鹩哥的故事
要说这城里玩意儿最齐全的露天市场,必然是城东立交桥下的花鸟市了,这里货品庞杂不但花鸟鱼虫、猫狗蛇鼠什么活物都有,且古籍字画、玛瑙玉石、中外钱币也是琳琅满目,市场不大,只有三里地长,却满满当当挤着五六百号的摊位,每天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花鸟市最靠近大门有一家专门卖鹩哥与鹦鹉的店,在门口防雨棚的梁上,挂着个毛色黑亮的金环鹩哥,那鹩哥打眼看着就与其他同类不一样,眼珠特别灵活,总是转来转去观察着四周,极警觉的样子。
买卖不忙,老板抓了把葵花籽正在喂那鹩哥,鹩哥乖乖地用爪子接住,再灵巧地用喙磕开,小圆舌头一卷将瓜子仁吞进肚里,不一会儿地上就嗑了一地的皮。老板见鹩哥吃得畅快,便想逗着它招招生意,故意将剩下的瓜子握住道:“别光顾着吃,你给大家说个小白兔听听。”
那鹩哥歪着脑袋想了想,用爪子拨去嘴边的食物渣滓,立在站杠上,仰头似模似样地清了清嗓子,声音响亮清晰地念道:“小白兔,白又白,它怎么那么白?它气死头场雪,不让二道霜……”那鸟说得俏皮,用的却是一把沧桑沙哑的嗓音,甚是可笑,路过的人听见尽皆失笑。
“太逗了,昨天还不是这个嗓音。”
“可不是,昨天也不是这个词儿。”
“是谁教给它的,话都教串了。”
无人注意到那鹩哥圆亮的黑眼睛里流露的是完全不属于鸟类的复杂目光。
鸟市旁边有个烤鸭饭店,头灶师傅彬子前几天就看中了这只品相极佳的金环鹩哥,价钱是早讲好的,趁着今天店里没那么忙,下午他特地请了假,跑来将鹩哥给取走。彬子是个单身,老实本分,就好喝口酒,今天买了心爱的鸟,下班又早,便兴致勃勃地炒了几样拿手菜,坐在客厅里自斟自饮,外边刚下了场雪,冷得伸不出手,屋里却暖气充足,彬子边吃边喝觉得十分惬意,他神情快活地望着不远处的鹩哥道:“再说个小白兔来听听。”
鹩哥的笼子被放在餐桌旁的花架子上,鹩哥站在站杠上将头扭来扭去,黑眼珠滴流滴流转动着开腔道:“小白兔不好听,我会讲故事,故事好听。”
彬子大感有趣,仰头将酒盅内白酒一饮而尽逗趣道:“那你讲故事吧!”
鹩哥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彬子道:“有点长,怕你烦。”
彬子哈哈大笑,笑得几乎难以自制,“太好玩了,就跟你真的能听懂我说什么似的。”
鹩哥不紧不慢地开腔道:“我听不听得懂你的倒是不打紧,你能不能听懂我的才是正经。”
“好多年前别人尊我一声康真人,我还有个徒弟唤作庄无序,我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儿子一样疼,有什么能耐都教给他,我会的东西多,什么符图术、阴阳术一点没藏私的教给他,这么着,我教他学,爷们儿俩相处得挺好。”
“有一天我听说有个道士懂得一种术法,名字叫做迁识术,可以让自己的魂魄住进别人的身体里,无论男女老少之躯甚至飞禽走兽之体,都能随意占用,再不用惧怕尘世间的生老病死。”
“我为着学这个术法,便刻意与那道士结成了莫逆之交,他果然将迁识术教授了我,我又转授给了我徒儿,可是我和徒儿练习了一阵子,发现这术法提升起来太过缓慢,不知要练多久才能修到高阶,但是,好在又给我们发现只要占了别人的肉身,还可将其的魂魄记忆才智功力一并融合受用,于是我和徒儿商量了个法子,就暗算了那道人,想要由我取了那道人的肉身得了他的术法功力……”
彬子最初笑嘻嘻地听得津津有味,但是听着听着便觉察到有些不妥,一只鸟再聪明也不能如此有条理和逻辑地讲述这般大段且波折的内容,鹩哥的声音沧桑嘶哑,情绪语气与一个垂暮老者毫无二致,它站在那里不紧不慢娓娓道来,气氛十分诡异,彬子思索着那故事里的内容,忽然间心脏一阵收缩,刚刚喝下的酒尽数都上了头,他手足发冷哆嗦着站起身步步后退,掌中酒杯失手落地。
那鸟忽然侧头盯着他冷声道:“早告诉你了,这故事有点长,你这娃娃怎么不听话,我长久的没给人讲过故事了,你应当好生听着才是。”
鸟的话音刚落,彬子忽然觉得喉头一紧,紧接着整个身子都如被捆绑住了般无法动弹,他又惊又急只想放声大叫,但是被那鸟的目光注视着,不知怎的就是叫不出声。
那鸟满意地扇扇翅膀笑了两声道:“这样就乖啦!我接着给你讲。”
它如同人一般摇头叹息道:“可谁知那道人十分厉害,着了我的道儿,饮下了掺了至毒的药酒,又陷进我设置的阴阳阵,却还能逃脱出来与我一场大战,我俩都受了重伤,那道人拼着多年的功力侥幸逃了出去,但是我清楚得很,他毒入筋骨,命不久矣。可是我的伤也非同小可,几乎无法施展术法,便想着将养几日,再去收拾他,原本这件事我是赢定了的,可万不该,我太信得过我那徒儿了,我徒儿套问了所有的来龙去脉之后,竟趁我重伤之时夺了我的肉身又压制了我的魂魄,这之后他养好身体,便再去寻那道人。”
鹩哥讲到这里吃吃地笑起来,“我徒弟打的好算盘,却没想到那道人当真是老奸巨猾,竟在临死前给自己找了个传人,也不知道他如何施的术法,居然将迁识术逆转来用,一半的功力给他的小徒弟造了一个聚舍金身,另一半的功力化作禁护,我那狼心狗肺的徒儿寻去的时候,竟被那道人在他徒弟身上下的禁护打了个奄奄一息,凶险得紧,若不是我徒儿仗着吞了我数百年的功力,只怕当场就要化成飞灰……”
此时,彬子脑子里充满了那鸟所描述的奇异情节,已经被吓得涕泪横流,身心都难以承受,忍不住近乎嘶吼地冲鹩哥叫道:“别讲了,你到底要对我做什么?”
鹩哥在站杠上奋力拍动翅膀,发出难听的沙哑笑声,“我都讲了那么多了,你猜也猜出来我要做什么了?”
鹩哥的眼睛忽然蒙上了一层雾气,变得十分混沌,它翻着几乎看不到瞳仁的眼睛咯咯地大笑,暖光射灯的光照在它的身上,使得墙壁上投影出一个巨大的模糊黑影,那鸟死死盯着彬子看了一会儿,冷冷地一字一顿道:“我想要成为一个厨子。”
尾声
已是凌晨,彬子的居室里却亮着所有的灯,厨房里“噼里啪啦”炒菜的声音不绝于耳,客厅的餐桌上已经摆满了大盘小碟热气腾腾的各色菜肴,彬子端着做好的最后一盘菜出来的时候,脸上带着与平日毫无二致的憨厚笑容。
餐椅旁边躺着一只没有了气息的金环鹩哥,彬子随意地用脚踢开,大刺刺地落座,给自己倒满一杯白酒。他细嚼慢咽地吃了一会儿,笑着感慨:“无序徒儿啊,不知怎么的,此时,为师的还有点想你了,要是当年你不曾谋害为师,此时我也不至于孤单自饮不是?”
“说起来你这狼崽子也是狠心,夺了我的舍,还要化了我的神识魂魄,要不是我将早先夺舍的魂魄顶替我,也就没有今日了,饶是这般,也被你这狼崽子弄去了大半本元。你说说你害我做什么?没了为师教导你,看看你这年做的事情多么不上台面,为师同你呆在一个壳子里,与你一处经着、看着,委实是被你气得不轻。”
“我早就同你说过,不要不加挑选地吞吃,那样终究会惹出祸事来,似你这样嫌麻烦只想着永生又不愿意筹谋的人,也与这尘世间的草芥一般,可有什么好狂妄的?正是因为你这般狂妄,才有了今日魂飞魄散之厄。”
彬子吃饱喝足,端着一杯满斟的白酒走出居室的大门,来到屋外的院子里,仰头望了一会儿天上清晰的星阵,将手中白酒泼洒在地,喃喃道:“无序,你好生去吧,咱师徒之间的恩怨就不算数了,现而今,师父还做不了什么,但早早晚晚,你的仇连上师父我的仇,一并都要着落在那个报君知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