞌睡的。”
“不想去学校。”宋傲略带委屈地看着姜柠,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排斥上学。
姜柠却头一次恼怒了,她忍住心中的不悦,耐着性子问道:“为什么?因为别人欺负你?”
宋傲没有说话,俨然是看出了姜柠眼中的怒意。
“宋傲,别人打你,你要反击,别人骂你,你就要狠狠骂回去。”姜柠拉着宋傲的胳膊说,“你在害怕什么,你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男孩子,如果连你都这样,还有谁能保护我?”
“保护你?”宋傲两只黑溜溜的眼睛突然闪发出一阵光芒,他慢慢开口,“我,可以保护阿柠?”
“对,你可以保护阿柠。”
谁能想到,这样的话语竟然一语成谶。
很多年前,流氓之风盛行,中国大地上到处都是地痞流氓,这是一种潮流的职业,人们习惯性地不劳而获,靠武力去征服别人,从而获得钱财。
大学的奖学金不够姜柠和宋傲两个人的生活开销,无奈,姜柠只能在餐馆做兼职。
有一天,姜柠打工结束,回家路过那条黑乎乎的巷子的时候,看到一群混混正在昏黄的路灯下抽烟,烟头明明灭灭,胳膊上那青面獠牙的纹身在灯光的映衬下更显狰狞。
在走到巷口的时候,姜柠就见到其中一个混混瞧见了自己,她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样,两条腿好像被定到了地上动弹不得,那时,她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坏菜了!
果然那群混混迅速将姜柠围住了,其中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穿着花衬衫,连扣子都没有扣上,露出干瘦的身躯。肥大的花衬衫的衣角被晚风吹起,像是《古惑仔》里跟在老大后面的瘪三一样。
他手上拿着一把折叠刀,甩来甩去,然后他将那把刀伸到了姜柠眼前,一只手拿下烟头,抖着脚说道:“把身上的钱拿出来。”
姜柠打工的工资都是日结的,所以身上的几十块钱都是今天晚上辛苦工作换来的,这些钱是她和宋傲未来几天的饭钱,是她拼了命赚回来的,她自然不想给。
姜柠说:“我没钱!”
“没钱?可不要怪哥哥们给你搜身,到时候,就不是钱的问题了。”那干瘦男人刚一说出口,周围便发出一阵哄笑声,姜柠一张脸涨得通红,手揪着两边的衣摆,浑身开始微微发抖。
另一个男人说:“害怕了,那就把钱交出来。”
好汉不吃眼前亏,交钱就交钱,总好过被他们劫财劫色。就在姜柠要将钱拿出来的时候,眼前的干瘦男人猥琐地说了一句:“这么漂亮,今天晚上陪哥哥们好好玩一下。”
周围发出一阵口哨声,那声音让姜柠抖得更厉害了,她拔腿就想跑,却被两个男人按在了满是石子的路上,姜柠抬起头来,脸上全是泪痕:“求你们了,放过我吧,我给你们钱,给你们钱……”
那冰凉的小刀在姜柠脸上拍了两下,眼前的人发出一阵恶心的笑容,然后一只带着湿意的手摸上了姜柠的脸,姜柠大喊一声:“救命……”
“啊”字还没出口,便被人从后面捂住了嘴巴,周围一张张带着恶意的面孔涌了上来,像是午后围着猪肉乱转的苍蝇一样,让人作呕!
“阿柠!”空气中突然传来了宋傲的声音,像是一艘划破风浪的帆船一样,姜柠透过人堆看到宋傲朝这边冲过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挡在最前面的男人就被宋傲一板砖敲晕在了地上,那可是实打实的一下,砖头都敲成了两半。
倒在地上的人脑袋上血淋淋的,像是脑壳都被敲瘪了。姜柠吓得一个激灵,看着那血葫芦一样的脑袋,宋傲这一板砖不会把人给敲死了吧!
周围几个混混见状都冲了上去,个个手里都拿着一把折叠的小刀,却见被围在中间的宋傲竟然在腰间别了一把菜刀。
他拿出那菜刀,脸上满是横气,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自己手中的迷你折叠刀。这玩意儿好是好看,可跟菜刀比,简直就不是一个档次的。这可真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怕什么,他一个人,还能反了天不成!”干瘦男人发了话,几个男人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冲了上去。
宋傲是真的敢砍,虽然他打架并不精明,可招招都敢往人要害上砍过去。
像他们这种混混,最怕碰上这种野路子的人,别人拿着刀,虽然砍到肉,血流得猛,但也只是瞧着吓人,并不会要人命,出了人命,那些条子们可就不会袖手旁观了。要是个野路子,一个新手,没分寸就敢拿着菜刀,那可真是会要人命的。
一个人从地上摸了半块板砖,趁着宋傲不注意,就往他脑袋上敲了过去,血顿时流了一脸,乍一看就是个血人。
宋傲身子晃了一下了,仿佛没有痛觉一样,转过身来,像是地狱修罗一般,拿着菜刀挥过去,将那个用板砖砸他的人胳膊上硬生生削掉了一块肉。
杀猪般的尖叫声和姜柠的惨叫声同时响起,那几个人约莫见识了宋傲的狠劲,拖着两个伤员就跑了,血滴滴答答流了一路。宋傲也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菜刀啪嗒一声掉在了脚旁边。
姜柠连滚带爬地爬到宋傲身边,半抱着宋傲的身体,眼泪止也止不住,一个劲地往下掉,她摸着宋傲满是血迹的脸说:“宋傲,千万支持住,我这就带你去医院。”
“阿柠哭了,很痛吗?”宋傲语气虚弱地说。
“不痛,我不痛。”姜柠啜泣着说,“你痛吗?”
“脑袋麻麻的,不痛。”宋傲说完这句话,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姜柠把宋傲小心翼翼放到墙角边,然后敲了两个邻居的门,请他们将宋傲抬到医院去,好在医院离这里也不远。
没想到去医院的时候,那几个混混也在,姜柠一看到他们就冲过去与那几个人厮打在了一起,还是被两个上药的小护士拉开的,小护士说:“吵什么吵,非要打死人才甘心呐。”
姜柠哭着说:“护士,你们快看看我弟弟吧,他失血过多,晕了过去。”
其中一个混混说:“哼,你弟弟算个毛,我兄弟手上肉都削没了,骨头都出来了……”
“那是你们活该,谁叫你们讹诈我的钱。”
几个人吵吵嚷嚷的,这时一个老医生走了过来,看了那几个混混一眼,又看了姜柠一眼说:“先治他弟弟吧,这两个人先拿瓶盐水吊着,血都结痂了,没什么大碍。”
那瘦干男人呸了一口:“老东西,你说什么?”
老医生说:“想治病就给我安静点,不然就给我滚出去。”
姜柠看了老医生一眼,一边哭一边说:“谢谢医生,谢谢医生。”
“没事,我看得出来你很爱你弟弟。”老医生拍了拍姜柠的肩膀说,“别怕,人的头盖骨没你想的那么脆弱,不会有事的。”
宋傲头上包着一块厚厚的纱布躺在病床上,看着姜柠将手上的苹果皮削成一个长条,然后扔进了垃圾桶里。姜柠将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然后用牙签插在了粉嫩的果肉上,宋傲闻着苹果的清香,喉头动了一下,有些许唾液在口中流转,然后顺着喉咙滑了下去。
姜柠见宋傲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她说:“想吃了?”
宋傲机械似的点点头,姜柠用牙签插了一小块苹果送到宋傲口中,宋傲喜滋滋地将那苹果吃了进去。
直到苹果盘子见了底之后,宋傲还是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姜柠忽然开口说道:“宋傲,你知道什么是死么?”
宋傲说是正常人,可终究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一个十几岁的人了,却在死亡面前茫然得像个三岁小儿。
他迷惑地摇摇头,表示不解,姜柠说:“死亡啊,就是我们要过很久很久才能相见,就是你以后再也吃不到美味的苹果了,你害怕吗?”
宋傲愣怔地开口:“害怕,我不想和阿柠分开。”
“我啊,也不想和小傲分开,你保护我,我很开心,可是,我更害怕看到你受到伤害,你要是死了,我该怎么办?我们说好的,要做一辈子的家人。”
如果宋傲出事了,她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宋叔叔?她欠下的债,便再也还不了了。
宋傲看着姜柠,他说:“我一辈子也不会离开阿柠的。”
“好,那我们永远在一起,一辈子也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