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小雨,市区一家肿瘤医院的八层,住院部的病患都在沉睡,走廊里的灯光虽明亮却忽然透出些诡异的清冷来。不一会儿消防通道旁一个昏暗的角落,传来一个女孩低低的哭泣声,声音哀怨凄婉,断断续续,“呜呜……我害怕……我好害怕……呜呜……”
这里是重症病患区域,所以很难保持安静,经常有情绪崩溃的病人在走廊里哭泣、吵闹,又或者夜半突起繁乱的抢救声,抢救失败家属的痛哭声,人世间最难以承受的苦楚,满满当当地混杂在这个楼层,所以住在这里的病人们早已经习以为常。
此时听到哭泣声的病人也都迷迷糊糊地想着,大约又是哪个新入院的病患还没渡过自我心理调节期,叹息几声,嘟囔几句,翻个身又都睡了过去。
哭泣声犹如耳语,呢呢喃喃,绵绵不绝,无人看见一条状若绳索的灰色雾气,自发出声音的角落升起,在空中如蛇般缓缓蠕行,无声无息地飘入重症监护室之中,那缠裹着哭泣声的雾索在每个病患的床边缠绵环绕,最终向着角落里一个病床上的瘦小身影卷了过去。
床上沉睡的女孩原本神情安详,在被灰雾缠绕的那一刻,忽然间面露痛楚,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身子紧紧地蜷缩了起来。那蛇形灰雾在女孩身上稍作停留,便从女孩的顶门钻入她的身体,不一会儿复又钻出,却牵扯出一个与女孩肉身一模一样的生魂。
病房里一片寂静,女孩的身躯依旧好端端地躺在病床上,魂魄却跟随着那蛇形灰雾蹒跚而行,离开病房,从紧闭的走廊门钻出去,沿着消防楼梯一步步向楼顶走去。
万宇的感觉这阵子十分灵敏,那种熟悉的惴惴不安与酸楚感刚一在心头升起,他的心便是一阵痉挛,这感觉与去世的母亲的味道混杂在一起骤然出现,令他痛苦得无以复加。
万宇忍耐着平复了一下情绪,开始尽量平静地思考,通过以往的经验,他知道这间医院里又有人以术法之力造出了一个魂魄场。人力所造的魂魄场可将特定的生魂拘入其中,内中一切景象常人肉眼看不到,但是被拘在其中的魂魄却如肉身一样有情有感有知有觉,也如同肉体一般脆弱会受到伤害,若是魂魄在魂魄场中遭受致命创伤,魂魄就此消散,肉身也会随之死亡。
万宇检查了一下门外四周,确定没有旁人,这才谨慎地锁好房门,摆了个舒适的姿势在沙发椅上做好,他深深吸了口气,开始做自己要做的事情。
抽离自己的生魂,他之前已经做了很多遍,虽是熟门熟路,但还是十分小心,因为在这过程中只要稍有差错,生魂受惊,很有可能就忘记如何返回躯体,遇到那种情形,身魂分离超过六个小时,他便是个死人了,而今天更加危险,阴雨天会有雷电,生魂若是不巧遭遇雷电,也很容易就此魂飞魄散。
万宇将自己的生魂小心抽离后,回身望了一下自己的肉身,穿着保安服的年轻男人趴在监视屏前的沙发椅上睡得正香,他定了神,顺着自己的感应追了出去。
这次的感应,时断时续,有那么一会儿几乎微弱得令人觉察不到,万宇被迫好几次中断搜寻,就在他以为这次的追寻又要如同前几次一般无功而返的时候。那感应突然重新出现,带着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怨愤与恐惧,冲撞得万宇一阵阵心悸。
万宇跟随着自己的感应爬上屋顶,看见一个穿着蓝条纹病人服的女孩魂魄,正眼神迷离地坐在石头护栏的边缘,一双纤细的腿垂在空中一下下摇摆着。
她似乎坐了好一会儿了,头发有几分凄凉地粘在瘦削的脸上,病人服裹在身上,隐约显现出还未发育完全的身体。万宇抬头望望乌沉沉的天空,空中隐隐有电光闪烁,他心中焦急,当下不再犹豫,自黑暗的角落中静悄悄地向着女孩走了过去,他眉头紧锁地缓步前行,就快要走到女孩身旁的时候,突然动作迅捷地扑了过去。
当万宇的手实实在在抓住女孩瘦弱的手臂,不由得心中一松,正待用力将女孩拉回平台,那女孩忽然回首望着他,一把尖厉的声音里带着些惊讶,“圆光术。”
万宇一怔,思维完全僵住了,“你怎么知道?”
女孩稚嫩的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突然间甩开他的手臂,那力道竟大得惊人,万宇猝不及防向后踉跄数步被摔倒在地,女孩在狭窄的石阶上站起身,手臂舞蹈般伸展开,万宇看得胆战心惊大叫:“别跳,不要跳,这里有人结了魂魄场,你跳下去就真的死了。”
女孩回头看着他笑笑,“来不及了。”一转身毫不犹豫地跃下天台。
女孩由天台落下,一段蛇形灰雾突然自她身体上快速脱离,一瞬间女孩的心中一片澄明,时间却如同被放缓了百倍,十五年来的一幕幕在眼前慢慢回放,蹒跚学步,第一次进入校门,老师的称赞,父母的慈爱,朋友间的嬉闹,生日聚会,接到同桌的纸条,晨曦中的花朵,悦耳的歌声……
与此同时,八层重症监护室里一阵骚乱,护士奔跑而出大声叫着:“十二床没有呼吸了。”医生护士鱼贯而入,门口的家属发出叫喊与哭泣声。
眼前闪回的美好场面让女孩悲不自胜,她在空中挣扎翻身大声哭喊:“救命。”
然而陡然间下落速度加快,女孩恐惧地发现自己下面就是漆黑的水泥地和往来闪烁的车灯,而她的身体转瞬而至,女孩忍不住发出惊恐的尖叫。
突然,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男人出现在她的正下方,就在混乱的车流里,他冲着坠落下的女孩举起双手,一层层柔和的白光自他的手中如同波浪般迎着女孩而来,女孩只觉自己每穿过一层光芒,自己的速度就被卸掉一些,透过那些光芒,她看见男人望着自己露出温暖的笑容,当最后一层光被冲破,男人伸出双臂将她稳稳接住。
女孩大睁双眼,眼前是一张世间罕有的俊美脸庞,他的声音好听得能将人催眠,“别怕,你还没有到时间。”男人望着她淡淡而笑,这一笑,如同灰暗的天空中云开雾散,露出一轮清朗的明月,令人心神安稳。男人的怀抱里隐约能闻到一股淡而清幽的紫藤花香,女孩的内心从未如此刻一般平静愉悦,她感激地将头轻轻靠在男人的肩头,还未及细细思索,便失去了知觉。
待女孩再睁开眼,眼前晃动的满是医生与护士忙乱的身影,悲喜交加的母亲抱着她痛哭失声,“你吓死妈妈了,刚才突然心跳就没有了,还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周围的亲友不住声地安慰着母亲。
女孩的神思还沉浸在刚在的情境里难以抽离,眼前晃动的依旧是那张绝美的面庞,和带着花香的怀抱,她暗暗感叹,方才这梦境实在太过真实。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面带笑容的医生忽然拿着张检验单走至床前,笑容可掬地对着女孩道:“十二床,你的活检出来了,放心吧,肿瘤是良性的。”
围在床边的父母与亲友一时间大展欢颜,望着亲友与父母笑脸,女孩惊讶地回想起梦中那俊美的男人在她耳边轻声说的一句,“你还未到时间。”
“妈妈,我刚才看见了一个……”女孩眼神迷茫。
“看见什么?”母亲满面喜悦。
“好像是天使。”女孩眷恋地回想。
万宇眼见那女孩的魂魄从天台跌下,惊得怛然失色,他挣扎着起身扑过去看,正好看见报君知将女孩托住,万宇如释重负,一下子趴在天台的檐边,如牛般大口喘着粗气。
骤然间放松之后,万宇忽然间感觉自己的神智有些昏沉了起来,四周景物的轮廓隐约有些模糊,他心知不好,匆忙地站起身,打算循着原路返回,待走到天台的角落,却赫然发现上天台的小门已经消失无踪。刹那间万宇只觉天旋地转,一根绳索形状的灰雾快速地缠上他的身体,他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那绳索大力地拖向天台。
万宇惊骇无比,情急之下使劲躺在地上,用尽全身力气抗拒,谁知绳索的力道大得惊人,去势完全不受阻拦,也就片刻,万宇已经被拖到了天台的边缘。
“坏了我的事,那你用自己来赔!”万宇忽然神情狰狞地发出一声尖叫,那声音空洞嘹厉与方才坠楼的小女孩所发出的声音毫无二致。
万宇惊讶地捂着嘴,脑中一片迷茫,他隐约感到自己的神智正在一点点丧失,以往的记忆也在减淡,就在这扯拽之间他已经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处于这种境地了。
“你根本不适合这个世界,这就是你总是遭受苦楚的原因,放手,让一切都结束吧!”万宇忽然间神情一僵,嘴里呐呐自语,他抓着天台边缘的手一下子松了开,身形从天台探出去的一多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