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破晓,从钟山徐徐吹来,拂醒了栖息在青桐树上的凤凰,个个慵懒地引颈发出婉转清丽的啼鸣声,然后抖擞翎羽飞入云霄婆娑起舞。
白鹿灵巧地跳跃于祥云缭绕的山头衔摘灵芝,青龙并驾着玉犁在银河畔播种瑶草,腾起一浪浪紫烟,四散开来氤氲成一团迷雾。
这么一成不变的景致,贰负师傅却仿佛沉醉其中入了迷,立于菱格窗前一动不动,既不开课,也不见生气。
室内却是静得可怕,只有金铜更漏啪嗒啪嗒的滴水声。
我和冰夷、避尘三人端坐在各自的玉案前,不时面面相觑,完全猜不透贰负师傅此时的心思。
贰负师父平时一团和气,在讲学上对我们的要求也很随意。但是,对他的嫡传弟子月燕却是十分严苛。这月燕师姐也极是争气,观星、堪舆、剑术、御灵样样出众,而且每日都是第一个来讲学殿。
可今日,她却破天荒地迟到了。凤凰都已啼了明,开课也早有半个时辰,讲学殿门口许久不见她的身影。
我有些担忧,起身拱手道:“老师,月燕师姐兴许碰到了什么事情,要不我去看一下?”
贰负师傅摇了摇头,仍旧望着窗外,闷声道:“再等等。”
又熬过了大半个时辰,大家的灵神也有点焦躁不安。
我的青鸾鸟挨着落地窗前的露天白玉雕栏来回踱步。
冰夷仍端坐于案前翻看书牒,如玉雕琢的面容如常平静淡泊,皎洁的龙纱衣双肩上团绣着螭龙,栩栩如生。平素喜欢静卧于他肩上的龙鱼,早已在殿内上空快速游弋来去。
避尘则是伸长了脑袋,顺着贰负师傅的目光查看窗外的风景,想一探个究竟。他最乖巧听话的小火龙在案几上来回拨弄甲骨文牒,连连制造出细微声响,不时被避尘捉住尾巴制止。
避尘兴许也有些着急了,他本是热心之人,也不怕贰负师傅拒绝,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和笑容,彬彬有礼地立起,拱手说:“老师,大家这样一直等着也不是事儿,要不我去叫一下月燕师姐可好?”
贰负师傅仍是没回身,静默了一会,然后点了点头。
小火龙连忙跃上避尘的肩头,摇摆着火红的龙尾轻飘飘地随着避尘出了讲堂。
更漏滴滴答答又过了半个时辰,避尘却仍是不见回来,我心莫名地紧抽了几下,不知为什么有种不妙的感觉。
一声撕心裂肺的凄厉叫声忽然响彻昆仑山上空,似把尖刀扑刺进耳膜,惊了大家一跳。
“是避尘的声音!”一向泰山崩于面前尚不动声色的冰夷,此时脸上也带着一丝凝重。
大家赶紧向紫微宫奔去。
刚踏进门口,远远就看到月燕呆滞地立于宫院中,她的灵神乌燕静静地立于她的肩头,身上的白色衣袂上全是触目惊心的血,如洇染了一片张牙舞爪、肆意盛开的幽冥红莲,手中黑色木杖上犹在滴血。
我只觉头皮一揪,冰凉发麻,胃里好像吞了一块冰,浑身不由自主地发抖起来,那场面太过惊人!
紫微宫院内光可鉴人的的黑曜石地面上,僵硬地躺着刚才还神采奕奕的避尘,脸色青白,双眼空动地睁开着,还带着临死前不置可信的神情。他的灵神那只可爱的小火龙一动不动地躺在血泊中,殷红殷红的血还在汩汩地涌出。
我脑海中一片空白,过了许久才恢复思维。我不断对自己默念,不可能!不可能!这不是真的!这是假的,这是他们闹着玩的一场幻象!月燕怎么可能会杀人?!更何况这是众神之地昆仑山,怎么会有杀戮?!又有谁敢在此杀戮亵渎昆仑山?!
对于神人来说,灵神若死,体如行尸。惊惧、恐怖充斥我的心脏,撕扯着撞击着。
避尘是去年被送来昆仑山学习的,短短的时间内就和大家相处得非常融洽。他是钟山神烛阴的小儿子,尊贵如斯,却没一点架子,脸上常挂着仿佛能融化冰山的温和笑容,为人和善有礼,深受昆仑山上诸神们的喜爱。他突然就这样在神威的昆仑山上丢失了性命,还毁了灵神,不能不让人伤心震惊。
“发生了什么事?!”西王母和天帝伏羲、地母女娲,在一群神人陪伴下踏了进来,她穿着素日的回纹金缕衣,双臂佩着豹头金臂钏,语气一贯地严肃沉稳,一双虎目灼灼生威。
我一愣,他们三圣不是去三十六天闭关顿悟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九天了?当下事出突然,也无暇多想。
西王母看到地面发生的一切,眉心一跳,面颊微微抽搐,蓬松卷发上戴着的碧色玉胜也在轻轻晃动,神色复杂地望着避尘僵硬的身体。
然后她顿了顿,略略恢复了往日的神威,挥起乌金手杖命令侍神道:“召十巫过来救治,带上不死药,快!”
侍神英招匆匆飞了出去。
“贰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温润如玉的天帝一向惜才,平素对贰负师傅也极为看重,此时也严厉地质问起来,莲花三维抹额金冠冠心盘着的黑白双蛇阴阳太极图随着说话声微微摇摆,显然天帝也十分震惊。
贰负此时已泪流满面,很是痛心自责的样子,立马跪地连连叩首,箍在额头上的黄蛇细冠叮叮作响,贰负师傅也不起身,低头说道:“贰负有罪,教弟子无方,无法消灭危月燕身上的危险性,竟让她杀了钟山神之子避尘及其灵神,请天帝治贰负死罪。”
“危月燕····”天帝喃喃仰天叹道,龙眉下的凤目深邃不可测。
大家听到此句,面色均变得更加黯然。月燕师姐的名字中本无危字。据说当年共工怒撞不周山,导致天地倾覆、洪水泛滥,掌管星象的贰负师傅回禀西王母说,这是因二十八星宿中的危星冲撞,落入共工命格才会犯下如此大错。当时西王母正在昆仑半山腰视察水患接受汇报,远远看到汹涌飞扑而来的洪水中,有只灵巧的雪燕展翅贴水游来,再仔细一看是一个雪白纤细的新生女婴,正扑棱着两只小手游来。西王母赶紧下令救了上来,温柔地抱在怀里,还亲自给取了月燕的名字,全然不顾贰负师傅当时的提醒。
他说,这洪水几乎毁去了昆仑山下所有生灵,而这孩子能存活如此命硬,只怕危星相冲有异能。见劝说不动,就又说,既然娘娘如此喜爱,不如让微神亲自教养,化解其危性。
如此月燕成了贰负师傅的嫡传弟子,她聪颖好学,一学就会,而且为人爽朗大方,平常做事果敢干脆,极具号召力,很有西王母的风范,也深得西王母的喜爱。我们这些同辈神人皆视月燕为心中的楷模,所以,平常也很少有人叫其全名。
贰负师傅今日直呼危月燕全名,肯定是要提醒大家当年他的预示,也对月燕师姐为何在这昆仑神山上,无缘无故对避尘下此毒手有了非常合理的解释,而天帝今日直呼其名恐怕内心这是有这个想法。
难道月燕真的杀了避尘?我心中一阵紧张,我和月燕、冰夷三人都是那场洪水的幸存儿,自小一起长大、上学。后来,又做了西王母御前使者三青鸟,亲如同胞,感情深厚。任星象怎么说,我却不相信她是会痛下杀手的人。
我刚想跨前一步为月燕求情,却被身旁一股法力牢牢定住,扭头看是冰夷,正暗暗摇头用眼神示意我别妄动。
犹疑间,天帝发话道:“贰负,你已经尽力,这不能怪你。但事情毕竟出在紫微宫,即刻起你就禁足紫微宫,到时候向钟山神请罪。”然后和西王母对视了一下,命令道,“将危月燕押入雷霆天牢!”
看着月燕被天兵冷酷地架走,血色斑斑的衣袂缓缓地消失在门外,一如我心中的某种东西在坍塌消失,在被人无情地攫走,心像被铁网般牢牢捆缚,无法言明的痛楚与失落。
“拿月燕的命抵不了避尘,我们也无法好好向钟山神交代···”西王母一边沉思一边说道。
“月燕能不能抵避尘的命已不重要,但只有这样才能向烛阴神显示出我们的态度和诚意,如果由此引发钟山和昆仑山的误会和矛盾,事态就严重了。况且眼下我们还有不死药和十巫,如果以此救活避尘,一切都有转机。”天帝右手抚须左手掐指缓缓说道。
龙雩案:
1、《山海经·海内南经》:“窫窳者,蛇身人面,贰负臣所杀。窫窳龙首,居溺水中……其音如婴儿,是食人。”——yà yǔ,又写作窥窳、猰貐,是神话中烛阴龙的儿子,又名避尘。原形人首蛇(龙)身,被天神贰负的手下危月燕杀死,化作龙头猫身虎爪的凶兽,也有说是人面牛身马腿,奔跑速度极快,居住在弱水中,叫声像婴儿,常跑上岸吃人。
2、《山海经.大荒西经》:“昆仑之丘,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昆仑山下有条弱水汇聚的深渊环绕着它,深渊的外边有座炎火山,一投进东西就燃烧起来。有人头上戴着玉胜的首饰,一口的虎牙,披一袭豹纹衣,在玉石洞中居住,名叫西王母。这座山拥有世上的各种东西。
3、《山海经·海内北经》:“从极之渊深三百仞,维冰夷恒都焉,冰夷人面,乘两螭龙。“——忠极渊有三百仞深,是河伯冰夷(也读冯ping夷)的都邑。冯夷人面,乘两条螭龙。屈原《楚辞》形容河伯座驾“驾两龙兮骖螭”,螭龙是一种无角海龙,寓意吉祥美好,以及男女的感情。河伯常被认为是鲛人,所以小说中用双螭龙作冰夷的坐骑,用龙鱼作他的灵神。同时也对应书名中的“梦鱼”。
4、中国神话中的神人崇拜有一个从动物形到半兽形到人形的递进过程,本书为了遵从《山海经》完整性以及故事丰富性,将神人们人面兽身或兽身人面的形象,多半转化成以他们的灵魂化作动物形,以灵神的形式跟随自己的形象,可参考电影《黄金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