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醒了!”
“乱说,明明闭着眼睛,哪里就醒了?”
“哎呀,不是他,是边上那个!”
“你这破鸟,一惊一乍!那人醒了有什么好,害我喝水差点呛着!”
朦胧中,小羿听见耳边叽叽喳喳,想看看身在何方,眼睛却如冰冻,死活睁不开。想起儿时被梦魇住,也是这般动弹不得。亲母说梦魇最为凶险,如若一时三刻醒不过来,人便被困梦中,永无脱身。心下大急,好在亲母又曾说过,破解之法其实不难——只须勉力发出声来,便能挣脱梦境。奋力张嘴,一口气提在胸间,连努几次,终于“哼”地冲破喉头。
“丑妹别走,你看,这人好像也醒了!”
“真的?”
小羿自救成功,瞪开双眼,见白白净净一张大圆脸和自己鼻尖相接,吓得“啊呦”惊叫。大圆脸也惊跳起身,有团东西从头顶滑落,黑乎乎的,小羿当是老鼠,躲闪不及,情急中冷汗涔涔。
“哈哈,我就说那松枝既不好看又插不牢。你看果然掉了,还把人家吓得不轻!”
“要你管!”大圆脸怒道,弯腰拾起,果然是绿油油松枝球团。大圆脸将它重又插在耳畔,仿若千锤百炼饼生了霉花。再看圆脸主人,是个小姑娘,比小羿年长几岁,想来便是“丑妹”。长得恰如其分,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冰天雪地无花可簪,真难为她想出松枝插发的主意。心念及此,小羿不禁哂笑。
“呀,你笑起来真好看。”丑妹拍手道。
小羿愣住。惫懒顽童,哪思虑过样貌?况且那丑妹比自己大不出多少,怎张口就说好看不好看?他虽年幼,却也莫名其妙有些脸红。
“丑妹,你别光顾打趣。他俩刚醒过来,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旁边又有人道。
小羿循声望去。人还未见,眼角先扫过屋舍,不禁呆住。宽檐阔顶、四壁高直,显非寻常人家。怪的是门在风中晃晃悠悠,似用破柴乱枝临时凑数,摇摇欲坠。地下尘土沙石堆积,仿佛多年无人打扫。这景象越看越眼熟,好像……好像……
“唉?怎么又回来了!”旁边逄蒙惊呼。
小羿恍然大悟:难怪眼熟,这不是巫观么!难道昨天惊险遭际,冰封峭壁白衣人,不过狰狞梦魇?然而再看身周,众人皆不识。除那丑妹,尚有两位少年,其一白净如玉,年齿稍长,目光温润持重,方才说话者想必就是他。其二与丑妹年龄相仿,绛红色深衣,举手投足灵动活泼,脱不尽童稚心性。
丑妹问逄蒙:“什么又回来了?你这丑八怪到过这里?”
逄蒙怒道:“你才丑八怪!我们就是这村里人!”
“你们是这村里人?!”三人齐声惊道。
逄蒙莫名其妙,茫然点头。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那绛衣少年兴奋不已,向逄蒙和小羿介绍,“这位是我堂兄,也是同门师兄,长琴。这位‘丑妹’也是同门。我叫陆终,是奉天帝之命,随师父一道出山来的——原本要去南方,搜寻共工余党……”
“师弟!”长琴在旁不满喝止。
陆终自觉多言,急忙转移话题:“然而师父前日得知,这村里发生一桩惨案,你们可知情?”
小羿和逄蒙同时黯然:“何止知情,我等亲人都在那天惨死家中……”
“啊!”丑妹叫道,“你们父母也……”
“是!”
“当日你俩不在村里?”长琴心思细,马上追问。
未等二人答话,丑妹抢先对小羿道:“那你岂不是无家可归?真好真好,我就可以带你走了!”
“丑妹!”长琴责备。
丑妹吐吐舌头,躲到旁边去了。
这时房门推开,冷风呼啸,小羿不禁打个寒颤,却见长琴、陆终、丑妹同时躬身拜倒,叫道:“师父!师叔!”
门口走进三人。当前两位约四十多岁,一位身材高大,衣着华贵,面目棱角分明,眉头微扬,目光凌厉向小羿和逄蒙扫视,不怒自威。另一位穿戴朴素,面目清秀,似笑非笑,从门口到榻旁虽只丈余,步态却十分飘逸,小羿登时平添几分好感。再看第三位,却痴了——是个妙龄少女,眉似远山,凤眼秋波,樱口红艳,皮肤冰清胜雪。奇的是严冬三月只穿一袭水绿衣裙,娉娉袅袅俏立风中,顾盼生姿。小羿只觉空荡荡巫观忽然春意盎然,芳草处处。
少女见小羿和逄蒙皆呆望自己,嫣然轻笑,妩媚生姿。小羿山野顽童,哪见过这等清纯脱俗的少女?孩童稚气未脱,只知赏心悦目,无意避讳,使劲盯着看,倒教少女不自在起来,刚想绕到素衣中年人身后,丑妹却挡过来,对小羿怒道:“看什么看?我不许你看她!”
“女丑!”高个中年人威严道。原来大名唤作“女丑”,小羿暗自好笑。
女丑怕师父责怪,忙缩到长琴身边,兀自余怒未消。
中年人缓步踱到榻边,沉着嗓子问:“方才在外听闻,你们是这村里人?”
小羿和逄蒙见他,都莫名其妙有些怕,忙点点头。
“那你俩如何躲过此劫?又为何从山崖摔落?”
“啊,对了!”小羿这才想起自己明明被人推下山崖,命悬一线,怎就躺在巫观之中?
长琴见他面露疑色,道:“今日午间你俩从山崖摔落,正巧我等自下方穿小路赶向村中——是我师重黎出手相救,带至此间。”说着,向高个中年人示意,态度十分恭敬。
小羿忙拉逄蒙翻身跪倒:“小羿、逄蒙谢大人救命之恩!”边说边想这几日遭际非凡,屡次死里逃生,真幸运至极。重黎摆手教二人起来,似乎是说举手之劳,不在话下。
得知救命恩人,小羿再不犹豫,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他为人本就伶俐,说话条理分明,加之着意要在那绿衣少女面前表现,遂讲得活灵活现。众人全神贯注,听到全村惨死,就连重黎也不免动容;讲到狼群围攻时,小羿见那绿衣少女紧张得双手交握,心下更为得意,吐沫横飞又转向获救情节。
“这黄伯何许人也?”重黎忽然打断。
“黄伯……”小羿语塞。向来只知是走串四方的游巫,却未晓生平来历,从何讲起?
“他是我们的师父!”逄蒙在一旁插嘴。
小羿见众皆狐疑,忙解释道:“昨日刚拜的。”
大伙都想:小孩信口开河,昨日刚拜,一招半式都未学,算什么“师父”,尽皆莞尔。
重黎复又沉吟:“没想到荒村野岭卧虎藏龙,可惜缘铿一面,与他擦肩而过。仲鼓师兄,你游走江湖多年,可曾听人提起过这‘黄伯’?”
被称为仲鼓的中年人缓缓摇头:“确是闻所未闻,方外高人。”
重黎教小羿继续,小羿便将如何遭逢鬼道、黄伯如何神勇、自己和逄蒙如何被人推落山崖讲述完备。
众人听说鬼道在此现身,大为惊异。仲鼓道:“你说山上原本前后皆通路,鬼道之徒出现,却变作两道冰封雪阻的裂谷,想必是故弄玄虚,玩的障眼法。”语罢转向妙龄少女:“瑶姬,你可知这障眼法如何玩的?”
“徒儿猜,鬼道中定有修行‘水字门’心法者,将碎冰雪茬巧妙铺陈,映射旁边悬崖峭壁,迷幻人眼。”瑶姬款款道。嗓音清越,有雪水消融、冰棱相触之妙,小羿听得心旷神怡。
重黎冷笑:“仲鼓师兄调教的好弟子,果然天资聪颖。”虽是赞语,声调却摆明了不屑。原来他虽为师弟,但天赋极高,又曾立下大功,难免恃才傲物,是以平日众人都让他三分。
仲鼓浑不在意,笑道:“师弟,这村中惨剧我们探访半日,得两员小童,已为重大收获。但是鬼道重现,兴风作浪,却须格外小心。不如明日一早动身回去,及时将此事向天帝禀明?”
“那倒不必。鬼道几个毛贼,无甚高明手段,闹一闹非关痛痒,理他作甚?明日继续细细探访,若果然踪迹难寻,再回去不迟!”
“那两个小童怎么办?”
“带回去!”重黎说完转头便走,竟不问小羿和逄蒙是否情愿。女丑闻言眉飞色舞,向小羿连做鬼脸,小羿只当没看到。仲鼓和瑶姬也跟着走了。偌大巫观,立刻归于严冬。
女丑雀跃而起,跳到小羿身边,拍打肩膀:“太好了,心想事成!从今以后你就跟着我了!只可惜这丑八怪也要同往……”
逄蒙怒得五官移位:“你这丑女,也不自照尊容,左一个‘丑八怪’,右一个‘丑八怪’的。我看你才是丑八怪,你是我见过的天下第一大丑八怪!”
女丑盛怒,跨步抢上,当胸锤击。逄蒙躲闪不及,“啊”地横飞而出。
小羿忙跑去查看,怒道:“说嘴便说嘴,怎还动手打人!”
长琴也道:“丑妹太不懂事,人家未曾修行法术,如何受得住!”
“就是就是!忒没教养!”陆终相与训斥。
女丑见闯了祸,又见众人齐声责备,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大嘴一撇,哇地哭起来:“他就是丑八怪么!就是丑八怪!我就是不喜欢他!我就是喜欢小羿!羿哥就是好看!”说着赌气将头上松枝扯落,扔在地下,踩个稀烂。
小羿又气又笑,心道怎惹上这个么活宝。看逄蒙虽疼得直“哎呦”,毕竟无大甚碍,遂将他扶起,向长琴和陆终问道:“说半天,你师父要带我俩去哪?怎也不问乐不乐意……”
“呀,你还不乐意?”陆终道,“建木天宫,岂是一般人想去就能去的?”
“建木天宫是什么地方?”
“建木天宫都不知道!”女丑恼他不理不睬,转哭为闹,“你那神仙爷爷黄伯,到了建木天宫,也就是只小虾米!”
“丑妹休要胡言!”长琴瞪眼,转身向小羿道,“建木天宫乃神道正宗。你可知十年一次的‘通灵大会’?便是在我建木天宫……呀,这也不知?……罢了罢了,到那边自会明了。”
“天宫是在山外头喽?想来偏远得很……”
“都广之野哪偏远!你这破村,才是‘山外’呢!”女丑余怒未消,驳斥道,“师父说,都广之野乃‘天地正中,四面环山,水草丰茂,温暖如春,花开遍野,蜂轻蝶狂’……还有什么来着……羿哥,你父母村人若在那里生活就好了,不但不会死,而且一年四季都能播种……”说着说着,转为推心置腹。
小羿黯然,心道这丑姑娘真是颟顸,忙岔开话题:“所谓建木天宫,就在都广之野上吗?”
“正是,就在建木西北!师父说,都广之野乃天地正中,建木乃都广之野正中。羿哥,你肯定没见过那么高的树,直上直下,连条杂枝都不长。在树底喊叫,立刻就会消失于无形,半点回声都没有呢!”
逄蒙听得兴起,捂着胸口闷声接道:“真的?等到那边,我要去试试。”
“你才试不了呢。建木可是‘天梯’,谁都不能靠近,否则就会触犯天规!哎呀,我不该告诉你的,让丑八怪掉脑袋,咔嚓嚓……”
小羿暗忖:自己和逄蒙举目无亲,黄伯不知所踪,与其漂泊无依,不如随他们去吧,庶几朝夕有口饭吃,好过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转头对女丑道:“我明天跟你们走便是。”
“真的?”女丑欢喜,扑上来搂着小羿脖子又蹦又跳,小羿大窘。
“当然是真的!”逄蒙气她偏心,“不只他去,我也要去!”
女丑松开小羿,盯着逄蒙打量半晌,认真点头:“也好,反正你去他才会去!”
当晚大伙围坐吃饭,女丑掌厨。小羿见她虽长得丑,手下却很麻利,又洗又切,很快张罗起一桌佳肴。重黎和仲鼓自重身份,坐在后面,不与小辈用餐,丑妹便用木盘托送过去。瑶姬整日未与诸人混迹,此时却坐在小羿身边。小羿又想多看几眼,又不好意思,吃得神魂颠倒。
席间瑶姬言语不多,饭菜动得也少。长琴两兄弟倒聊得热闹,见逄蒙默默坐在旁边,便拉他聊起冬日插鱼、捕鸟的趣事。他俩自幼在天宫修行,此番求得师命,第一遭被带出门,觉得事事新鲜有趣。女丑谁都不理,只连声问小羿“菜好吃不”、“粥热乎不”,小羿魂不守舍,总要被问好几声,才能听到。
饭后众人简单收拾,各自睡去。小羿惦念瑶姬俏模样,翻来覆去未成眠,觉得只要能在她身旁,去哪里都不打紧。正想着,突听外面有人低呼:“羿哥,羿哥,你睡着了么?”
一咕噜爬起,循声望去,原来是女丑,大为懊恼:早知是她,不如继续装睡。只得硬着头皮走到屋外。月光中,女丑耳边又插躲松球,身体扭来扭去,像根捣药的大杵子。见到他咧嘴便笑,伸手拉住:“走,咱到那边说话去!”
小羿甩手:“有什么话,不能在门口说?”
女丑不干,伸手来抓。小羿身子后撤,谁知丑妹胳膊竟似凭空长出一截,仍被握住。女丑得意道:“看,你逃不掉的。”二话不说,拉起他便走。小羿暗急,只觉胖手捏在臂上如有千斤,身不由己被拽向远处,有心叫喊,又怕人嘲笑。就这么犹犹豫豫走出十多步远,来到一棵树下。丑妹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来,层层叠叠打开,原来是两枚饼子。
“给你吃!”
小羿奇道:“为什么给我吃?”
“你们村里人家,男娃肚量大,我怕你晚上吃不饱,特意藏了两枚饼子。”
小羿哭笑不得,想这丑妹虽然颟顸,心意倒也实在,日后到那什么建木天宫,免不了要打交道,说不定还能在支离琐事上帮上一把,此刻不该驳人家面子。便把饼子收在怀里,道:“多谢女丑姐姐。”
女丑却不开心了:“我不要你叫我‘女丑姐姐’。我要你和他们一样,叫我‘丑妹’。”
小羿心道:你明摆比我大上几岁,却偏要让我叫妹,真好笑。嘴里却说:“丑妹好听,以后就叫你丑妹!”他本头脑灵便,善说好话,先前只想保持距离,没怎么开口。如今想通,舌头也就圆滑起来。
女丑大喜:“你叫我丑妹,以后天天留饼子给你吃!”说完也不等答话,一蹦一跳跑了回去。
小羿睡意全无,索性在巫观外面踱步。远望村中明月照积雪,心想从前住在这里不觉如何,现今即将远行,竟见它如此美丽,生平头一遭有了些惆怅心绪。但随即转念:亲母曾说“好男儿志在四方”,自己即将成年,何必留恋故土,索性到广阔天地开开眼,才不枉这几日遭际非凡。
正胡思乱想,忽听身后悉悉索索,转头看,竟然是瑶姬!仍是那袭水绿衣裙,轻薄透体,在月色中犹如一滴晨露,浑身上下散发圣洁之气。小羿几乎窒息,立时想起自己从山崖滚落,满身尘土,自惭形秽,不禁连连后退,生怕污了清净、唐突佳人。谁料瑶姬骤然跃起,玉臂轻挥,一把将他扑倒!小羿只觉得那碧玉琉璃般的身体与自己紧紧贴合,脑中一片空白,急道:“你……你……”
“趴下!”瑶姬语带急促,死死将他按到地下。
小羿大骇,却听风声过耳,转头张望。只见明晃晃一把尖刀插在耳边,兀自震颤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