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八日夜,打更的穿街走巷,喊明如今的时辰,已是二更。
而明国公府在这片富贵繁华的贵人区里,依旧灯火通明如白昼。
下人们全都噤若寒蝉,行事小心,生怕说错一句话。婢女小心翼翼地端来汤药,“少爷,这是夫人命厨房送来的汤药,少爷当心身子,早些歇息吧。”
“出去。”双眼布满血丝的年轻男子不过才弱冠的年纪,已经一日一夜未合过眼。
他亲自带着父亲和叔父的两千人马,将城郊附近和送亲队伍必经之路搜了个底朝天,也未能找到她的人影。
搜了一天一夜,父亲便执意命令他收兵回府,若是动静太大,保不准会有落井下石之人参上一本,说他明国公世子在城郊集结兵马,意图造反。
明骁对父亲的明哲保身痛恨至极,但也无可奈何,叔父也劝他回府,毕竟祖父还在病中,身为孙辈应当侍疾。
另一边,圣上已经知晓此事,郡主丢失兹事体大,已宣武安侯父子二人进京问责。
明骁合上双眼,胸口隐隐作痛,他好想知道,明妧现在在哪里。窗外的夜空,月光稀微,已经看不见月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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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中秋佳节。皇上在宫中开设宴席,宴请王侯贵族和朝廷重臣,适时还有焰火仪式。
明国公府的一众亲眷坐了五六辆马车,第三辆马车上只坐了明骁兄妹二人。明妧是女眷,原本应当和母亲坐一起,但她一向亲近兄长,于是忠毅侯夫人也就随她去了。
明妧成日拘在府中,对这次宴会是满心期待,不停猜测会用几色焰火。明骁笑道,“乞巧节时不也带你看过焰火么?”
明妧摇摇头,带着女儿家的娇俏,“皇宫里的焰火自然才是最好看的。”
明妧喜欢皇宫,皇上和皇后娘娘都待她很好,娘娘待她亲和,每次进宫都送她好多好看的首饰和衣服。
晚风轻轻吹起马车的窗帘,明妧好奇地看向外面的夜景,眼睛亮晶晶的,“哥哥,中秋节是不是都要团圆啊。”
明骁笑道:“自然也有无法团聚的。”
明妧忽然转头望向兄长:“如果有一天我没办法跟哥哥团聚,哥哥也可以跟我一起,看同一个月亮。”
“别以为我没听出来,你这是引用了人家苏大学士的诗文。”明骁打趣道。
明妧撒娇道:“我说得也没错嘛。”
一行人入宫后,依次在安排好的位置入座。明国公与其他几位开国功臣坐在席首,明骁与父亲还有叔父同桌,坐在稍后的位置。而明妧则跟母亲一起,坐在女眷席。
群臣把酒言欢,其乐融融之际,皇帝也情绪高涨,连饮两杯,突然下了一道旨意,要将明国公家的靖宁郡主,许配给武安侯家的世子少爷。
满座寂然无声,纷纷将目光投向那为国戎马一生的老将军。
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京中郡主虽有十几位,但靖宁郡主是明国公最小的孙女,也是最疼爱的一个。就连封号也是圣上御赐,这是别的郡主都未享有的殊荣。
这位含着金汤匙出生,千娇万宠养大,尊荣比肩公主的一位郡主。如何就在这种时刻,被一道圣旨赐婚给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侯少爷。
明骁闻言险些拿不住酒杯,正欲起身,被身旁的父亲忠毅侯死死按住,“骁儿,你想要全家都问罪吗?”
年近古稀的老将军明国公挺直脊背起了身,“老臣,谢主隆恩。”
每一个字,都仿佛和着为这个国家奉献一生的血与泪。
明骁心下一震,望向对面的女宾席位。一个时辰前还兴致盎然说要看焰火的明妧,此时睁大了眼睛,满脸皆是木然。而一旁的忠毅侯夫人,侧过身极力掩饰住悲伤。
“皇上龙恩浩荡,臣惶恐。”武安侯也起了身,他混迹朝堂多年,自然明白,这桩赐婚未必是他武安侯家捡了便宜。圣上只不过是利用这次机会,来削减明国公家的权势。武将世家向来最为帝王所忌惮,若是再让靖宁郡主嫁了一个名门望族,那对于这一家人,皇上就更加无法把控了。
皇帝似乎已敲定此事,“如此花好月圆之夜,朕也成就了一桩姻缘。众爱卿何不举杯同饮,祝我大汝朝千秋万代,国泰民安!”
焰火四起,群臣再度把酒言欢。明骁远远的,只看见妹妹低下了头,再也没了看焰火的兴致。
当晚回府,明骁想与妹妹同乘,又被父亲拦下,“骁儿,你母亲会照顾好圆圆的。”
明骁并不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第二天明妧就发起高烧,祖父心急如焚,连请好几位大夫,整个人也憔悴不少。
与此同时,明骁也从好友口中得知,这武安侯世子的劣迹斑斑。
明骁不忍再烦扰祖父,他明白祖父是最疼明妧的,现下心中的难受一定不比他少。他又去求叔父永昌侯,亦是没有结果。
最后却是被父亲用家法狠狠地打了一顿,关进祠堂里罚跪思过。
明骁不愿认错,忠毅侯又取了鞭子来,想再教训他一顿。这时候,明妧已经醒过来了,听闻兄长挨打,立马踉踉跄跄来到祠堂,拦下了父亲的家法。
“爹,你别打哥哥了,我愿意去的,我愿意嫁给那个人。”明妧的声音带着喑哑,就此妥协认命。
她的脸色苍白,将哥哥扶起来,依然努力宽慰明骁,“没事的,我嫁人以后哥哥也可以去看我呀。哥哥这么疼我,任谁也不敢欺负我。”
“圆圆,你可知那武安侯府邸距京城多远,更何况那招猫逗狗之流如何与你相配!”
忠毅侯闻言又起了怒气,重新拿起长鞭:“你这个浑小子……”
明妧用小小的身子挡住哥哥:“爹爹,您答应我,不要打哥哥了,好不好?”
忠毅侯看着女儿苍白的脸色和强忍的泪水,心里再多怒气也消散了,语气柔和道:“圆圆乖,不要怕,若是那世子敢犯浑,为父定不会饶过他的。”
这夜,祖父在书房对小孙女一番交心,中秋宴上直接拒绝会驳了圣颜,他会去劝皇上收回成命,哪怕是拼上一身功名。
明妧这年刚满十六岁,忽而想起娘亲时常与自己说,明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圆圆要乖一点。父亲在某次家宴也说过,明家如此位置太高了,若是跌下来,会比寻常人家摔得更惨。
还有哥哥,哥哥文武双全,将来必定仕途坦荡、前程明朗。所以她要乖一点。
明妧拉过明国公的手,“祖父,圣上英明,他做的决定自有他的道理。打从我幼时起,圣上和皇后娘娘都对我很好,他们也会替我撑腰的,谅他武安侯世子也不敢造次。”
窗户未关,窗外的明骁看到,妹妹说这番话时,脸上是带着笑的。他心如刀割,宁愿这个小丫头能扑在他怀里痛快哭一场。
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这便是他从小向她承诺的。
屋内发出一声长叹,那也是祖父的妥协。明骁唤来凌风,作出最后的决定,“可以叫他们做好准备了”。
他无法任由明妧嫁给那样一个人,只要能阻止这桩亲事,付出任何代价他都愿意。
圣旨的吉日定在九月二十八。一个半月的筹备时间确实有些仓促,但由于今夏旱情严重,国库虚空,因此婚事也不宜大肆操办,圣旨也说明了要一切从简。
京城皆知这桩姻缘是皇帝的赐婚,但私底下都为靖宁郡主感到惋惜。郡主貌美,从小便得皇后娘娘喜爱,十岁得封郡主,御赐封号靖宁,殊荣堪比公主。而武安侯世子,相貌平平,纨绔任性,亦无功名在身,要平级袭爵几乎是不可能的,多半是要降一级。除了落井下石者,无人会觉得这是一桩良配。
明国公闭门不见客,忠毅侯夫人操持婚事的准备,忠毅侯和永昌侯兄弟二人则忙着应酬。因此这府中,无人察觉明骁的所有异样举动。
明骁命最信任的侍卫凌风,在城外五十里处寻了一处僻静安全的宅子。又调来了三十名死士,这是他十五岁起就养着的,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
死士的任务便是在大婚当日的路上劫走郡主。
“不惜一切代价,只要保证郡主的安全。”凌风这样转达世子的命令。
按照原定计划,正午时分死士下手劫人,至多申时,郡主失踪的消息就会传来明国公府。
明骁一直等到酉时,才等来郡主在路上遇劫,人失踪了的消息,他面上装作紧张,心下以为计划成了,正准备借出门搜寻的机会前往城外探望,谁知凌风的情报随后就到了。
“少爷,郡主不见了!咱们的人也不知所踪!”一向冷静的凌风也格外慌乱,快马加鞭赶回来送消息。
至此,明国公府上下乱成一团。明国公急得病倒,忠毅侯夫人哭泣不止,忠毅侯和永昌侯四处打通关系,召集了一千人马,由明骁亲自带着,分了五路去城里城外各处搜查。
明骁只看到了事发地清晰可见的血迹,心里一紧,顺着踪迹去找到山崖边,谷底全是尸首,触目惊心,他们的共同特点是都穿黑衣,是明骁派去的死士。
为了稳妥,凌风还是亲自带人下去查探了,没有找到郡主。而明骁的另一侍卫凌云,此时在西北处一里路的位置,发现了竹林里,遇害的那些明家仆从。
明骁的手有些发抖,他一张张脸看过去,那些鲜血淋漓的身体,没有一个是明妧。可他轻松不起来,为了阻止圆圆的婚事,他牺牲了这么多人的性命,到头来却还是把圆圆搞丢了。
“主子……”平时大大咧咧的凌云也有些难受了,虽然郡主常居内宅,但每次见到他们侍卫的时候,总是会和他们打招呼,没有一点骄矜的做派。
“查!客栈酒肆,每一处都不许放过!”明骁头疼欲裂,如果早知如此,他什么都不做,只要她平安就好。
平安就好,其余的所有他都可以去为她争,哪怕是就住在武安侯府边上,守着她护着她。也好过一时糊涂,造成如今的局面。
凌风凌云分头行动,京城内外带人查到次日天明,一无所获。
明骁不知,陆景珩出远门很少住普通客栈,基本只住在陆家的产业范围内。因而那些人都会帮他打好掩护,无论什么人来问,都是打探不出来什么的。
宫中,皇帝问罪武安侯父子,并将世子打入刑部大牢听候发落,又派了兵部若干人马,继续搜查郡主的下落。
明骁也没放弃,由凌风安排人手,再进行更为详细的询问查探,连街头小贩也不放过。
仍然,一无所获。
凌云跑了一天一夜,口干舌燥对明骁道:“主子,我听说这京中有一人,消息格外灵通,人称百事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