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猩红的瞳孔，于李光佑伸手大放异光，两道紫光遇之崩裂。不知何时，之前出现于湖岸的青衫客已站在李光佑身后。此人黑纱蔽眼，手执一把黑色油纸伞，在一众纸扇轻摇的贵胄子弟中想不显眼都难。
赵偿手上的紫光渐渐散去，露出手上所执之物。李丛眼镜一亮，居然是制式的符弩，而且是上周军部秘制改良的，是那些潜伏各国的暗探最喜欢用的轻量型“紫蝎”。赵家有很深厚的军方背景这点李丛心中是清楚的，然而赵家子弟出门在外居然携带军方禁制的符弩，看来在这东海，还真是天高皇帝远，高门大族什么荒唐事都干得出来。
“赵偿！”李光佑怒喝道。他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平时一直拌嘴的死对头居然还带着符弩，要不是今天出门有山阴居士跟着，自己怕是要被这小子在身上开出两个透明窟窿。
赵偿心态平和，不紧不慢的又往弩机中放入两根金色的弩箭。弩箭周身雕刻着繁复的纹路，并且用特殊的金封包裹，绝对是上周军部机造处的手艺无疑。“刚刚岸边动手脚的就是先生吧，不知阁下如何称呼？”赵公子弩尖轻指地面，温言道。
符弩在手，完全不把李光佑放在眼里。
李丛已经站到了雀玲儿之前。
赵偿毕竟有军部背景，实在不会畏惧秘术师。想当年在建国之初，太祖韩炎烈还征伐过北边的秘宗圣地祈月山，只因秘宗子弟曾在上周和桑博的战役中援助桑博。那年整个祈月山血流成河，最后还是桑博出面——具体桑博和韩炎烈达成了什么交易已经无从知晓，只是在那之后，秘宗就再也没敢在太阳下露头。不过仅凭一把“紫蝎”，就想制住眼前的秘术师，赵偿似乎有些托大了，也难怪，在上周的地盘上，上周人就是有这种胆气。秘术师的出现，已经引起在场的很多人注意，里里外外很多不是很友善的目光已经望向李光佑背后的秘术师。一旦真的出什么乱子，李丛还是想护一下身后的姑娘。
“末流草民，不敢劳烦赵公子记挂。”秘术师右手，已经握紧手中纸伞。
李光佑确实想发作，然而自家秘术师的出现，场上气氛已然对己方不利。
“这次算你走运，我们走。”李光佑甩开纸扇，先行离开是非之地。
青衫客撑起纸伞，一泓清水映着霞光从伞上雨幕般落下遮住李光佑等人，倏忽间水帘落地，伞下众人连同纸伞消失无踪。
“好一手挪移术。”李丛暗自惊叹，这位神秘的青衫客，果然有些道行。不过能请动此种修为秘术师，看来大燕商会背后的能量也有些超出焚幽台情报的预估。
李丛越来越觉得此行来东海夹着尾巴做鬼使的选择挺正确的，虽然自家的招牌够响，但是名声着实不怎么样，而且依照这几个兔崽子亮出来的家底，李丛也对焚幽台的招牌在东海有没有人买账抱有怀疑了。
事主走了，一众看客也是该散就散，只不过今天香榭园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会在这座大城之中散开，水波一样荡漾到京都，最后淹没于无声。赵偿走上前和“王公子”打招呼，手上的符弩自然早就收起来了。李丛能感觉到这人和唐醋有某些相似之处，至少很容易让人对其产生好感，说话热络，却不做作。
红衣女子款款而来，躬身道，“奴家见过赵公子，王公子。”威时如寒松矗立，柔时如碧波映月——这是李丛对周虞最直观的感受。若周虞之前的言语会让人心生怨气隔阂，此间美人嫣然一笑，不论李丛还是赵偿，心底下再多的怨气居然也是无影无踪。二人抬手礼貌作揖，异口同声道，“见过周姑娘。”
“二位公子不必如此多礼。先前冒犯了二位公子，还望公子海涵。这园子确实诸多规矩，连奴家这个管事人也不能例外。”周虞歉笑道，又看向李丛背后躲躲藏藏的雀玲儿，“雀儿，还不多谢二位公子搭救之恩。”在领导面前，雀玲儿也不敢造次，规规矩矩站好，也是躬身道，“多谢二位公子。”别看这丫头之前活蹦乱跳的像只野猴子，这回安静施礼居然也有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如此玲珑心思美人胚子，却还只是个陪玩的丫头。也许就像李丛常挂嘴边那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赵公子是园子的常客了，我就不跟您客气了。这位王公子倒是初次前来。”周虞拉过雀玲儿的手，笑道：“王公子第一天来遇上这样的事情，园子这边也是深感抱歉，不如王公子今晚就在园子里住下，压压惊，晚上我再安排几个姑娘好生伺候二位公子。今夜二位公子所有赏玩的费用我们园子这边承包了。”
赵偿啧啧惊叹，眼神有些热切“我来这园子这么久了，也不见得有这种好事，王兄，看来今夜我是要沾你的光了。我府上的热茶，咱就改天再喝，改天再喝。”
李丛的脑子转的飞快。瞬息之间他把自己进园子前前后后所有经过都梳理了一遍，确信不会有任何被他人看出身份的纰漏。“那就多谢周姑娘美意了，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香榭园厨子的手艺确实也算得上瀚海城一绝，道道小菜十分精致。只是山珍海味下肚，李丛却是有些怀念起徐家老板娘那有些粗犷的熟牛肉了。周虞也安排了五个陪侍的姑娘，身娇体软簇拥在二人周围，不过李丛举止拘束了些，心思也不再这几位姑娘身上。酒过三巡，赵偿一个人揽下了五姑娘里的四个。等到酒足饭饱之后，赵某人一个人揽着四个姑娘回了自己房，留下李小雏和另一个比较安静的姑娘两个人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待到几个小厮收拾完残羹冷炙，那女子便到李小雏身旁，轻柔的按捏肩膀，倒也不像其他姑娘那样问候李丛是侍寝还是听曲。姑娘的脸上有些俏红，也许酒不醉人，人已自醉。
“居然也是个雏。”风羽恶鬼清晰的捕捉到这个房间里他要的一切信息。五个姑娘都是周虞的安排，也只有这个是雏儿。赵偿心有灵犀的也把这个惊喜留给他。现在问题就都到了李丛这边，一些内心的罪恶想法开始从身下萌芽。
房间里的孤男寡女陷入诡异的安静当中。
这个世界有种奇特的规律，越是强大者，其后代数量往往稀少。这片土地上诞生过无数强者，若论及这些人的共同点，都是子孙寥寥，上至帝王贵胄，下至江湖草莽，许多人甚至没有能力传下香火。而焚幽台之人，身为恶鬼附身者，天生就难以诞下子嗣，又因沾染恶鬼的缘故，焚幽台之人，心思感情也和常人相异甚远。好比李丛和林哀之间，两人的关系在世俗话本之中也能算得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身为孤儿的他街头乞讨，饱受冻饿之时被韩老头幸运瞧见，带回焚幽台，10岁熬过恶鬼附身，14岁成为焚幽台鬼使，少时光阴多与这位脾气古怪女子相伴，然而谈及对林哀的感情，李丛也说不上来，绝非情，更绝非无情。
“还能喝吗？”夜阑人静，身旁女子温柔相伴之时，李丛思绪更加繁杂。
女子也不说话，红着脸端起酒杯，试图为李丛斟酒。女子动作轻柔而缓慢。
李丛拿过一盏酒杯，并排摆在桌前，握住了姑娘的手，引导女子为两人各自斟满一杯酒。
林哀在房中坐卧不宁，对面墙壁上画着李丛画像的宣纸上已经扎满了飞刀。丫头左思右想都觉得不对劲，早上她给李丛拿点破银子哪够在香榭园霍霍的，算着时间应该早回来了。房间里的另一个呼吸声来自地上那裹的严严实实的“粽子”，自然便是那被孙明明手下丢进豆腐坊的苏莺莺。苏莺莺的嘴里还塞了一块纱绢，就这么含这纱绢一动不动的在墙根躺了一下午。其实嘴里的纱绢她早就能够吐出来，但是这满屋子的杀气，她还是选择在墙根当一个只会呼吸的粽子。虽然不知道画像上的男子是谁——就算她的熟人，这插满六十三把飞刀的脸，聊是她对人过目不忘也完全认不出来了。
“咚咚。”房门两声敲，豆腐坊管事的老刘小心的屏着呼吸，蹑手蹑脚走进屋，把一碗还在冒热气的蛋花豆腐汤放桌上，偷偷瞄一眼林哀，再瞧墙根一下午没动弹过的神秘女子，轻手轻脚的走出去关上了房门。
“你赶紧找个人去香榭园通知一下李鬼使，就说家中告急，有几口上号的楠木棺材需要他挑选了以后送去京都。”老刘唤过一个伙计，轻声说道。
“什么时候有的棺材？”伙计一头雾水。
“让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老刘猛的一脚踢在伙计屁股上。
“如此良辰美景，王公子莫非不知，春宵一刻值千金吗？”周虞坐在檐下，温柔笑道。
除了白日搭建筏邑道场的大湖，印秋湖水系之中还有些许星星点点的小湖泊相连交错，香榭园也就依着湖形在岸边搭建了一些亭台小舍，与湖岸山水自称一体，价钱自然也是极其昂贵。李丛关上房间门之后沿着小径一路畅行，然后遇上眼前神出鬼没的女子。
“不怕周姑娘笑话，实在是心有所属，无心留恋芳草了。”李丛大大方方的在周虞身庞坐下，抄起两块桌上的糕点就往嘴里塞。周虞身旁没有侍女相伴，不然定有人大声呵斥男子的无礼。
“你倒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周虞冷笑倒。
“包夜的钱周姑娘都给我免了，还在意区区两块糕点作甚。”李丛心中有些恼，这主子吃的糕点味道居然比自己房中的好，入口沁亮舒爽却不粘腻，还有淡淡的桂花香。
“周记的糕点，你刚刚吃的两块，价钱够你在香榭园和最好看的姑娘住三个晚上。”周虞懒得理会李某人的放浪，恬淡的眼眸望向安静的湖光夜色。
京都最有名的皇家御供的糕点，李丛自然知道，他一向对这些小吃不上心，周记的糕点，却是头一回吃到。
“周姑娘不会专程坐在这里等我吧？”李丛还在回味唇齿间的香气。
周虞瞥了他一眼，笑道：“京都王氏商会我很是熟识，怎么不知有你这号稀奇的人物？”
焚幽台的身份在地方上是禁忌，李丛自然不会说出口。
“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是吗？我只是和王衍会长做了笔小小的交易，商会的金牌姑娘也验看过了。”
“确实，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美人丹红如血的嘴唇抿了一口酒，眨眨眼，望向李丛道，“那就让我们先保留公子的秘密好了。不知公子隐藏身份来奴家这香榭园中，又是所为何事呢？”
李丛这会闭着眼睛，双手撑在背后仰躺于坐垫之上，嘴角还勾留着笑意。
“王公子不说，奴家可就要胡思乱想了。”周虞身子微微向前倾，手肘托到了茶几之上，扶着好看的脸颊秋水碧波的望着王公子。右手的食指沾着半杯酒盏的杯沿轻轻打转。
李丛心念飞动。周虞既然连王氏商会的子弟都能熟识，想来京都其他名门大族的子弟，她也绝对不会陌生。如此看来此女应当也算是京都名媛，否则如何能有如此广泛的结交。但是为何自己对于这个女人，毫无印象可言。而一旦把自己排除在那些贵胄子弟之外，能够让整个王氏商会陪同配合的，自己的身份几乎是呼之欲出。
李丛心思一动，又捏了一块桂花糕，不理会周虞蹙起的秀眉，轻笑道，“恐怕暂时还只能让周姑娘瞎猜，在下也是深感抱歉。只不过东海的秘密已经引来了群狼，这场盛会谁都能缺席，唯独我主子不行。”
周虞拿起酒杯又抿了一口，眼中点点星光逐渐散去，叹了句“多事之秋”。
如若周虞已经确定自己的身份，便不会在这里饮酒相候，而在此之前知悉自己身份的已经有东宫那家了，周虞背后的主子必然不会是太子。等到之后借助孙明明的帮助，更能坐实这个伪装身份。目前看来，“太子麾下”的身份已经成了他在东海暗中调查之时非常安全的掩护。孙明明有些事情确实说的没错，自己在东海，需要某些援助，才能放开手脚。
周虞脸上被恶鬼风羽捕捉到的细微表情变化，也让李丛确信，自己赌对了。
一个侍女悄然走上前，附耳在周虞身边说了几句。
周虞思索片刻，给自己倒了杯酒，举起酒杯道：“公子还真是个忙人。刚刚小月过来说，园外有人在找寻公子，想必是非常要紧的事情。奴家就不叨扰了，公子自便。”说完杯中酒一饮而尽，在侍女的搀扶下一深一浅的离去，居然是真的有些喝醉了？只不过在李丛面前，这些伪装柔弱的小把戏有些失去意义。
“别把糕点收走啊。”眼见着其他侍女过来收摊了，李丛心中哀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