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
严陶陶在城门痛哭的时候,从城里骑马狂奔出来一人,那人似有急事骑得太快,马蹄掠过严陶陶瘫软凄楚的身影的时候,马上之人深眸望着她。
一在宫中知道严霸出事后,褚听风便预料到等不到严霸的严陶陶不会听刘寰的话在城外等着,一定会折返回来生事,他第一时间挑了一匹最快的马冲出城来,不想在城门外就见到了严陶陶。
褚听风立时勒紧马缰,掉头回来,跳下马蹲在严陶陶身边,扶着她的肩膀。
“先跟我走……”他语气有些焦急。
因为严陶陶的仰天哀嚎,城门这里已经聚集了一些百姓,再耽搁一些时间的话,严陶陶的身份就会暴露,她今日和刘寰所做的一切都会功亏一篑。
“爹……”严陶陶双眼中一片空洞,死死盯着头顶上悬挂着的严霸的头颅,拨开褚听风的手,手脚并用地继续往前爬,“爹……”
“严陶陶!”褚听风眉头紧锁,看不得她此时绝望的样子,可却毫无办法,只能把又往前爬的她按回自己怀里。
他捧着她的脸,强迫她看着他。
严陶陶这才像是终于感知到了他的存在,仿若失了智的傻子,眼眶一个劲地往外大颗大颗地流着泪,盯着他:“……段祁?”
“是我。”褚听风点头,把她的脑袋放在自己胸口,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先跟我走好不好?城内所有势力都在找今日刘寰被劫走的新娘,都在找你。你再在这里耽搁,被抓住就再也走不了了……”
他不提刘寰还好,一提这个名字,严陶陶像是被雷击一般浑身颤抖。她死死攥着他的领口,眼里全是血丝,哭喊道:“刘寰答应我让我跟爹一起走的!他骗我!他骗我……”
严陶陶攥着褚听风领口的手,用力颇大,而且她沾着砂砾的指甲擦过他衣服下的胸膛,立时几道血痕就现了出来,渗出了细密的血珠。
眼看严陶陶沉浸在巨大悲痛中,根本听不进自己说的任何话,褚听风看着城门里朝二人这边奔来的一支金甲军模样的队伍,深吸一口气,一个手刀切在严陶陶的后颈,将她打晕了过去。
褚听风将晕过去的严陶陶放上了马背,然后自己飞身上马,迅速驰马离开,马蹄掀起一地的细尘。
在城外狂奔了约莫了一个时辰,确定身后再也没有人追上来的时候,褚听风才降下来了速度,骑着马不紧不慢地找着小道走。
天早就黑透了,此时在郊外的树林小路,已经在让马踱步的褚听风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尽量让靠在自己怀里的严陶陶睡得安稳一些。
原本被他那一下打晕的严陶陶早该醒过来的,可她不仅未醒,还睡得很沉,像梦里有紧紧抓着她的东西一般,逃不出也走不掉。
因为刚才在城门哭哑了嗓子、哭塞了鼻子,她的呼吸很重,而且她连睡梦中都紧皱着眉,像是心事挤在眉间,怎么都化不开。
“爹……”严陶陶突然梦语。
褚听风叹了口气。
夜里的林子比白日更添寒意,他把自己的外衫脱下来,盖在了身前严陶陶的身上,然后轻夹马腹,让稍作休息的马又小跑起来。
因为奔跑,林中的风擦过褚听风的耳边,灌进他的领口,这让只穿一件里衣的他在这冬夜里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冷,但他没有减慢速度。
一片落叶迎面飘来,正好擦过褚听风被严陶陶抓出伤口的胸膛,让褚听风感到疼痛之余,狠狠打了一个寒颤。
这个寒颤让褚听风突然想到,今日严霸死的时候,应该也是这般彻骨的冷。
严陶陶和刘寰的交易,褚听风一开始不知道,但是在手下向他汇报这几日城内有利果寺的人埋伏的时候,他就猜到了。
利果寺,是宁国太后厢菡控制的江湖组织。可这么久以来刘寰并没有把严陶陶的存在告诉厢菡,所以这些出现在大忠帝都的利果寺的高手,一定不是厢菡派来的。
不是厢菡,能动用利果寺之人的人便屈指可数,最可能的就是刘寰。
不用想也知道,严陶陶肯定是明白自己是救不出严霸的,所以肯定拿自己最值钱的东西和刘寰做了交换。
那就是,用醒世藏的秘密换她和严霸的平安。
褚听风知道刘寰是个言而有信的人,这整个过程便始终远远观望,看着大忠帝都暗自较劲的几拨人:燕容、刘珣、刘寰。
他以为刘寰一定把什么都安排的恰到好处、天衣无缝。褚听风早便知道严陶陶今天连大轿都不会上,也早就知道会有一个假的严陶陶被利果寺的人在大街上劫走,更早就知道刘寰一定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趁帝都乱的时候进宫救走严霸。
前两件事都发生了。
褚听风顶着“段祁”的脸在神坊优哉游哉,听着其他神官议论今天刘寰丢了新娘子的事情,内心毫无波动。
本以为没一会儿就会听到严霸失踪了的消息,却不想听来的消息却不是这个。
“哎,我跟你们说,刚才皇上大怒,居然下令把水牢里的严霸斩了……”刚从外面回来的一个神官说道,“啧啧啧,这是老天爷不给这对父女活路啊!我刚才回来的时候,还看见半死不活浑身湿漉漉的被押着去斩首的严霸呢!”
褚听风听得这一耳朵,人腾地站起来,就冲出了神坊。
这事情是不对的。
刘寰救严霸最好的时机,明明是严霸还在水牢里的时候。宫狱水牢,平日被金甲军重重把守,可是今日金甲军几乎全被刘珣支走满帝都地找严陶陶,最方便下手。
严霸如果被带了出来送上刑台,那就说明刘寰在宫狱水牢失手了。
那时的褚听风越想越急,人从神坊出来后,便一路沿着宫墙,用最快的速度去了刘珣的大殿。
“五品神官段祁,请求见皇上。”他被殿外候着的喜公公拦着。
“皇上心情不佳,说今日若无要事就不见人。”
“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褚听风掏出一块金锭塞到喜公公的手里。
“既然是要事,那进去吧进去吧。”
进了殿,殿下都是散落的东西,明显是之前刘珣听闻严陶陶被劫走时发怒掀了案。
“臣神官段祁,参见皇上。”褚听风跪下行礼。
龙椅上的刘珣很是不耐烦,一手撑着脑袋,要杀人一般的眸子扫了他一眼:“什么事?朕不是说了非要事不要进来人吗?你不要你的命?”
褚听风连声线都不抖,抬高声音回答:“臣的确有关乎大忠国运的要事禀报。”
“哦?那你讲来朕听听。”
“臣方才在宫墙之上听风占卜,突然算到风中有一卦,说……”褚听风故意装出犹豫的样子,“说皇上若今日杀生,便会陷大忠未来几十年于水火动荡之中、陷我大忠百姓于人间炼狱之间……”
“放肆!”刘珣拍案而起,红着眼盯着他,“是谁给你胆子敢这么诅咒朕的国家和百姓?”
褚听风心中惦记严霸的安危,此时也有些着了急:“正是念及皇上的国家和百姓,臣才把这一卦如实禀告皇上!臣恳请皇上今日莫行杀生之事!”
“为什么比你资历深的其他老神官不来跟朕说这件事?”刘珣还是怀疑。
“因为他们怕死。”褚听风演得像真的一般,眼含热泪,“臣也怕!可是臣做不到仅因为怕被皇上赐死就致天下百姓于不顾!”
他话音落,刘珣坐下了。
他盯着褚听风看了一会儿,似乎是终于相信了他的话,朝着殿外唤了一声:“来人。”
“奴才在。”门外的喜公公进来应着。
“传朕的旨意,那严霸先……”
然而刘珣的话还没说完,紧接着就从门外大步踏进来一个金甲军首领,嗵的一声跪在刘珣面前,一脸的骄傲:“回禀皇上!那严霸小人的头已让臣砍了,并且按皇上的话挂在了帝都主城门!”
一旁跪着的褚听风,脑袋里立时嗡的一声。
……
静谧的林间小道,褚听风只听得到“哒哒”的马蹄声,他回忆起今日白天听闻严霸死讯的那一刻,还是当时那种熟悉的五雷轰顶之感。
那种感觉让他手脚发麻,头皮发紧,使他满脑子都是自己和严霸区区三次见面时的场景、以及严霸和他说过的话。
褚听风第一次见严霸,是在严陶陶的闺房里。他和严霸明明将对方不一般的身份都看了出来,却都扮猪吃老虎,装得有模有样。
那时严霸拍着他的肩膀,跟他说:“我看着你很是喜欢。虽然你其貌不扬,长得普通,但是身形板正,高高大大,看着是个能保护好妻子的顶天立地的男人。”
褚听风第二次见严霸,是严陶陶被刘寰救回寰王府后,严霸直接找来神坊,质问他为什么要把救人的机会给了刘寰。褚听风装着听不懂他口中那些皇廷和江湖的区别和关系,严霸只能拖着那条瘸腿离开,在门口留了几句话。
那时严霸的背影有些萧索,跟他说:“我老了,已经不能再派上多大的用处,而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陶陶及时地推向别人。这个‘别人’不应当和‘深宫’‘皇室’扯上关系,而应当是自有一片天地,能带着她远离一切的一个人。”
褚听风和严霸第三次见面,就是严陶陶和隼戈恰好进宫撞见的那天。那时褚听风刚刚意识到将目光放在严陶陶身上的,很快将不止大忠、央顺、宁国的皇家,还有妄环冢、虚循山、利果寺这样的江湖组织……严陶陶的性命,在越来越珍贵的同时,她的处境也变得越来越危险。
于是他深思熟虑后去找了严霸,决定和严霸做个交易:严霸将知道的所有关于醒世藏的秘密都告诉褚听风,褚听风就答应帮他保护严陶陶。
那时褚听风本以为当严霸知道他也是贪图醒世藏的一分子的时候,会重新考虑之前说过的把严陶陶交给他的事,却不想严霸毫不犹豫,答应了他。
褚听风忍不住问他为什么都不考虑一下他是个和别人没区别的豺狼虎豹,严霸脸上就带了点高深莫测。
严霸回答他:“哪些人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内心而演得善良,又有哪些人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内心而演得不善,我前半生不能说话而只能在房梁上趴着的时候就已经能分辨出来了。”
褚听风那时被他这句话说得整个人一愣,竟有一种在他面前一丝不挂的异样感觉。而就是这个时候,门被人一把推开,门外站着严陶陶和隼戈……
只此三面。
仅仅三面之缘,褚听风却在听到严霸的死讯的时候,胸口一滞。
严霸不是严陶陶的亲生父亲。身为暗卫的他前半生活得像个影子,后半生都用来守护严陶陶这个他主人的血脉。
严霸这一生,像极了前半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凶手,而后半生却用温情守护褚听风这个毫无血缘的孩子的褚汉。
“爹……我不要嫁给段祁……他偷出宫去……青楼……”
怀中的严陶陶又在梦语,褚听风的思绪被一下子拽回来,给她紧了紧身上盖着的衣服。
深夜,大忠皇宫。
刘珣已经沐浴更衣过了,却始终站在窗边吹冷风,心中很是烦躁。
他满脑子,都是今日那个叫段祁的神官冲进来跟他说的话。
刘珣从未见过他这个区区五品的神官,更不相信臣子里真的有这般为了百姓而不惧个人生死的人。可是今天看着段祁的那双笃定的眼,刘珣居然有点害怕他说的是真的。
严霸,刘珣最终还是杀了,他根本来不及收回成命。
“来人。”这一整天都心神不宁的刘珣叫来候着的太监,“去把今日闯大殿的段祁给朕找来,朕想见他。”
太监领命去找了,却不想隔了半炷香后那太监回来的时候,还是一个人,身边并没有什么段祁。
刘珣一下子皱了眉:“人呢?”
“回皇上的话,奴才去神坊找过了,神坊的人说段祁白日出去后就再也没回去过。奴才便又问段祁什么时候走的,他们的回答跟段祁来找皇上您的时候正好对上。”
“给朕再去找。”刘珣身侧攥着拳头,“不管是翻遍皇宫,还是翻遍帝都,朕一定要再见到他好好问问今日他说的那些话……快去!”
刘珣说这些话的时候,远在帝都之外的树林里的褚听风,扶正了严陶陶在自己怀里第无数次歪下去的身子,然后他掏出了袖中一块不好不差的玉牌,在掌中轻轻一握,那玉牌便化为齑粉,从指缝中落到路上。
那块牌子,是“段祁”的五品官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