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修继位,江都城仍是名义上的京都。
由于穆家主力军队西去,城内政治氛围宽泛许多,云熙在其长兄穆清熙引领下,首次进入政治权力舞台的中心。
诚如景帝临死前所言,皇族继续居住在绿玉行宫,没有受到进一步迫害。前朝已经一片血雨腥风,原先得力的宗室在这种情形下,要么选择重新站队,要么圈地自成一派,口号喊喊,无人真正襄助天子。
小叔自缢那天后,阿音便一病半个多月,后来干脆闭门不出,每天坐在院中发呆,居应麟,或是任萧太后、云熙登门,也纷纷被拒。
他们怎么不明白呢,只要不打开院门,看不到外面的世界,这个院子中的时间就不会流逝,一切如旧。
可不管桐琴怎么摇头,云熙自顾自地,还是日日在廷议后前来,隔着院子同她说话。
他的声音像晨雾飘在空中,低沉又缓慢,话中没有外头越来越乱的局势风声,全是日报一样的民生政务,譬如清查人口土地,恢复科举之类,进度如何,又有何人赞同何人反对,哪里做了什么调整,诏书是如何写的,何时颁布,哪些郡县响应,谁主导…
随后又说起,自己一天做了些什么,吃了什么,傍晚日光渐弱,南边又比北边天光的时间短,阿音每到此时,困顿不已,就在他的声音中趴在院子里睡过去。
如此两三月,直到长安落入广陵王手中、穆家撤军至建康的消息传来。
言轼从太原起兵,渡黄河后,将手中人马分作两股,其中一批人数更多的部队由长子言攸宁带领,前去堵住潼关,抵抗穆军和秦军。言轼自己带的这队人马则直奔长安围攻,在长安的武朝军士,东望京都迢迢千里,无心恋战,关中很快落入言家。
穆军退至南阳后,陈王穆佑其与秦将军发生分歧。秦将军以为,皇室正统已控制在自己手中,应秉天理,一鼓作气平定天下群雄,虽失长安,现在可以南阳为前线,荆楚做后盾,趁机攻入川蜀。
但在穆佑其眼中,南越重新臣服,以江都马首是瞻的南方政权相对平稳,明帝元修和萧太后长久在大后方,难保不会翻盘。攻城占地无非是为了一统天下而称帝,此番既然失去长安,大可退至建康称帝,之后再号令天下兵马讨伐言家。
穆佑其一方面让明帝颁旨,追封一群穆家故人,并在建康修筑社稷、祖庙;另一方面,又让萧太后指婚宗室子女与穆家一党的后代结亲,自然,其中最盛大的,便是云熙和阿音的婚礼。
阿音跪在院子里,听完圣旨,只觉好笑。当初在泰陵,凭心意与云熙结亲像是假的,而这为夺权铺垫的婚礼反倒是真。
“你若有心,帮我小叔造个得体的冢。”迁往建康前,命桐琴转告他。
再没其他话。
“裴斐,你爷爷有没有同你讲过我阿爹的事?”去建康路上。
“我得细想想,郡主怎么突然好奇了?”
“前两日给小叔上香时,想起家人挨个离去,好像一场梦。后来又意识到,我对爹娘竟然是最陌生,可是与他们亲近的人都纷纷离开了……便想起你爷爷的事,说不定你也了解一些?”
“爷爷出事的时候,我还小,所以没什么印象。”
“这倒也是……”
“故虑王擅长带兵。”
“嗯?”
“大概比先帝强些,要是他带兵,跟高丽不至于打成这样。”
阿音笑,“看来你还是知道些内情?”
裴斐摇头,“倘若再过二十年,有人问起先帝如何,有些说法可能与我们所知的大相径庭。”
“人们会信吗?”
“说句大不敬的,你别生气啊,不管你爹过去在战场如何叱咤风云,人们现在记得的,也只是一个被弟弟夺走皇位的倒霉太子……”
“你嘴里说出来的事,不管原本多沉重,都像戏谑。”
“本来嘛……倘若将来,有后人飞黄腾达,给虑王追封,那我爷爷摇身一变就成了功臣。”
“你倒真的是看得开,我问你,倘若你是我,现在会如何?”
“现在人为刀俎,纵使郡主不怕死,也不能如何。”
阿音点头。
“陈王要为登基造势,倘若不是云熙少爷坚持,娶别的公主也无所谓,可这是他保全你的办法。”
阿音继续点头,“血海深仇,还要感谢他们放过。”
“你和隆安公主,何尝又不是血海深仇。”
“有时候会想,爹娘、小叔,莫非都白死了?”
“我以前长途跋涉的时候,也曾怨恨过,幼年生活何其优渥,但转变就在一瞬,有时候变故如同泥石流,任凭抓住什么藤根岩石,都抵挡不住,只会被推攘着往下掉,人控制不了,硬挣扎,迎来泥石满脸,砸得血肉糢糊。”
“我之前也在考虑,干脆一走了之,从此隐姓埋名好了,可不知云熙会怎样……”
“若陈王登基,云熙少爷将来自然要继承大统,必得娶妻生子,开枝散叶,可没有郡主,依云熙少爷的脾气,且有得闹…”
“你错了,跟他爹的话相比,我没有那么重要。”
“郡主何必说这种话,咱们府里一大家子的性命无虞,不全是仰仗云熙少爷。”
“我真是厌烦极了。”阿音突然眼眶一红,“明明是真的想在一起,现下却互为人质。我难过,他夹在中间,何尝不是比我难过百倍?为什么要这样?”
抵达建康不久,婚期将近。
事情悉数交给穆夫人和萧太后主理,封妈妈和桑瑟负责院内,阿音并未插手。
成婚这日,她早早清醒,兀自蹬了马离宫,到陈王府。
上次见面时,他还被景帝软禁在绿玉行宫里,半年了。
“云熙。”
“嗯?”他仰头望她,伸手邀她下马,面孔好像老了许多。
“你府上可有琴?”
“怎么没来由地问这个?”
“我记得周姐姐说你抚琴是极好的,我倒从来没有机会听过。”
“成婚后,我每天弹给你听。”
阿音摇头,“我等不了,就现在,现在好吗?”
“好。”
阿音见他低头,眉眼下垂,想起小时候,他扯她头发,惹得她发脾气,第二次回望时,他也是这样低着头,一眨眼,睫毛微动。
他一向肤白胜雪,眉目清秀,抚琴此刻,如在画中。
“这首叫什么?”
“长相守。”
“你弹得真好。”
“下次再弹别的。”
阿音笑,“你知我不通音律。”
“我教你啊。”
“好。晚上见。”
“嗯。”云熙把她抱上马,又命两个侍从伴她回宫。
“云熙。”
他又抬头望她。
“你在江都同我讲的那些事,我都听到了,你做得好。”
回宫后,天色仍早,阿音又在离宫四处转了一圈,宫人报给太后,只当她是告别,无人阻拦。
这晚,行宫里忙成一锅粥。
阿音命桐琴找来一个小檀木箱,将殊华赠她的项链,云熙的剑,容止的铜镜,和小圆子刻的木头仕女装好,最后,又从一堆珠宝中翻出一颗破了的棋子扔进去。“这箱东西一定要跟着我,即便将来下葬,知道吗?”——反复叮嘱桐琴。
别的都无所谓了。
化妆的时候,裴斐突然出现。
“恭喜郡主。”
“找我有事?”
“刚听得外头消息,长安那边,在为故虑王重修太子墓。”
“这个节骨眼?”
裴斐点头。
“我知道了。”
阿音转了回去,看向桌前的簪花。
“对了裴斐,枣芽往后还会产子吗?”
“啊?”这没头没脑的问题。
“你顾好她。”
“这是自然。”
婚礼虽匆忙,但阵仗却空前。这场婚礼中,新娘本人倒是次要的,除了自家亲近的家仆,无人真正关注她。
拜别皇帝、太后,阿音踏上前去陈王府的路。
她经历过不计其数的婚礼,对自己的这场尤其陌生。
一路声乐、鞭炮不断,热闹极了。她被桐琴搀扶着,双手相握放在袖中,经过漫漫长路,终于到陈王府,双手已冰凉。
接过仆人递上的金酒爵,阿音手还颤抖着。
先是敬穆夫人,此刻的陈王妃,笑着一饮而尽。
然后是穆大人,此刻的陈王。
他接过,手指擦到阿音的手,有一丝温暖,转瞬即逝。
他大笑着,以袖掩面,仰头豪饮。
众人高叫欢呼,眼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就是现在了。
是现在。
小叔叮嘱说,旁的都不重要。
殊华姐姐。隆安公主。
虑王。阿娘。小圆子。
祖母说,阿音,你唯一算错一件事,祖母不会弃你的幸福于不顾。
云熙。
阿音又往前走了一步,慢慢从大袖中掏出匕首,握在手里。
身边人虽多,却无一人注意到。
她看着陈王衣服上的暗纹,那些动物像是真的活过来,在她面前缓缓转动。
元啼音。
这是你的新名字。
就是现在,直直将匕首捅进陈王腰腹。
那一刻,世界都安静了。
她仿佛听到每一寸肉被刺穿割开的声响,很小很小,但她听得一清二楚。
然后血像开堤那日的洪水涌出,衣服上的动物和桑田农舍,逐一被吞没。
“啊!!!”
“郡主!”
“来人!”
“王爷!”
“阿音!”
突然肩膀一阵剧痛,陈王伸手一掌劈到阿音左肩,四周人群和声音开始涌动。
阿音倒坐在地,并没有下一步动作,云熙急踩两步,跨到面前试图护她,被她一把推开。
紧接着,无数的剑指向这里,铁器也冷得要命,阿音感觉到剑那头的紧张,有两柄轻轻擦到她的脖子。
“住手!不许动她!”
云熙夺过一把剑,也架到自己脖子上。
“先救我爹,其他人不许动!谁动郡主,就是要我死!”
“我的儿!”
“叫医官来!”
云熙望着她,目光直直过来,好像能穿透她的瞳孔,直达脑内。
对不起。如果你能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