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一直怔怔地听他说完,直到萧亦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口,她愣愣地问报君知:“他刚才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报君知轻声道:“大概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方子因为萧亦这莫名的180度大转弯的态度,觉得既委屈又愤恨,情绪十分低落,口中喋喋不休地抱怨着,听听拉着她不住地劝慰。
报君知见状嘱咐听听先带方子回家,他承诺后面的事情,自己会继续追查。
萧亦的家位于郊外一片老式住宅区,是一栋纯欧式风格的三层别墅,掩映在茂盛的梧桐树林里,天色渐晚,两个微胖的中年女人从门里走出来,两人走得离萧亦家远了些的时候,就开始眉飞色舞地聊天。一人道:“我就说这家人脑子都跟有病一样,那萧老先生从来不愿意出门的人,前天突然自己一个人出去旅游去了,提个小包说走就走,七十来岁了你说你一个人乱跑什么?”
另一个也附和道:“然后这老爷子前脚走,后脚他儿子就接了个小孩子回家,说是从孤儿院领养的,我看,没准儿是私生子,要不干什么急火火地趁他爸刚出门就接家来了,而且还把原来的园丁厨子都辞退了。”
两个女人撇嘴摇头地继续议论着:“干保姆干了这么多年,这样的父子真是头回看见。”
萧亦坐在客厅里的意大利牛皮沙发上,他面前的地毯上坐着个大约六岁的男孩儿,孩子的周围摆放着很多还未拆包的精致礼物盒,但是孩子对礼物似乎完全没有兴趣,而是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萧亦。
萧亦正在整理手中的各种证件与单据,转眼看见孩子呆呆地望着自己,温声道:“怎么啦?不看看里面都有什么玩具吗?”
孩子的眼神中流露出与同龄孩子不一样的忧虑,“为什么我没有妈妈?”
萧亦似乎很厌恶这个话题,他不耐烦地皱着眉,“你不需要妈妈,记住,这个家里永远只有我们父子俩,这是我们的家,你会过得像个王子,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最大的房子,最好的衣服,最昂贵的玩具与饰品,所以,你要听我的话,”最后他指着地上的礼物简短地道,“拆开,玩儿。”
孩子犹豫地看着他,“为什么我不能出去和别的小朋友玩?”
萧亦被这句话问得有些失神,过了一会儿才柔声道:“你有先天疾病,不能跟别的小朋友玩,只能和爸爸在家里,爸爸会一直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伤害的。”
孩子有些懵懂地点点头,顺从地坐在地上开始拆那些五颜六色的礼物盒子。
萧亦的目光从孩子身上收回来重新落在手里的一摞证件上,那是些房产证明与委托书。他已经决定要卖掉这里的房产,移居另外的城市。
这么短的时间卖掉这么大的一所房子并非易事,萧亦只得将房子交给一家房产交易公司托管,连同这房中的所有家具陈设一并作价出售,萧亦为此宁可交付一笔大的托管费,也不想再多耽搁下去了,报君知那双似乎洞察一切的眼睛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令他寝食难安,他甚至有这种感觉,多在这个城市待一分钟都是危险的,时至今日他才清楚地知道,自己当初犯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这个错误非常有可能将一个维持多年的秘密完全打开,因为据说,报君知这个人是从来不会让接手的事情变成悬案的。
几天后的一个凌晨,萧亦所住的别墅里,突然传来孩子尖利的哭叫声,萧亦家的保姆都是小时工,晚上并不住在这里,此时萧亦匆匆披上睡衣冲进隔壁的儿童房。
那孩子不知怎么从床上跌到了地上,双手抱住头一脸痛楚地在地上翻滚着。
萧亦虽然有些着急但是并不慌乱,他冲过去抱住孩子,搂在怀里安慰着:“不要紧,刚开始的时候,是这样的,等你长大几岁就再不会疼了。”
孩子却并没有因为他的安慰而平静,显然那种疼痛已经超出了他的忍受范围,他不停地大声尖叫,并使劲地用小手捶打着自己的头顶。
萧亦费力地控制着他,突然间大惊失色,只见孩子白嫩的额头忽然显现出道道突起的血痕,头顶也鼓出了一个拳头大的包。“这是怎么回事?”萧亦慌张地自语着,“当年我并没有这样的。”
此时,孩子的哭声却忽然停止了,小小的身体整个软了下去,额头状如裂纹的血痕越来越深,头部血管膨胀,整个头颅似乎就要裂开一般,萧亦更加不知所措起来,他抱着孩子急得大叫:“醒醒啊。”
孩子的脸色越发苍白,随着头部的涨大,他小小的身体开始抽搐。萧亦一见,心急如焚,再来不及再想,抱着孩子奔到客厅拨通了急救电话。
很快,门口传来门铃声音,萧亦将孩子放在沙发上,跌跌撞撞地跑去开门。
萧亦打开门的一瞬间顿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石化了,站在门口的不是医护人员,而是那个自己之前找的风水师,报君知。他曾设想过很多次这个场面,他觉得在现实中发生了,自己铁定会转身逃走,因为他很清楚报君知再出现时带来的会是什么,但是此刻,他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里奇怪地泛起种尘埃落定后的安然。
报君知闪身快步走进屋里,径直来到孩子躺着的沙发边,眼见这个孩子已经呼吸微弱,报君知毫不迟疑地将手放在他的头顶,虚空地做了一个拔的动作,孩子立刻面显痛楚,随着报君知的手向上抬,那孩子的身形竟然随着他的手迅速长大,很快由一个幼童变成少年。报君知似乎有些费力,顿了顿重新用力,终于将一个东西从孩子的头顶完全拔了出来,跟在报君知身后的萧亦很清楚地看见,那是一棵通体雪白如同一把捆在一起的胡须般的植物。
再看沙发上的孩子,眨眼之间身上衣服层层崩裂,露出成年人强壮的身体。?
报君知将那胡须般的植物抓在手里仔细地看着,只见它的根系极为粗壮,底部已经分出三个如同小土豆般的块茎。“这么说,你们已经互相种植了三次了,”报君知略显惊讶,“你们不知道老人苗也是会生长的吗?这样连续种植,它会越长越大直到将受种者的头完全撑破。”
就在说话间,老人苗在报君知的手上开始枯萎变黄,晶莹水润的块茎也干瘪成如土块般的褐色,块茎发出老人般的咳喘,突然生出无数细爪样的根须,向报君知抓去,似乎还想自救,但是那些根须刚刚触碰到报君知的身体,就如碰到烈焰般委顿下去消失无踪。报君知从怀中掏出一个金丝小袋,将已经毫无声息的老人苗小心装了进去。
与此同时,躺在沙发上的那人,脸上露出惊诧的神情,但这个表情还未做完,他原本年轻光洁的脸上迅速布满皱纹,一头黑发尽皆变成雪白,那张脸赫然正是萧持远。
萧亦看着老人苗在报君知手上枯萎,不由得激动地大叫一声向前冲了过来,但是他只迈了一步,身体忽然佝偻下去,那件合体的西装一下子如同大了两号一般,再抬头也变成了须发皆白的老者。
老人苗产自苗疆,原本是当地流传已久的一门蛊术,将一颗老人苗自人的顶门栽入,一昼夜之后那人就会萎缩成一个五六岁的孩童,但是记忆全失,要到三十年之后,那棵老人苗长出一个新的子株,受种者的记忆才会恢复,但是此时也必须将老人苗从身体内移出,只要这棵老人苗不死,那么受种者就不会恢复原本的身体年纪,只是如常人一样重新变老而已。
萧亦与萧持远是一对身家千万的亲兄弟,多年前,两人无意中得到一株老人苗,便突发奇想,轮流做老人苗的受种者,每三十年轮换一次,这样循环往复两人便可以永生不死。
为了不让更多的人知道,从而打破这个循环,两人当年决定谁也不能娶妻生子。
此时萧持远也已经清醒过来,他望着萧亦苍老的面容,一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兄弟两个多年以来从未以相同的岁数共处过,不是你养育我就是我养育你,此时心智年纪忽然在同样的时期,相互对望恍如隔世,一时间百感交集。
报君知望着他们道:“你们带着老人苗这么多年,却不知道,老人苗之所以得名,是因为它其实是从垂暮老人身上种植出的,所以它带着一个衰老身躯的所有顾忌,不可经热受凉,不可饮食无度,不可大悲大喜,不可动情动欲……无论样貌如何年轻,被种植老人苗的人永远要过一个耄耋老人的生活,即便是真的能无休止地种植下去,你们除了长生,一无所有,这样的日子真的是你们想要的吗?做一个病弱的长生者真的比认真享受人世间所有的美好还重要吗?”
兄弟俩沉默地看着报君知,萧亦轻声道:“作茧自缚说的大约就是我们这样了。大哥,你还记得我们最初得到老人苗的时候,有多么开心吗?那时,以为从此便可以长生不死,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快乐。”
萧持远望着与自己一样苍老的弟弟,想着两人轮流养育老人苗的种种艰难,几十年生怕出一点差错,谨小慎微,寝食难安,这感觉竟如坐了几十年牢一般困苦不堪,谁知到头来依旧是大梦一场,想到此处,不禁摇头叹息。
萧亦走到镜子前,望着镜中那个满头白发,皱纹堆累,身形佝偻的老者长长地叹了口,他转头对报君知道:“我得谢谢您两件事,第一是解脱了我们兄弟俩,第二是您今天独自前来,没带着方子,您大约早想到我这个样子给方子看见太过尴尬。我们兄弟也在这里呆不住了,我没办法亲自对方子解释,所以还要麻烦您一件事,找个合适的时间,将这件事的真相告诉她,如今,我只是觉得愧对了她。”
数日之后,听听和方子应邀来到花枝街128号,报君知在紫藤花架下将事情的完整经过讲述了一遍,虽然来之前听听与方子都做好了充足的思想准备,但听完真相还是极度震惊,报君知起身来到花架旁养着锦鲤的小水池边,用手轻轻搅动几下池水,然后叫两人过来观看。
只见水池中凸出一块如镜子般光滑水面,里面渐渐显现出一副画面:一个椰树林立的热带小岛,白色的海滩,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穿着泳裤坐在椰子树下的躺椅上,两人手里各举着一杯色彩缤纷的鸡尾酒,望着细浪翻卷的海滩一脸的惬意,两个身穿比基尼的漂亮姑娘正在为他们做肩部按摩。
萧亦语调轻松地道:“这里住了快一个月了,接下来再去哪里?”
萧持远将酒杯里的腌橄榄放在嘴里嚼着笑道:“听说地球的南北两个磁纬度67°的地方,都特别容易看到极光,你说我们去哪边?”
“都看!新闻上说用望远镜能看见双极光,是不是买个哈勃望远镜就能看见南北两极光?”
“哎呀!你这个科盲,那说的是能看见土星上的光。”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开始兴致勃勃地商量,到底是去阿拉斯加还是去南极。
听听和方子看着水镜中两个迟暮的老者,不禁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听听轻声道:“可能这样,算是最好的结局了,方子你说是吗?”
沉默了半晌,方子叹了口气,“算是吧,现在我只是郁闷,我竟然和一个快一百岁的人谈了半年恋爱,而且还觉得挺合拍,难不成我身体里住着个老灵魂?”
听听心中一宽,不由得大笑,她知道此言一出,女友已经将这段感情视为了过去,心中不再有牵绊。两人神色轻松地说笑了一会儿起身离开水池,跑去紫藤花架旁边的银禅树下,伸着手逗弄那些栖息在树枝上的银禅,银禅们清静惯了,此时被扰得莫名其妙,不得已成群飞离树枝围绕着两个女孩上下飞舞,以示不满。
报君知依旧站在池水边望着水镜,镜中两个老者正兴致勃勃地安排新的旅程,看了一会儿报君知挥手将水镜关闭,微微而笑,“人间岁月皆如此,没有一人逃得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