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异国回来未消停多久,两国交战。
司空慎登基上任不及两年我便送他这一大礼,听宫中眼线所说,他已经几月未好好用过食。
皇帝、太后钻破脑袋得到的烫手山芋,再难以下咽也要囫囵吞下去。
“可别让咱们皇帝陛下轻易地急坏了身子,知会李将军一声,动手吧。”我躺在贵妃椅上慵懒地冲着隐身在暗处的暗卫说道,那暗卫应了声,去了。我起身迈出书房,辗转不过几个拐角便到了望舒的院子。院子被她打点的极素雅,白墙墨竹,碧草映天。我让她也种些花,如此未免太单调。她说她才没那耐心呢。我在她的院子里和她小打小闹玩到天黑,便衣宽带解洗漱一番与她共眠,往日都是我拥抱着枕边之人,何时开始的呢……她也会乖乖地拥住我。
几日后,李羲和抱着奄奄一息的前日还和我赛过马的女子进了侯爵府她院内的房里,将她轻缓地放躺在榻上。
我见望舒脸部一直到颈上密集地布着或深或浅的伤口,颤手轻缓解了她所穿的夜行衣,血肉与衣料黏连着,缓缓一拉扯便引得她痛苦呻吟。我惊忙将衣物轻轻放下,红着眼,看向李羲和,他极不心安。
“胡锦受了伤,我便找了望舒……行刺那几人对望舒来说本应轻而易举,可她不知怎的……竟将,竟将异国驻在梁朝的军队灭了个精光,她回来时已经全身无力了。”
我不作表情,只浑身抖着,极想一拳锤在他的脸上,最终拳头落在他的胸口,他闷哼一声退出几步。
难以抑制的情绪如野虎猛兽由心底爆出,我上前抓起他的衣领,用我自己也未察觉的凛冽狠恶的神色看着他,他身上还布有尘土的外袍被我攥紧、攥出褶皱、几乎要裂开。
可我最终还是松了手。
只因他唤这奄奄一息的人为望舒,他认她了。
“你打我便打我,我认了,可望舒刚以为她是我派来为你这个傻亲王做事的,便立马这样拼命起来……如此心甘情愿地为你卖力效命,你,是欺骗她感情了?”李羲和皱起眉头,瞪着我。
他一直这般,总是能为自己开脱、将罪名强扣于别人的头上。
“没有。”狗屁逻辑。
我毫未迟疑。
片刻齐晟将暗潜出宫的姬泊明请来医治望舒。
在望舒昏迷的夜里,我低低唤她姐姐,执起她的手贴在脸上,温着她冰凉的手背,哈气暖她的手指。
十年前,母妃仙逝后我也是这般温着她的手;
一年前,父皇驾崩时我痛哭流涕不舍放下他的手。
即使明知不可能,我依旧痴望着留下他们,留下那软弱无力的慈爱、那兼着无可奈何的两两相知。
眼前这个满身伤痕面色苍白的女子,承载着我最后的纯善,无论是否出于私心,我都舍不得她,即使……
即使,她已经忘却了,丝毫不记那曾经有过的宝贵情谊。我依旧想要握住她。
我那时是真喜欢她的。
我驻在窗边看那四角的天由青黛色染上了暖黄,我见那皎月落下,明日从天空一角升起,渲染了半边的天色。
我微微合了眼。
那些夜晚情不自禁的拥抱,假醉酒之事故意亲吻撩逗,是因为自己想要接近当年那个端庄而良善的七皇子司空尧,还是我这个内心阴暗的人本就喜欢上了这个心智不熟还自以为是的女刺客。
我究竟是眷恋以往的纯情,还是……真真正正喜欢上了这个陌生的丫头。
玉珠进了门为望舒身上的伤口抹药。
我虽是背了身,却因想看她的伤势而回头瞥视。望舒的伤比我想得重多了,伤口之多如行过凌迟之酷刑,所见几块完好的皮肤皆布着绵密的细汗。
玉珠为她抹背上的刀伤、戟伤、剑伤、鞭痕……伤口不致命,但让她发了炎。即使在沉闷糊涂的昏迷中,望舒也会因玉珠擦药的动作而痛苦呻吟。
“我来吧,你去端汤药来。”我疲惫地说道。
玉珠迟疑片刻,点头应下,合门而去。
我坐在榻边,动作轻柔,如手捏豆腐般捏着狐毛小刷,一点一坠地缓经她的伤口。有些伤口还粘着被剪碎的夜行衣的细小布料,皮肉翻卷难合,药粉混着膏脂粘在伤口上,晶莹在仍亮着的烛光下。
点点滴落的水珠打在她有些深的伤口上,刺得她吟叫出声,我慌忙用袍袖擦了眼,泪珠接连不断,滑过锦绸的袍袖。
“亲王,”齐晟敲了门,待我收拾好这一切应他他才推门进来,“南方战事大捷。皇帝欣悦至极。”
“好。”我淡漠的回应着。
齐晟看了我微红的眼眶,又看过望舒惨白的面容,心中便有数了。
“将发现亲王妃受伤的眼线也一并处理了,对外称病逝。”
“好。”
“亲王,您可还……”
“好。”
……
待那一双眼睛轻启,我连忙将握她左手的双手轻轻抽回捂上了自己的脸,掩住自己心绪纷乱的表情。齐晟为我开脱,说是我痛哭一阵之后头有些晕了,便匆匆带我离开那地,留玉珠和唤来的姬泊明照顾她。
齐晟一语不发,他不懂我为何掩饰自己的感情。毕竟他和我不一样……即使同我一起历经不少磨难、却也依旧开朗无邪,他琢磨不透我。
我说了又能如何,他不懂。
他不懂,我爱得丝毫不光明磊落。
“以后再有这般危险的事,托胡锦去做吧。”我说。
……
……
……
……
……
进宫的前一刻,我看着望舒,看她低头嗅花。那月季花开得正好,映着暖阳、随风微动,花香满庭。
不知何时,望舒那双本应充满灵气的双眼浸满了悲伤,又渐渐褪去那阴霾,重新覆布一层静谧的淡然。
喜爱与我小打小闹的胡篱,似是真真正正地蜕变为宠辱不惊、堙灭了天性的大家闺秀——生养在侯爵府十六年的李小姐李望舒。
我想起了父皇和母后。
母妃即使生为人母也极俏皮,父皇曾也说她古灵精怪。可自母妃听皇后无意提起薛府之事后,加之以父皇渐渐地冷淡,便心寒了,且是彻彻底底地心寒。以至临死也将对父皇的所有怨言都咽进肚里,最终带离人间。
不懂政事的女儿家又知什么呢。以当时薛府的势力,只是寻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将薛老将军革职在家便是天大的圣恩。只是薛老将军正直硬气惯了,受了冤屈无法伸张,便气出了病,不久离了世。薛贵妃听了皇后模糊不清、偷换了概念的只言片语,就以为自己推敲出了事情发生的缘由。她认为父皇暗中处死了她的亲生的父亲。
未曾听父皇解释,也未曾向父皇问过,误会了十几年,从不肯原谅父皇。
那时正值父皇向朝堂上的众臣表态、尤其向那不时在鸡蛋里挑骨头的王氏一党表态,他不再器重薛家人。在后宫便也应了自己的说辞。
我要走父皇的老路了吗……望舒要我同意与王氏的亲事,我便顺应收下了太后送来的人质,谋反前夜以此威胁灭了太师府,借这女人明白了望舒对我的心意。望舒不喜杀人,我便不曾再用她做事。得知我宠望舒至极,惊扰了太后,就派李羲和在宫外驻守,保她安全。我也趁此时机作戏给府里的太后皇帝的眼线看,却怕望舒难过,只要有机会便去她的庭院、躺在她的枕边。这一年也为她守了清白,在王氏房内听男女欢淫声音,于贵妃榻上凑活了一晚又一晚。
只十九岁,再聪敏也难懂女人心。
我同父皇,都只为在计划之中护一人周全,作了太多戏。
王氏倒台,刚刚走上正道还未让这朝堂大换血的皇帝司空慎下位,人人曾尊敬爱戴无比的太后所做的一切恶事皆公之于众。
美梦破灭。
一登台,我亲临宫中的太医院,偌大的庭院里琳琅晒着不可计数的药材,一列正挨着板子的太医已被打得血肉模糊,跪着的众年轻医者、学者无不被这架势吓得浑身发抖。见起了效果,我起身在那群还未有太多见识的年轻人面前走过徘徊,他们一个个僵直了身子,紧促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倘若让朕发现哪位医者受他人指使谋财害,下场要比他们凄惨千万倍。若被拿身家性命而威胁,你便尽管来找朕护着你,我倒也要看看谁敢在朕的头上造次!”
音量只是微提,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吓得一众人猛然俯身,惊慌失措地喊着陛下息怒。
“李公公,你处理好这里的一切,再也不要让朕看到一些碍眼的东西。”
李公公俯身应着,我不愿闻这满院的血腥和药材味,坐步撵去了蓬莱殿。
……
阿离出生了也半年多了,小家伙也会哼叫父皇了,可我抱着他心中不安。
将军府这半年里陆续调出不少仆人,昨日连总管也寻由头遣走了。这是要有所行动了。我怕阿离的母妃会心肝情愿地离开我。
当初在含光殿前,那女人即使内心惶恐却依旧坚定不移地握上我的手。好似是我所做的一场梦。
夜里我为她所准备的烟花在空中盛开,染亮了天色。
我犯了君王冲动的大忌,将皇城九成的兵力调出,由将军府为基点,向各方向搜寻。待冷静片刻,我分析地形,设想他们的处境,让一批暗卫搜寻一条通往南方的精辟小道。
我接到消息,匆匆前往,于山脚下望见一束绽放在天际的辉煌烟火,不顾所骑白马连续奔波数个时辰,硬是赶它上了山。山路上有数名禁军领路,十几人不久便到了一座陡坡前。我这马也算是英勇,即使吃力却也爬着坡,不断有石子尘土因马蹄动作而滑落至坡脚。我听到齐晟极少有的慌张声音,猜想是望舒出了事情,火上眉梢、心急万分,来不及犹豫便抽出一把随身携带的匕首,利落地刺向马身。听得一阵惊心的马嘶声。这马一跃上坡,从闻声躲避的禁军、暗卫旁掠过,我只蓄力踩上马背,拼命跨步跳下,即使如箭如梭似是要将骨骼关节磨损,我也未捉住一片衣角。
此生挚爱就如一片鹅毛雪花落于崖下。
伸出的手粘黏了殷红的血水。
凄凉凌冽的二字从喉咙深处顺气流发出,从山崖那端的高山回响而来,不断萦绕在耳畔心间。
句句“望舒”,皆为“我妻”。
当年母妃,也未曾给父皇留下一句遗言……我绝望至极不愿停下,欲合眼与她一同坠死在崖底,死后化为一缕魂魄再与她细细解释。可身后暗卫速度极快,几人将我拉了回去。
回皇城的一路,我不知发生过什么,似是一具死透的尸体,只有脑海里回想着悬崖峭壁上响起的阵阵喊声,痛苦的表情反倒添了一抹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