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摘下满树桃花,放入他的行囊
待到春去冬来,鲜活枯死
他满程风霜,烹雪为茶
他身裹薄衾,踏雪寻梅
浅吟低唱着
迷途远方的她
风雪啊
撕碎她的血肉皮囊
凿裂她的肋骨肝胆
吞噬她的青骨魅魂
她在迷途的另一端
终将受与枯朽的身躯埋葬
……
眼所能及,全然荒芜,寒意渗透身子的每一处,时隔三百年的悲痛终还是来了。他踏遍荒芜与青山,哪里都没有希望。
星脊仙山没有任何仙逝的痕迹,龙鳞玉也找不到晨曦身在何处,白无晔想着或许晨曦也跟去了永荒。
回到九重仙山后,白无晔直冲陈勾所在的堂屋:“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肯把他们两个人带出来。”
陈勾掰动手指,发出关节脆响:“我怕你是搞错了,永荒之地有进无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我能做的不过是保证不再派人去伤弥兰生。还有那个弥槐生,逃跑本领的确一流,先是逃过陌前丘灭族之灾,现在又能在星脊仙山悄无声息溜走。”
“有进无出……”白无晔重复着这四个字,胸口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让他的心绵绵长长地泛起疼痛的涟漪,他想说些什么,开口却成了含糊不清的傻笑。
陈勾步步紧逼:“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杀了我,替他们兄妹二人报仇,但是黑衣人会做出什么我无法保证。二是杀了白尘夜,替我报仇,我可以保证不让任何人进入永荒伤害弥兰生。”
“我还有选择的余地?”白无晔算是明白为何陈勾要养那么多黑衣人,大约陈勾所等的,便是此刻的报复。
他静默着离开辛宁峰。
白无晔心里清楚,一旦他杀了白尘夜,陈勾大仇得报,梦弥子这个把柄也就失去了价值,接下来陈勾会做出的事情会更加令人发指。然而他杀了陈勾,只会加速报复。陈勾为复仇而活着,根本不在乎自己生死。
跟一个不顾自己性命的人谈选择,何来的选择余地。
一股莫名的害怕让他泪流满面,他再也见不到梦弥子了,再也见不到她了。
在白无晔恍恍惚惚回到九极后,何老找了过来。何老在无尽海对着何畏死缠烂打好几日,终是问出何光瑶的事情,原来他有个孩子唤作未洺,继承了神海族的能力。
何老急匆匆赶到九极要将结果告诉白无晔,却见他整个人好比失了魂,瘫坐在地上。
铜儿终于见到有人能进入结界,忙跑过去:“何老前辈,快去劝劝上神,上神他想不开,竟然哭了!”
何老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白无晔身旁,看到他脸上的泪痕,紧张问道:“出了什么事?”
白无晔缓缓抬起头,看着永荒的方向,
已沉的月色复又浮起,探出天际云头,而云色却是那么黝黑,被挡在黑云之后的半个月亮,透不出丝毫光亮。
永荒。
——这里是哪里?
四围都是暗沉的气息,堕于望不到边际的虚无,莫非是永荒?我怎么会到了这里?我还没有死?
梦弥子吃力地睁开双眼,将双手举在眼前,定定看着两只满是血迹的手,颤颤巍巍地握拳,又打开。光亮透过指尖缝隙刺入双眼,令她翻转身子,趴在地上。
心脉尽断的疼痛让她无法站立,不得不趴在地上,用手臂带着自己,一寸一寸向前爬。
为什么,我还活着?
“白无晔,我还活着,你在哪里——”梦弥子用沙哑的嗓音呼喊,方开口的瞬间,口中含着的一股鲜血被吐了出来。她已经无法用先前的医理来解释自己为何还活着,不过既然还活着,就必须想办法活下去,从永荒逃出去。
梦弥子极其艰难地匍匐爬到一块岩石处,背依着岩石,开始摸索身上带着的药物和银针。好在她是个医女,还能自救,只是这心脉尽断,到底要如何医治?
不管了,死马当活马医,已经没有比现在更糟的情况。
梦弥子将所有的止血药覆在伤口,又用银针封住心口处的筋脉,尽量维持着不让自己失血过多。疼痛使她精神衰弱,昏睡一会,醒来一会,来来回回的昏迷却又让她饿得不行,想要将先前晨曦给她的行囊变幻出来,可试了很多次,什么东西都不出来,看来在永荒召唤不出外界的东西。
再这样下去,会活活饿死在永荒。
不行,还不能死,九尾狐族的血海深仇,还有晨曦的命,她要一个个让那些人血债血偿。
梦弥子将剩下的药草分了分,皱着眉头吃了下去。
永荒中的昼夜交替与外头不同,忽而天黑忽而天亮,梦弥子算不出究竟过去多久,身上的伤却在奇迹般地一点点恢复,心脉也在一根根重新连接,只不过她饿得头昏眼花,无光剑又召唤不出来,只得踉踉跄跄站起身,漫无目的地去寻找可以吃的东西。
先前死在永荒的人已经化作一推白骨,被吹来的黄沙埋在里头,偶尔飞来的秃鹰,依旧在不死心地寻找尸味。
……
她来永荒究竟多久了?
一日还是十日?亦或是更久。
不记得了,梦弥子只是漫无目的地活着,生不如死地熬着,能多活一日算一日。偶尔能从已死之人身上寻来些能吃的东西,她的寿命便又随之延长几日。
永荒曾经应也是有活人居住,只是偶尔的几座败落屋子早被黄沙刮倒,里头的东西,都嵌满了黄沙。
梦弥子一步步踏在神魔俱陨的蛮荒之上,黄沙飞卷,步履艰难。
脚步愈发沉重,脑中愈发昏沉,视线也愈发朦胧……
蓦然驻足,她看到一扇嫣红的门,深深沟壑中嵌满黄沙。在这苍穹深处,它异常突兀,她禁不住好奇,从破烂的衣袖中微微探出手,抚上木门。
紧闭的木门戛然打开,她的眼前骤然昏黑一片,望不到过去,望不到未来。
“梦弥子,你终于来了。”似曾相识的嗓音幽幽传来。
紧闭的屏风‘嗒’一声被推开,梦弥子应声抬眸,视线尽头处,一盏微灯。
推开屏风的似乎是个女子,她拂起破败的纱幔立在一旁,与幽黑的屋子融为一体。后方微灯光亮渐盛,梦弥子方看到后头还有位身形虚幻的长者,红色衣袍将容貌全全遮住。
屋中极静,梦弥子拖着疲惫的身子步步靠近,忽而惊奇起来:“红萍姥姥?”
就于此刻,屋内的烛火全然亮了起来,梦弥子惊愕中环顾四周,方看清站在屏风旁的女子。
扑通。
梦弥子突然跪了下来,对着眼前的女子,喃喃道:“娘……”
若雨穿着粗布衣,乌发垂到她的腰间,眉目之间全是温柔之色,她缓缓蹲下身子,将梦弥子扶了起来:“兰生姑娘既已恢复真身,就不必唤我娘了,你我皆是上仙之身,唤我若雨便可。”
“我就知道你还活着。”梦弥子看着眼前的若雨,虽已过去两百年,她的容貌没有一丝变化,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梦弥子问道:“爹呢?他也在永荒吗?”
若雨点了点头:“梦华也在,这会出去寻吃的了。”
梦弥子转身询问依旧端坐着的红萍:“到底是怎么回事?您不是……”
红萍冷哼了一声:“没点保命的本事,我这糟老婆子能活几千年?上神将我救活之后,就把我藏在一个山洞里,其实那时候我已经醒过来,找不到机会逃跑便只好假装昏迷。没想到啊,我藏身山洞,还有人想来杀我,不过也亏得那个黑衣人替我打破结界,我才一路逃到了永荒。永荒是什么地方,有进无出,到了这里,我总算是安全了。”
咚咚咚。
梦华冲入屋内,他将幼鹰高高提起,边走边笑道:“若雨,红萍姥姥,今日可以饱餐一顿……”他说着说着,便驻足在梦弥子面前,难以置信地:“……兰生,你怎么也道永荒里来了?!”
梦弥子虽没有见过自己如今的模样,但从外人对她打量的目光来看,她的容貌应是随着元神冲出来改变了很多。她已经不是梦弥子,是弥兰生。
“是陈勾杀了我和槐生,他将我扔进永荒。”梦弥子顿了顿道:“可是我居然没有死。”
红萍道:“你当然死不了。你可是九尾狐,死了这一回,还有把八条命。”
“九尾狐果真有九条命!那晨曦一定还活着!”
谁料红萍叹摇摇头:“他就说不一定咯,先前他将我送入洞中时,我便察觉到他元神上的尾巴都没了,九尾狐一尾即为一命,他只是普通的灵狐。”
原本燃起来的希望瞬间被灭,梦弥子自嘲着淡笑了一声:“终究还是我害了晨曦。”
梦华将幼鹰扔到一旁,愤怒着:“真是好人无好报,恶人遗祸千年。陈勾那厮真该被千刀万剐,当年九尾狐族全灭,有一半皆是因他所起。”
梦弥子突然想起些什么:“我去了月宫,看到爹所写之书,我已经知道月宫是被通魔人所害,九尾狐族是被通魔人所害,那个通魔人究竟是谁?”
她这一句,令梦华愣了一下:“你不记得了?”
梦弥子摇摇头道:“我只是恢复了真身,可是什么都不记得,不记得我为弥兰生时的任何事情。”
梦华忙拽上梦弥子的手,将她拖到红萍面前,问道:“红萍姥姥,兰生这是怎么回事?”
红萍微微从衣袍底下探出头,上上下下打量梦弥子,最终将目光落在她胸前的琉璃石上。
红萍帽子下的脸色苍白透明,神色被她收回,换作诡异无奈的神情:“是琉璃泪。”
琉璃泪?
梦弥子低头看着脖子上那颗发着微弱光亮的石头,不明所以。
红萍缓缓从凳上起身,慢步走到梦弥子跟前:“琉璃泪封印住了你的灵丹,灵丹元神不相遇,你自然记忆不起前世之事。琉璃泪至纯至洁,是仙界寻不来的封魔宝物。”
“……封魔?”梦弥子和梦华异口同声着。
红萍点了点头:“弥兰生,琉璃泪封的是你体内之魔。”
“这不可能,我怎么可能是魔?”梦弥子有些慌了,毕竟红萍无所不知,没有理由绕这么大个圈子骗她。
红萍怔怔道:“你当然不是魔,可你的灵丹上有魔。”
梦华似是明白了些什么似的:“白无晔真的疯了……”
若雨在旁听着,也跟着慌起来:“梦华,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在月宫之时,你就说我们可能犯了大错,在帮着上神冒天下之大不韪,还有那么多的魔气寻来,是不是真的和兰生有关?”
梦华皱着眉,回忆道:“当年上神将兰生的灵丹和元神交给我时,你和我不都察觉有一丝不对劲,可又说不上哪里不对。我当时看着他身负重伤,以为就要仙逝了,又看在江吟的份上,才毫不犹豫答应重新抚养兰生。没想到,魔气传来的消息是真的,兰生的灵丹上有魔魇的伏矢魄,这一魄已与她共存亡。”
“我的灵丹上有魔魇的伏矢魄?”梦弥子忽然站立不稳,将手扶在身旁的破桌子上。
梦华继续道:“当年我为了替江吟洗清冤屈,多番寻找真相,不仅只身犯险偷听某些人的谈话,甚至还抓到参与此事的魔族余孽。种种的猜测,都在告诉我,当年的通魔人为了将罪名转嫁给九尾狐族,不仅做足了表面功夫,还制造了一条铁证,他将仙界抓获的魔魇伏矢魄,藏九尾狐族某个人的灵丹上。而这个人,就是你,弥兰生。”
“……真是天大的笑话,魔魇灭族陌前丘,我却与他的伏矢魄共存亡……为何要这般折磨我。”梦弥子的双眸失去色彩,喃喃自语道:“九尾狐族已惨遭灭族,通魔人竟然还将通魔这万世谩骂的罪名转嫁给我们。”
梦华道:“只可惜一切都是我的猜测,我没有证据去扳倒那个通魔人,反倒是把月宫也搭了进去。”
红萍道:“想必魔魇失去伏矢魄,魔力大减,无怪如今溪芸山结界这般削弱,他都无法冲出。弥兰生,你一定不能让魔魇得到伏矢魄,幸好琉璃泪的封印力极强,只要它还在,你就是安全的,仙界就是安全的。”
似曾相识的话从红萍口中说出,梦弥子荒凉一笑:“原来你什么都知道。白无晔,你为何要救我,你大可以将我的灵丹打碎,替九尾狐族报了血海深仇,让魔魇永无出头之日。”
红萍叹了口气:“都是孽缘,你的元神和灵丹无法相遇,你也无法想起前世之事。”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梦弥子对视上红萍,怔怔道:“入我回忆中,前世的我一定有那通魔人害怕的证据,我定要将一切公于仙界,还自己一个公道,还月宫一个公道,还整个九尾狐族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