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堂医
城中有条老胡同,因紧邻着老城的古墙遗址,名唤老墙胡同,南北贯通,里面院落没有几家,大多因年久失修,已经被纳入修缮保护的名单。
正午刚过,一对年逾花甲的老夫妇风尘仆仆地走进了这条胡同。立秋没多久,天气还热着,这妇人穿着绵绸的阔腿裤与短袖上衣,而那老头却包得像个粽子一般,长衣裤戴着手套与口罩,头上还扣着顶鸭舌帽,完全看不清面貌。
两人一边走一边拿着手中的地址,对照着路两边的号牌,这样走走停停一直进到胡同深处,终于,他们在一间招牌破败,门楣窄小的老中药铺子前停下来。这间药铺子是紧接着古城墙的残墙修建,前低后高,站在门口能清楚地看见后院东房的一面墙完全依靠老墙而建,如同合体了一般。
老夫妇见地方如此局促,犹豫着对视一会儿,还是从敞开的门走了进去。
屋里不大,充斥着浓重混杂的药材味,光线很暗,药柜前面隐约有个人,正侧身站着整理药柜中的药材。
老妇四下看了看,迟疑着上前,软声道:“岳自明大夫在么?我们是半个月前他下乡时亲自问诊过的病人,我男人姓张,是他约我们来的。”
那人闻声回头,从阴暗处走出来,“你们来得晚了些。”他身材高大,浓眉大眼,穿青衣长衫,及肩的长发又黑又直,用一根细麻绳松松系着,一身打扮颇有古风。
老夫妇眯着眼睛看了看,松了口气,满面堆欢地拉着捂得严严实实的老伴一起上前道:“是是!哎呀,岳大夫,前儿个,接了您的电话,我们老俩口就赶紧动身了,可是老也不出门,中途坐错了两回车。”
老妇指指身边老伴一脸愁苦道:“我男人身上又疼痒得厉害,走不快,也走不久,就这么歇歇停停的,功夫都扔路上了。”
岳自明面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只做了个请的手势。药店东侧有扇小门,岳自明领着老俩口走进去。门外是个跨院,院子中间用白帆布搭了个六平米的帐篷房。
三人走近,他掀开门帘,引着老夫妇进了帐篷,此时是正午,帐篷搭在没遮挡的大太阳底下,里面既明亮又闷热。
老夫妇四下张望,见里面有张竹躺椅,除此之外并没有旁的东西,老妇有些愕然:“就在这儿治?没个药膏、药浴、针灸啥的?您可别不经心啊。不瞒您说,就我家男人这病,跑遍了大大小小的医院,那些个名医教授的号,我们也挂过,可是末末了儿,全都不顶事啊!越治越厉害!”
一直闷声不响的张老头这时忍不住扯开口罩,又一把将帽子摘下来,不耐烦地打断道:“你嘀咕个什么,来都来了,还轮得到你操大夫那份心?岳大夫亲口说的能治,还不要咱分文,他没把握能把咱们折腾到这儿来?”
老妇讪讪退后,岳自明却并不以为意,只对着老妇道:“等他脱了衣服,你就拿着衣服退出去,回到前房药铺里等着。”
老妇因受了老伴的斥责,不敢再说旁的话,只得上前帮着老伴脱去衣服。帐篷顶上有一大块是透明塑料,阳光从上面透进来,完全投照在张老头赤裸的身上,令人一见之下骇目惊心。
只见张老头自头颈至躯干再至手脚,长满了厚厚的如穿山甲一般的疥癣,密密层层,完全见不到一丝正常皮肤。岳自明望见,却始终神情无改,老妇看着老伴那令人不敢直视的身体,叹了口气拿着衣服走出去。
岳自明让张老头躺在竹躺椅上,眼见他开始神情困顿,昏昏欲睡,忽然轻轻叹息:“这一别,至今已一百六十载,当年数你年纪最小,没想到却是转生最迟的,而且还这么难找。”
张老头的神智自躺下之后便开始昏沉,听见说话声,他强睁着眼睛嗫嚅:“你说什么?”
岳自明望着他意味深长地笑:“我说什么,你也是记不住的,如今虽然是晚了些,但终归还了当年的债,自此,你便可以免了这顽疾之苦了。”
张老头浑噩的神情越发重,只看见岳自明凝神闭目,周身黑气缭绕,一阵阴冷的风迎面而来,便在茫然中失去了意识。
老妇孤零零地在阴暗的药铺子里坐着,只觉四周冷气森森,心中始终忐忑难安。大约半个小时过去,她听见后面跨院有自己老伴响亮的召唤声,便忙不迭地小跑着进去。
当重又进到那明亮的帐篷中,老妇霎时间震惊到无以复加,只见自己男人笑呵呵地面向着自己站立,周身皮肤寸寸如雪,光洁无暇,比十几岁的少年还细嫩,而地上则落着触目惊心的厚厚一层黑色的疤痂。
老妇又惊又喜又是疑惑,她小心地侍候男人穿好衣服,见自家男人不说什么,她虽觉这事太过不寻常,但是也不敢问,两人一起对着岳自明千恩万谢。
岳自明沉默着将两人一路送出药铺,当那一对笑逐颜开相携而去的身影消失在胡同口,他插上铺子门,沿着药铺柜子旁的木楼梯上到二层。
二层临窗的位置放着一张老船木做成的条案,岳自明打开案上的一本残破的册子,用笔将其中一个名字划去。
忽然,一个长须老者的影像在案桌前缓缓显现,他谨慎地望着投照在身上的阳光,小心地后退几步站在完全黑暗的角落里,向着岳自明叹息道:“大人,你帮这些人帮得够了吧?也要多少顾着自己些,如今他们的求助,对于你来说可无异于催命啊!”
岳自明望着老者轻声道:“催命?我哪还有命让他们催?”
长须老者微怔,这才醒悟自己言语有失,神情甚是尴尬道:“光是当年那三十个人也就罢了,但这几年您治的不相干的人也太多了,都是全身的疤痕。昨晚我看了看,墙上真的没空地方了,我怕那墙会经不住……”
岳自明对着窗外夕阳默然而立,良久道:“刚才治的是咱们中最后一个人,我当年的承诺今日已经兑现,我们的店铺可以关门了。”
长须老者闻言又惊又喜,激动道:“恭喜大人!红尘里熬了多少岁月,这件事终于尘埃落定!”他高兴了一会儿,神情复又担心起来,“今日中午,卑职真是看得胆战心惊,大人至信之人,拔毒时一点不留余地,我委实怕您的身体承受不住。”
岳自明低声:“目前看来,还撑得住。”
老者长长叹气:“他们该等的人等到了,大人您等的人呢?您救了他们,可能救您的人在哪里?”说完静悄悄地在黑暗处掩了身形。
窗下的男人
花枝街的黄昏特别漂亮,无论阴晴,只要走在这条街上,总能看见一个完好的夕阳天,残阳坠落到街口,柔和的橘色光华渐渐散尽,街上每棵树,花朵叶片上的霞彩都黯淡了下来,令人登时心生难以言喻的怅然。
念白来到花枝街的时候,天上已经星光闪现,他手里拎着一个黄布袋,笑嘻嘻地踏进128号的大门,嘴里叫着:“小师爷,这个月的香蜡我给您拎来了,好几天不见了,咱俩出去晃悠晃悠去呀!”他在影壁前还没转过身,迎面便见报君知正向门口走来。
报君知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只淡淡道:“放桌上去吧。”
念白见他行色匆匆,不禁奇道:“这又上哪儿?干嘛去啊?”
报君知脚步微顿,睨了他一眼,“什么时候,我出个门儿都得跟你交代了?”
念白登时像大太阳地里的雪狮子一样软了下来,满脸堆笑:“不是……我哪儿敢啊,我这不先跟您问明白了,一会儿才好配合您啊,省得老是措手不及!”
报君知从他身边过,目不斜视,“我说要带着你了吗?”
念白愣怔片刻,转身追出去,望着那个暮色中的背影,叫道:“为什么不带着我啊?咱俩一直不就是,那谁和那谁的那种关系嘛?你最近老一个人出去,弄得我一点存在感都没有了。”
一个清冷的声音悠悠传来,“那就扫扫院子,再把我衣服洗了。”
念白郁闷转身,想了想,将烛蜡放在耳房的窗根儿下,出门追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