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皇后回来的一年里,我、齐晟和小盛子总是被宫中之人诬蔑,借机欺辱。
宫闱之内,可是无真情。
外面紫宸殿的李公公来叫人时,小盛子正为我背上的伤口擦药。我连忙穿好衣物,齐晟为我披好大氅,引着懵懂无知的我紧紧地随在皇后太子其余宫妃和零星几个皇子的身后,被表情肃穆的宫女太监簇拥着去了紫宸殿。
一众人跪在殿外,无不低低抽泣着。我掩掩衣袖,见皇后从殿内出来目光凛冽地扫视一周,从几人身后发现微微颤着身子的我。
“七皇子,快来,陛下召你。”她蓦地缓和了形容,温柔地对我说。
我故作惊讶地和齐晟对视一眼,疑惑着起身走向皇后,她的眸子温柔却虚伪。
我恭敬地行过礼进了正殿。
合了门,见只有父皇,我连忙跑着,跪在他的龙榻边,明黄的棉被更衬他灯枯油尽之色。他从棉被里抽出如枯竭树皮般的手,我紧张地握了上去。
“父皇……您明明都知。”我倒吸口气,淡淡说着。
“尧儿不也是都知吗,”一张枯黄的脸艰难地挤出笑意,继续说道,“父皇受了王家的恩惠才登上了王位,外人皆说我是无能之君,竟被外戚牵着鼻子走。尧儿,却只有你懂父皇……父皇并非优柔寡断的庸君。”他连忙拿起枕边白绢轻咳片刻,乌黑的血落在这方白绢的一角。
“皇后心中只有权利与利用,可惜空有歹毒的心肠没有一点高明的谋术,你那日将计就计除了她身边的心腹之一,朕便全全明白了。”他含泪看着我,细细说道,“我曾疑惑过,你舅舅一人在宫外联结他党动摇王氏一族是如何做到的,现在想来,若是你策划这些便也没有什么好稀奇的了。可惜父皇有太多不得已,眼睁睁看着王氏放纵,也未能护好你母妃和小公主,还需让你一人孤苦地在后宫周旋……父皇什么都明白,却什么都做不了。这突如其来要命的病,是惩罚、也是解脱。”
紧接着又是一阵咳嗽,父皇满眼担忧看着我。
“父皇,儿臣会照顾好自己。”我蹙起眉头,眯起眼睛。
“父皇明白。”他笑笑,泪水无声地溢出,消失在鬓角半白的发丝里,“朕这些年也不是没有一点作为,王氏一族所做的勾当朕全记下了,笔录物证皆放在一个木匣里,你可还记得你儿时同父皇捉迷藏时喜爱藏匿的地方?”
“儿臣……儿子记得。”我握住他的手微微加力,一朵朵泪花在父皇的指尖绽开,四溅下落,顺着皮肤的纹理滑下。
“扳倒王氏只能靠你了,父皇受了恩惠,不能忘恩。我拟好的圣旨正放在被下……你做了皇帝,有你舅舅护着,无人敢不满。”
他呼吸急促起来,眼泪一直涌着:“你母妃这样天真烂漫的人,终是不信我,受了王氏离间,竟临终都未给我留半个字……来生宁肯做个普通百姓,再也不入皇室……”
那只枯瘦的手失了力道,父皇平日威严的眉宇失了神气。
这辈子,能否再有像我和父皇这般,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可领略对方意图的、无关乎身份的知己。
我从他的棉被下抽出圣旨,细细读过,扔向了一旁的火盆里,旺起的火苗照亮了我满面的泪光。我忍烫取出火盆中所剩的两根玉轴,扔进了父皇案牍旁的画筒里,推门出去,迎面吹来了纷飞的雪,我高喊:“皇帝口谕,太子司空慎即日起登基为皇!”
满庭众人皆俯身下跪,
而我,
接住了一片雪。
……
太子登基,王氏一族的左膀右臂一夜之间全部垮台,朝廷之中反对之声迭起。在司空慎最危急的时刻,镇国大将军薛子皓力挺新帝,稳固其位。
我辗转了几日被特批留在了皇城阳城,其余尚且健全的先皇子一一被发配至偏远地带作王。舅舅又升了品阶,我也被封了高爵,似是日日在亲王府悠闲渡日,却暗中寻着人才。
在阳城不动声色地过了一年。
这夜,我在书房里独自落棋解闷,棋子与棋盘接触响声清脆,这盘棋局甚是复杂,白旗如龙如虎,围剿着如兔如犬的黑棋。手中的黑棋不知该落于何处,大致已成定局。我有些不甘,拿起一旁小桌上的书籍细细翻阅,忽得灯罩里的烛光摇曳片刻,房间暗处走出一个黑影,单膝跪于我的身旁,却保持着距离。
“江湖中有一女刺客十分有名,人人闻风丧胆,在下追寻到那人的踪迹,暗中观察了数月,发觉她似乎心智并不十分成熟,且与一老前辈胡锦相依为命,是个有软肋好利用的。”
“明日我要见到胡锦。”我无甚表情,翻着书,书页哗哗作响。
“是!且渝州有一医圣,因未婚妻离世而隐匿,野心颇大,曾科举而不过。”
“科举而不过……”我思索片刻,道,“好,你暗中与他交流一番,探探底子。”我弃了书,让他退下。信手摸了一枚黑棋敲在棋盘,暗中刺破外围,周旋片刻,又执一棋在白棋中作梗,局势反转。
我轻解了衣袍,卧榻而息。
翌日,我独自步行于街,准备去侯爵府拜访,却寻到一抹白色倩影。
我本是没有多大兴趣,却鬼迷心窍地因着一股熟悉感随了她去。我一直紧跟,见她作小毛贼,见她欢乐地流连于街市,见她伫立在一卖糖葫芦的老爷爷面前。
我也停住了脚步,视线穿过来往的人群,就这样看着她。她买了些糖葫芦,又买了包子,我顾不得一切,上去喊了她。
“姐姐。”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说出这个词,即使去侯爵府见过望舒,也未曾这样逗趣地喊她这句姐姐,这句十四年前她希望我叫的姐姐。
我故意地逗着她,假哭着。她递过来一方帕子我看愣了片刻,又装作擦了鼻子。她似是不在意这方帕子随意送给了我。
我想,应是我想错了,她定是机缘巧合下得到了这方我曾给望舒包过手腕的帕子。
我临走回头望着她,她简单地绾了发髻,一身雪白的束腰轻衣,蜜色的肌肤透着红润,一双眼睛直钩人心,十分有灵气。
我总觉得这事有猫腻,便拐角到无人之地唤了暗卫,调查此女。
我恍惚着,走向侯爵府,忘记了自己应是装傻的,忘记身边的人,忘记同侯爵回礼,径直走向望舒的院子,羲和哥紧跟着,所说的言语左耳进右耳出、未曾在脑中回味片刻。
墨色的外袍衣摆随迈出的步子摆着,扫过数阶台阶,触过道边花草,受过廊亭的清风。就这样辗转着,我进了李望舒的院子,她立于院中,正欲出院。
一身纱衣身姿娉婷,高耸的云鬓簪着珠花,出水芙蓉,难以描述的清新脱俗与高贵优雅。
可我毫无一丝的心动。
“谨亲王,刚听闻你来了。”她说。
“你可是望舒?”
我犀利地问她。
我似发狂一般不厌其烦地问她。
她因这劈头盖脸的问题愣了片刻,又蹙起眉头惊慌地望着我身后的李羲和。
李羲和面无表情,叹了口气拉着我远去,至到无人的一座小亭子才撒开手。
我等着他跟我解释,即使心中有千千结。
他将望舒被掠走的前因后果细细说给我,我心中一凉。
“望舒在胡锦手中定是活不下,不然我怎会十几年无一点消息……我爹不愿失了备受皇帝宠爱、最有可能成为太子的好女婿,便抱来一个与望舒儿时长相相似的小姑娘,装作是望舒,这一装便装了十四年……我知你心中难受,你要解气发恨便冲着我,莫要找我爹和那小姑娘。”李羲和起初是心虚的,但一想到眼前这颇有心计的人会报复自己爹爹,便油然而生了一种正义感,继而理直气壮、振振有辞。
“无理取闹。”我不愿理会他的幼稚,“望舒应是还活着。”
他满面震惊之色,皱起眉头示意我继续说。
“今日本是来谈将血狐狸收于麾下之事,这血狐狸有一软肋,便是掳走望舒的胡锦。”
他思量片刻,回味着这句话,不可置信地摇头,“望舒不可能是那为钱财便杀人不眨眼的女刺客!”
我淡淡笑着。
我更不愿意相信,可又怎样解释?
在宫中使诈也罢、复仇害人也罢、密谋至此更也罢,每每想到不谙朝政世事、可被我哄骗宠爱一生的李望舒,我心中便有些安慰,至少我可以娶了她,在她的温柔乡里沦陷,忘却自己不该有的阴暗与野心,好似我还是当年那个只需温情的司空尧……
可两个内心都极其阴暗的人在一起,怎样才可忘却一切。
我头痛不已,将控下胡锦的事交给李羲和,在客房昏沉睡了大半日,醒时天已经如泼墨般黑下。
李羲和说,那血狐狸本就打算来侯爵府行窃已久,胡锦已经为她设了陷阱。
“你是怎样说服他的?”我好奇地问道。
“只为扳倒王氏,”他道,“胡锦这些年细细调查,发现当年柳尚书被抄家一事与王氏一族有莫等的关联,可他在朝廷之中无甚人脉,有此机会,便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我颔首。
非天助我,只因王氏作恶太多。
李羲和带我来到一院里竹林一角隐着,见一黑衣人如飞影穿梭着,敏捷且迅速,动作流利不拖泥带水,脚步极轻,落于瓦顶勾起的一角却未惊动驻守侍卫。
这身手,要比我那一批狠练过、吃了十年苦头的暗卫强出太多。
再等她从库房出来,果真中了胡锦的计,栽下屋顶。我也早有判断,提前起身飞走一段距离,只一跃身接住了她,我因入睡而散下的发丝未绑,经这动作乱扬着,待我看清她的面容,会心笑了。
……
不久便是我和望舒的大喜之日,皇帝因受了舅舅恩惠便同我也亲近起来,赐我良田金银,赏了许多手脚麻利的下人助力亲王府的风光婚事。
我甚是不屑。皇帝光亮正大地将眼线送来、吹得倒是挺好听。他和王氏疑心与歹心太重,即使我在他们眼里是个傻得却也提防着。
呵。
可这未坏了我将成亲的好心情。
成亲这日的夜里,我随意掀起了李望舒的盖头,准备把这些全福人打发走。可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娇羞腼腆的脸,蜜色肌肤,秀眉慧眼,我看愣了片刻,才缓缓道:“姐姐,原来是你啊。”
脑中翁响,我也便没有心思嫌弃这无趣的规矩,也没精力去想为何是她在这里,只有一个声音在脑中重复念着:莫要告诉她你的算计利用……
我不愿让她因这事情对我有了隔阂,即使众人退去,我依旧甜甜地叫她姐姐,不安地装着傻。
在地铺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便上榻进了棉被欺身压下她,缓缓吻了上去,她睡得极浅,在她睁眼时我离开她的唇齿,心情万分复杂。在她的怀里我还是难以安心。
我试探着她,也在试探自己。
第二日我找了时间质问李羲和。
“你承认她是望舒了?”我坐在大堂正位,合眼缓神。
“未曾。将她送去亲王府,只为了方便你与她商量今后的事。”
“可我承认了。”我缓缓启了双眼,看他反应。
李羲和心绪大乱,双眼飘忽不定。他怎能不知那就是李望舒,但他不愿信,也不敢信。
“羲和哥既然不认她,那便送我个顺水人情。”让我在望舒面前做个无邪的人,能瞒多久便是多久。
他会了意,虽难以下气,但还是颔首应了我。
……
儿时最纯洁无瑕的感情,即使如今历经万千波澜,也难以不心动。但我还是压抑住了,我清楚我和她之间逐渐复杂起来的关系。
夜里她去刺杀与异国勾结的朝廷要员,惊醒了我。我未有什么反应,假睡着,开始乱想。
若利用她,我还动了感情,想着去撩拨靠近她,即使互有了感情,最终也只是引火上身,沦落至两败俱伤。可我不得不重用她这个可以为我复仇的、完美的棋子。
天有些明了,她悄悄进了房间,动作极轻柔地钻进被褥,浑身都是凉气。她有些反常,身体僵硬着。我的耳边传来她低声的抽泣。
我睁眼看她。她的面颊惨白,满眼都是恐惧与绝望。我有些诧异,又装作原来那副样子,将她搂进怀里,隐匿感情地搂着,在她耳边说着不甚真诚的话:“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她有些依赖地埋进我的怀里,我让她再休息一会儿。她很乖,微微蹭着我的身子点头,睡了过去。可睡也未睡安稳,嘴里喊着梦话,说“不要过来”,“我不想伤害你们”诸如此类的话语。我将她搂得更紧了,她却含起了哭腔,在我怀里闷闷响出一句:“爹爹,我杀人了。”
胸腔里是惊涛骇浪凶猛地翻涌,冲击着我此时的理智,不断冲激、挤压着我的心脏,窒息感从胸口蔓延至面部、四肢、全身。
我心痛了。
怀中人逐渐软下的身子让我回了神,我开始大口呼吸着,身体跟着剧烈地起伏,惊醒了她。
我欺身压上,吻住她,不再想那一团乱麻般的事物,随心来疼惜她。
她怕伤了我,只挣扎着、不舍得用那些狠招式,久久无法脱身。我也久久无法自拔,吻了个尽兴。
抢先在她逃脱之前我抱住了她,又在她红透地耳边说着:“姐姐,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