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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迷宫”世界中的“人”与“物”(1)

当我们走进卡夫卡营造的艺术世界,最直接的印象便是这整个世界处于不断变幻不断构成的不稳定状态中。对这个艺术世界的概括,我们可以借用卡夫卡评论中的一个常用词——“迷宫”来形容。卡夫卡对“迷宫”形态具有超乎常人的迷恋。在他的小说中,到处都可以找到“迷宫”的形式,以至于,“迷宫”成为他构筑艺术世界的结构模式,甚而至于,“迷宫”就是卡夫卡展开其艺术之思的思维模式。

在卡夫卡的艺术世界中,“人”与“物”形成了二元对位的两大结构要素,这二者之间不是僵持的、孤立的、认识与被认识的静止模式。相反,人与物是相辅相成、互相依存、互相促生的关系。深陷“迷宫”中的“人”,已丧失了对于他周围的“物”来说绝对的主宰状态,他无论如何努力都不能从他所处的物中超拔出来,打量它们谋划它们。“人”与“物”是平等的,互动互生的。种种“运动”和“变形”的手段都在显示人与物的胶着混融的状态,在卡夫卡看来,这正是“人”与“物”的原初的状态。

如果我们把迷宫世界比喻成一盘棋,“人”与“物”就是棋盘上的棋子。棋子之间没有高下尊卑之别,它们遵循着同样的游戏规则在棋盘上变换自己的位置。棋子在棋盘上的位置任意变动一下,整个棋局就会随之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态势。卡夫卡的每一个独立的作品,都是这样布局精妙的一盘棋,尽管棋子的移动遵照了某些规则,但是棋局依然变幻精妙,神秘莫测。这就是卡夫卡艺术世界的整体特性——人与物,以及它们置身其中的世界之间的互动生成性。

第一节 “迷宫”,作为思维和结构模式

前文引述的《审判》中的寓言《在法的门前》(Vor dem Gesetz),不仅是《审判》的“文眼”,也是卡夫卡整个艺术世界的点睛之笔,简短的文字浓缩了卡夫卡艺术世界的构思。乡下人来到了法的门前,往里面张望。守门人告诉他:“里边的大厅一个接着一个,层层都站着守门人,而且一个比一个强大。”乡下人受到门内层层叠叠的未知世界的吸引,止住了在日常世界中游走的脚步。门内的世界,就是一个“迷宫”的图像。卡夫卡对“迷宫”极度偏爱,在很多文本中都有对“迷宫”的描画。

《万里长城建造时》中有一个片断,一位大臣去送皇帝的圣旨:

他是多么白费力气,他依旧还在试图挤出最里层皇宫的房舍,他永远也征服不了它们;就算他成功了,也无济于事,他还得挤下台阶;就算他成功了,也无济于事;还得穿过众多的庭院;而出了庭院则是第二层宫阙;随后又是石阶和庭院;又是一层宫殿;就这样几千年地延续下去;就算他终于冲出了最外面的宫门——然而这永远永远也不会发生——,横亘在他面前的还有整个的京城,这世界的中心,密密麻麻地居住着社会最底层的沉渣。【1】

《城堡》中也有类似的段落,巴那巴斯为了替姐姐伸冤进城堡做信使,以求见到某位官员:

他可以进入一些公事房,但那也只是所有公事房的一部分,这些公事房里有一道道挡板,挡板后面还有别的公事房。他们并没有禁止他往前走,但是,既然他已经找到他的上司,他们打发他走开以后,他就不能再往前走了。再说,那儿总是有人在监视着,至少人们是这样想的。【2】

《地洞》中的小动物在地下挖了四通八达的避难所,每天的工作就是四处巡查,看哪里会有潜在的危险:

(在各通道上的徜徉)并不费力,等于跟朋友聊天,我过去常是这样做的。??在我看到了城郭以后,我就开始有意慢慢地走第二条通道,我有的是时间——在地洞里面我总是有的是时间——因为我在那边所做的一切都是重要的好事,并使我得到一定的满足。我从第二条通道出发,半路上中断了视察,转向了第三条通道,并循着它折回城郭。这样,第二条通道显然还得重新再去,我就是这样又劳又玩,自得其乐,独自发笑。??你们通道、广场和城郭啊,我为了你们而来,尤其是为了城郭的问题我连生命都在所不惜。??你们是属于我的,我是属于你们的,我们结合成了一体,有什么奈何得了我们呢。【3】

卡夫卡对“迷宫”的偏爱不是无来由的,在卡夫卡的艺术世界中,“迷宫”承载了太多的功能。首先,“皇宫”、“法”、“城堡”、“地洞”这些“迷宫”,为人(动)物提供了活动场所和生存空间,召唤着人物到场;反过来,正是人物的行动本身,揭开了“迷宫”本身的秘密。如果没有送圣旨的大臣这一路奔走,我们就不知道庞大的皇宫的存在;如果没有乡下人到来,便没有这道专门为他而开的法门;如果没有巴那巴斯一趟趟的无功而返,我们就不知道神秘的城堡的存在;如果没有小动物日复一日惊恐中的辛勤劳作,也就没有四通八达似蜘蛛网般供它栖身的“地洞”。正是“迷宫”构筑起了卡夫卡艺术世界的宏伟大厦,对“迷宫”的设置决定了小说的结构模式,也印证了作家的思维模式。

一 循环反复:“迷宫”作为结构模式

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的结构,指的是故事的情节安排、人物关系、矛盾冲突等等诸方面。写作现实主义的小说,作家脑中必先设想一个开端,然后按着必然率或可然率,将事件导向一个明确的结局。支配现实主义小说结构的,是明确的因果逻辑。举凡悬念、伏笔、照应,开端、发展、结局??只有在同一个因果逻辑控制下才是有效的。阅读传统小说的时候,我们总是对将来要发生的事件充满期待,以预期的实现与否解释以前发生的事件的合理性。这种聚焦于将来的情节安排的模式,我们可以简单以“线性”结构来称呼。作家在其中俨如一个无所不在的上帝(尽管在小说中有如巴尔扎克般“显”的,也有如福楼拜般“隐”的),掌握着他的世界的走向。现实主义作家笔下的艺术世界,必然是脉络清晰的、可以人为控制的。

卡夫卡的小说显然不是“线性”结构的。对于“任何一个障碍都可以粉碎我”这样一个敏感忧郁的作家来说,卡夫卡根本怀疑自己有能力做一个上帝。他笔下很难说写出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件,相反,几乎在每个作品的开端他都会把整个故事交代清楚。这样的安排自然也不会出现什么悬念。我们经常看到的,倒是一些烦琐的无谓的小事件的不断重复。在作品一开始我们就知道,城堡是K永远进入不了的,地洞是永远不能提供安全感的,约瑟夫·K是永远无法洗脱自己的罪名的。甚至,所有的故事我们在《在法的门前》的寓言里已经提前知道。但是,这些事件的重复,绝不仅仅是对已经发生事件的简单复制,而是对已知内容的更深入的展开。这种渐次展开的对已知事件的不断回旋反复,形成了作品内在的张力,吸引我们读下去。因此,卡夫卡的小说的悬念不是按照将来要发生的故事引发的,而是通过那个往往在第一页就已经完整地得到描绘的东西的不断循环引发出来的。

《地洞》中的小动物感到无时无刻不处于危险之中,可是一直到小说结尾,也没有任何一个敌人闯入过它的领地,哪怕是极小的不具威胁力的敌人。也可以说,读者期待中的故事还没有正式开始便宣告结束了。可是依地洞主人的逻辑,先前敌人没有来过,并不意味着以后永远不会来。而没有经过战争检验过的地洞是不是足够牢固又是不得而知的,那么必须加固加固再加固??于是,小说变成了这个动物与假想敌人的意志战心理战,小说就成了一个动物建造迷宫穿越迷宫的乐此不疲的游戏。小说中有许多相类似的副词“通常”、“每次”、“总是当”、“多么经常”等,小说的结构呈现为不断循环的有机整体。对地洞的安全感的依赖与对地洞存在潜在危险的怀疑之间构成了这个动物情绪的两极,享受地洞的寂静时,这个动物心灵就会得到暂时平静,可是对潜在危险的警惕又使得他行动起来,在地洞的寂静中洞察极微小的“曲曲”声,他的情绪就处于焦虑不安中。情绪由此及彼来回震荡,形成了小说的内在韵律。在地洞的每一个部位,从入口、到迷津暗道、到城郭,每一个地方都是那样完美无缺,可每一个地方都表明有它的缺陷,作品就出现同样的循环。这些循环很明显是由这个动物的情绪控制的。

类似的循环在长篇小说《城堡》中表现得也很典型。K踏着没膝的积雪来到一个小村子,他必须拥有城堡的拘留许可证,才被允许留在这里。第二天他向城堡进发,走了一天,城堡还是在前面若隐若现。在眼看接近城堡无望的时候,城堡给他派来了助手,K觉得自己找到了进城堡的路了;可这两个助手除了妨碍他监视他之外别无作为,K又陷入了僵局,一条路弯进了死胡同。正灰心丧气的时候,城堡派信使给他带来了嘉奖令,跟着信使走,一定能进入城堡,这是展现在K面前的一条新路。没想到跟着信使走进的不是城堡,仅仅是信使的家罢了,而且这一家人也陷于寻求进城堡而无门的尴尬中。K甚至连懊恼的时间还没有,他就通过奥尓迦的带领,在城堡官员们下榻的客栈认识了官员克拉姆的情妇弗丽达,并立刻与她打得火热,这总算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然而不,弗丽达自从做了K的情妇,立刻遭到了克拉姆的遗弃,K仍旧是空欢喜一场。后来,他委曲求全去做校役。他深夜在城堡官员们下榻的旅馆里等候,可官员们硬是躲在被窝里不肯出来。??K用尽了一生的力量却未能走进城堡,也未能同城堡建立任何实质性的联系。

《城堡》中的循环比《地洞》复杂得多,但这些循环同样是受情绪的控制。K在“希望”与“绝望”的两极间摇摆,希望与绝望之间的张力构成了小说情节发展的内在节奏。在《城堡》的第一章,这种结构模式就已经表现出来了。K为了能在村里过夜往城堡里挂电话。在一阵沙沙声之后一个官员终于来和K对话了。首先这个官员宣称绝对不会承认K的身份,绝对不会让K心安理得地当土地测量员;接着他马上又给予K某种希望,使K感觉到那就和承认了他的身份差不多;最后他又拒绝了K去城堡,但那并不等于不要K为城堡工作。就是这通电话,绊住了K前行的脚步,身陷城堡的“迷宫”。“藏身处难以数计,而能使你获救的只有一处,但获救的可能性又像藏身处一样地多。目标虽有一个,道路却无一条,我们谓之路者,乃踌躇也。”【4】希望是无处不在的,但能获救的唯有那一处;所谓的人生之路,就为了寻找那个目标,可这个目标又是遥不可及而又无路可寻的。希望与绝望间的情绪摇摆,使得小说的情节发展成了一个个头尾衔接的循环,这些循环是对已知过程的无限的重复。这就是卡夫卡小说的迷宫式结构。

卡夫卡的长篇小说的故事发展似乎比短篇小说更为随意,很多事件即使打乱前后叙述次序来读对作品来说也是毫发未损。实际上,布罗德在整理卡夫卡手稿的时候确实曾为这个大伤脑筋,根据这些根本没有数字编号的手稿编辑而成的作品,能符合卡夫卡的原意吗?可是谁又能确信卡夫卡在写的时候一定遵循了某个次序呢?进了迷宫,先走哪条路后走哪条路甚至重复地走回头路,对结果来说并没有多大影响。三个长篇都没有结局,这预示了迷宫根本没有出口。人物的命运就注定了是迷宫中的忙碌,好像希望就在前头,兴致勃勃地走过去以后,却发现仍是一条死路,是希望的幻灭。

在故事的循环叙述中,卡夫卡经常使用故事中套故事的手法,比如《审判》中插入的“法的门前”的寓言;《中国长城建造时》关于“皇帝的圣旨”的故事;《城堡》中关于信使巴纳巴斯一家的故事。这些插话中往往蕴涵了整个作品的内涵和结构模式,或者说,整个作品就是从这一个个插话中不断循环生长而成的。阅读卡夫卡的时候总会让人记起那句古老的关于永恒循环的格言:如果只发生一次,它就算没有发生过。尼采设想出了超人打破永恒循环的魔圈,卡夫卡却不像他这位精神祖先,他的主人公的命运就只能是无限的沉沦。故事的发展在转了一个圈之后,又回到了起点。这个起点却是颇耐人寻味:这预示着这个起点可能正连结着某种原初的东西,一个只有远离它才能接近它的某种东西。它在宣告永无止境的时候,正预言了终极出现的希望。

二 悖谬倒转:“迷宫”作为思维模式

行进在迷宫中,情绪始终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摇摆,这种情绪的摇摆构成了卡夫卡小说显在的结构模式。而任何显在层面的形象都是在隐在层面构思完成的,都要受作者隐在的思维模式的控制和引导。“迷宫”的图像深存于卡夫卡的意识深处,形成影响作品结构的深层思维模式。希望和绝望之间情绪的摇摆我们可以用一个词“倒转”来定义。“倒转”类似于亚里士多德最早在《诗学》中提出的“突转”,“突转”指的是按照可然率或必然率的原则,行动的方向发生变化,转向与预期相反的方向。【5】卡夫卡的“倒转”却不遵循任何可然率或是必然率,它遵循一种独特的“悖谬”逻辑。

我能够像其他人一样游泳,只不过我的记忆力比其他人都好,没有忘记当初不会游泳。然而,由于我没有忘记这个,所以学会游泳对我毫无裨益,我还是不能游泳。【6】

悖谬倒转的思维在于作者先提出一个论断,但是思维的运作却使这个论断走向了其反面。就像上述引文中表现的那样,作者先下断言,“我会游泳”,中间经过一个“只不过”和“然而”一周转,就出现了“我不会游泳”的结论。这段话体现出我既会游泳又不会游泳的矛盾集合。

很多评论者喜欢谈论卡夫卡的悖谬艺术,特别是自德国评论家诺伊曼于1963年发表了《倒转与转移——论弗兰茨·卡夫卡的“滑动反论”》【7】一文之后。但大多数谈论“悖谬”(paradox)的人,其实并没有将其作为卡夫卡的一种思维模式来认识。美国文学批评家克里安斯·布鲁克斯对此的解释是:“悖谬是一种表面似乎矛盾而内含真理因素的表达方式??作为以更加全面的观点看待某一情境,并与传统、狭义、特定的观点,如实用的科学的研讨相悖的方法。”【8】也就是说,悖谬就是表面上自相矛盾,不合逻辑,却在骨子里浸透着真理的那种东西。这个定义显得非常含糊其辞,在“迷宫”思维里“真理因素”该如何界定呢?除却实用的科学的方法就是文学的方法了吗?这种看法本身就是在玩一个文字游戏:表面上的矛盾实际上并不是矛盾,而是真理。其中隐藏着一个很危险的结论:真理就是逻辑,矛盾就不是真理。

卡夫卡的悖谬倒转不是靠对正常事物的颠倒而存在的,它本身就建筑在矛盾的基础上,“倒转”的核心就是矛盾。经过这样的“倒转”,卡夫卡带我们远离了任何逻辑推理。难道他所揭示的不是真理吗?是不是到了该为“真理”观重新做一个界定的时候了?这是本节的主要任务,让我们先从文本分析入手。

《地洞》的第一句话是一个论断:“我造好了一个地洞,似乎还蛮不错。”因为“它搞得这样万无一失,世界上所能做到的安全措施也莫过于此了。”【9】但是,这个动物再介绍地洞的入口时,就觉得那里是致命的所在,因为洞口只是盖着薄薄的一层苔藓。为什么不用泥土封住呢?这个动物考虑得非常周全,万一敌人钻穿洞壁来袭击他,他就可以从洞口一跃而出。于是,看似安全的地方成为最危险的所在;而某些潜在的危险正是为了安全所做的精心布置。小说后面介绍地洞的通道、城郭??我们发现每一处地方都设计得很完美,可每一处地方都隐藏着潜在的危险。整个小说与其介绍一个建造完美的安身之所,倒不如说一个谨慎的动物在历数地洞的不安全隐患,和小说的第一句话形成了绝对的“倒转”。原以为安全的地方倒转为最危险的地方,甚至地洞就根本“不是救我的东西,而是毁我的东西”。地洞本来存在给这个动物带来安宁的“寂静”,但是靠动物敏锐的听觉他辨别出一种曲曲声,立刻打破了平静的幻影,让他的心情重新陷入了不安。

悖谬倒转使得事物的发展突然转向,倒转为对最初论断的否定。用“希望”和“绝望”这一组词来表述,那就意味着“希望”倒转为“绝望”;“绝望”却并不意味着放弃,绝望处会生发出新的希望。阅读卡夫卡,我们不能在传统意义上理解“希望”,不能将希望仅仅理解为是对未来美好的预期。在《地洞》中,动物完全明白自己建造的设施毫无御敌能力,可是这个地洞就是他不能放弃、不可或缺的希望。希望对动物来说,恰恰意味着永远没有获救的可能性,或者说,希望对他来说,恰恰是绝望的顶点。地洞并不能为这个动物提供安身之所,无望的希望执行着这个使命。“希望”对在《美国》四处流浪的卡尔、在“法”的包围中不断游走的约瑟夫·K、努力希望进入城堡的K??等人物意味着同样的东西。他们的共同命运就是不断地设计出希望,然后又不断地推翻这些设计。经过努力,他们行动的结果却正是自己希望的反面。所谓的“悖谬”,就是我们在小说中经常看到的这类“倒转”。

《在流放地》是一篇探讨技术问题的小说,作者要表达的是反对机器对人的控制。可是,小说中用了大多数篇幅来写军官对机器的赞赏。当军官发现旅行者对行刑机器并不热心,他做出了一个惊人举动:自己跳到机器上去展现它的完美!如果我们觉得卡夫卡本人也和小说中的军官一样,对机器和技术也是那么热衷的话,我们就上了作者的当了。小说最巧妙的构思得力于悖谬表达:尽管机器的一切运转都是精确计算好的,但等军官躺上去没多久,机器就散架了。

耙没有写字,只是在刺扎,床没有翻转身体,只是颤动着把它送到针尖上去。旅行者想干预,尽可能让这一切停下来,这并非军官想得到的酷刑,这简直就是谋杀。【10】

本来需十二小时才能完成的程序,在军官身上只用了几分钟就完成了,当然,军官也没有得到十二小时行刑换来的彻悟和解脱。先前军官长篇累牍对机器的颂歌被结尾处这一段文字轻轻一笔勾销了。从这种悖谬式陈述中我们就能清晰地把握住作者反技术控制的思路。

这篇小说中悖谬的写法俯拾即是。我们来看被判决者的例子。他被判刑是因为藐视上司。按照士兵的职责,他必须每个整点在上司的门口敬礼。结果,夜里两点钟,上司起来检查,发现他在睡觉。上司用马鞭抽他的脸,他非但不请求原谅,还要挟上司说:“扔掉鞭子,不然我就吃了你!”这是军官对旅行家复述的被判决者的罪行。

事情的真相我们不得而知。但是,凭这么一个小小的过失就被判死刑,而且被判决者还没有辩护的权利,显然让旅行家觉得太过残忍。我们姑且先不讨论正义的问题,我们只来看卫兵的职责。为什么他必须得每个整点都要向着上司门口行礼呢?卫兵是人,人就需要睡觉,可见军队里的规则本身就是非人性化的。我们看到被判决者自始至终那么恭顺,那么谦卑,怎么可能藐视上司呢?就像旅行家亲眼所见的那样:

被判决者看上去像狗一样顺从,似乎尽可以放他到山坡上乱跑,只要处决开始时吹声口哨,他便应声而来。【11】

这确实让我们怀疑,被判决者是否真犯了如军官所说的藐视上司的罪行。或者不如说,他是军官找来的让机器完美运转所需要的一个试验品,是机器正常运转所需要的一个零件。军官最后不也是自愿躺到机器上,甘心做它的一个零件吗?

悖谬表达法的运用使得作品本身充满矛盾,故事自己消解自己,自己反对自己,读者有如进入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但我们只要遵循作者反技术化的创作主旨,我们就能找到绕出迷宫的阿里阿德涅之线。如军官指出以前参观行刑的是如何人山人海,但是这次参与处决的,除了军官、旅行家、被判决者和一个士兵之外,再也不见一个旁观者,这无形中就构成了一个矛盾,实际上就是对军官热情的嘲讽和消解。

在卡夫卡的艺术世界中,我们还会遇到“悖谬”倒转的另外一种表现形式:“寻求”与“发现”的反常逻辑。用卡夫卡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谁去寻求,却发现不了,而谁不去寻求,却会被发现。”【12】这句话很明显是对传统思维模式的一个改写。《新约·马太福音》有这样的训诫:“你们祈求,就给你们;寻找,就寻见;扣门,就给你们开门。因为凡祈求的,就得着;寻找的,就寻见;扣门的,就给他开门。”【13】在《新约》上帝之光普照的圣明的世界中,寻找与发现的关系是简单而又理所当然的。但在迷宫思维模式里,卡夫卡创建的却是一个离奇的新境界。

《城堡》中的K,费尽心机想见城堡官员一面,依迷宫思维,他寻求,但发现不了。如果只是这样,不过是正常思维的反方向而已,我们可以称之为“反逻辑”即可。但后面还有一句:“谁不去寻求,却被发现。”巴那巴斯的姐姐阿玛利亚,没招谁惹谁,最不愿抛头露面的一个人,却被城堡官员“发现”了。因为拒绝被“召见”,就为一家人惹来了祸端。《审判》也是这样,约瑟夫·K好好地做着他的银行襄理,突然有一天被“法”发现了,被逮捕了。既然他有行动自由,他就开始为自己申述,刚一寻找,“法”就避而不见了。

卡夫卡写了一个关于鲁滨逊的小寓言,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这句话。鲁滨逊流落到荒岛上,如果他天天站在海边寻找过往的船只,希望获救,那他必然饿死而不能获救;鲁滨逊离开了海岸,用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放弃被救的打算,终于获救。“一个突变。回答隐蔽地、胆怯地、却又满怀希望地回避着问题,从其不满足的面容上可以看出它在竭尽全力地寻找着,追随着问题走在最无意义、即离问题尽可能远的路上。”【14】答案寻找着追逐着问题,却走在离问题尽可能远的路上。这就是卡夫卡的迷宫式思维模式。

值得注意的是,卡夫卡的迷宫思维模式在文本中不是大张旗鼓地来宣扬的。至少,从构词语法句法上,我们看不到类似达达主义对传统语言的刻意的破坏。更多的时候,卡夫卡让他的人物行进在传统的思维模式上,格雷戈尔·萨姆沙变形了还在焦虑是不是能赶上火车;约瑟夫·K被捕了,他就要努力弄清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K听说留在村里过夜就得有城堡发的居留许可证,他就努力地和城堡取得联系。??等到主人公碰得头破血流了以后,我们才知道原来传统思维模式在这里是失效的,卡夫卡的“悖谬”思维才放射出光彩。美国学者埃利希·赫勒这样描述卡夫卡的悖谬思维:“一种做出正在把结打开的姿势,而实际上却把结拉得更紧的努力;一种打开所有可以用的灯,却同时把世界推入黑暗中去的努力。”【15】

现在可以来回答在卡夫卡的“迷宫”式思维模式里,何谓真理的问题了。与其说卡夫卡靠表面的矛盾来引向背后的真理,不如说,他是借此有意将读者的视线从逻辑、真理处引开。靠迷宫思维,他将我们的视线引向一个远离人们日常生活的一个陌生的活动区域,在那里,人与周围世界不断重新组合。在那里,人的使命绝对不仅仅是在认识世界,相反,他总是陷于这个世界不断提出的永远得不到解决的矛盾中。难以言说的矛盾性反而是最切近真理的表现。真理从来不是能够简单直白地表达出来的。对于作家来说,他要做到的是拥有切近真理的能力,却又遵循其不可客观化的特征。沿着这个思路追索,兴许我们能够触到文学之所以为文学的那个东西。

“迷宫”思维最终构成了卡夫卡艺术世界的互动生成模式。在“倒转”的两个极点(希望、绝望;寻求、发现)之间,不再简单的是对立的无法统一的关系。相反,两个极点之间的纠合反转的奇特关系,构成了卡夫卡建构的“迷宫”大厦的基础。在这里,通常是以因果逻辑为主体的认知模式被否弃,因为他们不足以解释这个艺术世界中各类复杂现象。卡夫卡笔下的矛盾现象无法用概念加以确定,只能通过反复地循环验证才有可能接近它。在这种思维模式下,人与世界之间必然需要不断地重新组合。卡夫卡有句箴言:“一个笼子在寻找一只鸟。”在这个箴言里,笼子正因为有了鸟才有了自己的存在。同样,这鸟就是为了笼子而生的。因果思维模式里,笼子是静止的,专等鸟往里钻,就像巴尔扎克笔下的时代英雄自觉地钻进金钱的血盆大口。在卡夫卡的世界里,笼子作为鸟存活的条件,变成了主动的、变化的。笼子随鸟的活动随时改变自己的样貌和形态。

“迷宫”消解了严整的秩序,因此,卡夫卡的艺术世界绝对不是秩序井然的。井然有序的艺术世界只跟特定的历史条件有关,正如法国新小说派作家罗伯-格里耶所说,近代小说中的秩序“跟整整一个理想主义的、有组织的体系联系在一起,该体系的繁荣正好与资产阶级夺取政权相吻合”【16】。进入20世纪,卡夫卡敏感地意识到,自己所处的时代已经完成并巩固了资产阶级的统治,经济获得了极大的发展并呈现极度的繁荣。近代的理性观念已经完成了自己督促时代前进的历史使命而成为一种回忆了。从尼采发出“上帝死了”的预言以来,哲学和文学以各种不同方式描述了以理性为代表的秩序的动摇和衰颓。卡夫卡算是最早对秩序的崩坏进行描述的文学家。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非理性的思潮占据现代文化的主流,这时再回顾卡夫卡,人们就不得不惊叹他高超的艺术前瞻的能力了。

综上所述,所谓的“卡夫卡式”(Kafkaesque)绝不仅仅是一种创作技巧,不是卡夫卡为了使自己的作品显得奇崛怪异而耍的聪明的小花招。真正的“卡夫卡式”必须首先从卡夫卡的思维模式上去理解,那是一种超出了世俗世界简单庸常的生活逻辑,眼界直达灵魂的最深处——艺术的最纯洁的本源的一种能力;“卡夫卡式”又是一种建构艺术世界的结构模式,这样构筑而成的艺术世界在日常生活之外形成了一个充满诱惑的灵光的境界,那是一个深陷日常生活中的人永远无法企及的境界。“卡夫卡式”不应该仅仅被用来指称一个荒诞痛苦的生存情境,它同时预示了一个寻找人的本真存在的拯救的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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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牧尸之魔本非恶

    牧尸之魔本非恶

    上古时期,天地哀鸿遍野,万物邪念唤醒了一头混元时代的恐怖魔物,吞天古魔,古魔有双头六臂,一头吞元气,一头吞浩元。天地足渐陷落。上古正魔联手镇压古魔。“镇天古魔,卫我天道。”悠悠万载,沧海桑田,道元交替。一个无知的小渔民且拿走了镇压古魔的宝物,从此恶梦缠身。古魔蠢蠢欲动,苍生又将面临何种浩劫。少年渔民且成为养尸人,不被正道所容。一块身世玉佩,一个跨越了道元的使命。他究竟是魔道中人,还是跨越寂元的诛魔人。一段青梅竹马的恋情,一句幼时的诺言。正邪不两立,他又该如何面对。然又凭什么最终得正道认可,万魔共其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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