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幽淮境·南】
云岭,沐庄。
山风呼啸,细雪飞舞。
一座深宅大院隐于崇山峻岭之中,宅院的布局与装饰和它的主人一样清幽素雅,细微处又透着暖调。
一只风信鸟盘旋而下,落在窗前。
沐抒收到了白睘的来信,信的内容和往常一样简短,就是问候,报平安,还有一些感谢的话。他的目光停在最后一句:掌门别无他念,一息弥留,愿等公子归来。
于是他想起了多次劝他入道的清虚掌门,想起了在太乙玄门昏倒前、月拂留下的谜一样的微笑和那句令人捉摸不透的话。他心存迷惑,细思不解,最后也只能无奈地笑了笑。
清虚有清虚的执念,他也有他的执念;清虚的执念是他,他的执念是她。
之前他不懂宛氤氤何以对一个人用情至深,思念成疾,竟甘愿赴死。现在似乎明白了,情之一念,情之一动,又何止魂牵梦萦入心入骨!
—————*—————*—————
满空素雪飘飘洒洒,似花似雾,侍女脚步轻缓,款款退下,沐暹夫妇围炉烤火,细细低语,眉梢眼角尽是柔情蜜意。
是什么原因让曾经叱咤风云的宗派人物放下刀剑避世而居?又是什么样的力量把他们满腔热血化作举手投足间的柔情?
千慕羽不禁停住脚步静立在风雪中,遥望着厅堂里的那对夫妇。
恍如当年,一样的寒风冬雪,一样的父母慈爱,一样有炉火,有月倾、芜澈,还有泠风。
那时的冬天夜雪花清香四溢,那时候泠风总会撑起一把油纸伞穿过茫茫风雪来接她回家。
可是,再也回不去了,那样的温暖再也无法拥有了。
也曾绚丽斑斓,也曾美好安宁,然而一场大火烧掉了所有的色彩,五年的习武生涯磨去了身上的稚气,从此人生只剩冷寂和黑白,却在这一瞬间,因为如此平凡而温馨的一幕,心绪翻涌,泪盈满眶。
视线里忽然出现了一把伞,遮住了纷飞的雪,身后的风似乎也歇住了脚步,暖意蔓延。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为什么不进屋去?”
是泠风吗?一定又是在做梦吧?每一次都是这样,梦见他乘风踏雪而来,为她拂去一身的雪,驱散刺骨的寒,转眼又随风雪而去,反反复复,怎么留都留不住。
她猛然转身——果然是!
一滴泪仿佛不堪重负顺着睫毛落下。
她缓缓地抬起手,抚上他的面颊,柔然一笑,唇齿轻启,梦呓般地说:“不要走!”
然后看见他静静地凝视着她,眼中有温度渐渐燃烧,同样抬起手,温润的掌心覆上了她冰凉的手背,轻声说:“我不走。”
—————*—————*—————
千慕羽坐在梳妆台前。
为她梳妆的是沐庄的侍女阿萱,阿萱本是沐抒的贴身侍从,十年来随同沐抒走遍天阙各地,行医救人,形影不离。而今却主动提出与她作伴,原因是她为了救活沐抒消耗真气过度,十分虚弱,需要人照顾。千慕羽自小就不习惯被人服伺,这些年更是独自惯了,再说她并不认为自己真的虚弱到要人服伺的程度,但是阿萱依然殷勤地跟随着她,这让她有点不适应。
沐抒已无大碍,天下会盟讨伐暝谷的时日已近,还有芜澈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况,是时候离开了。
她回过神来望了一眼铜镜,见镜中的自己一身红装,怔了怔:“这不是我的衣服。”
“新婚自然要穿新装了。”阿萱笑着说。
“新婚?”她愕然抬头。
阿萱呵呵地笑了起来,笑起来的样子分外好看,好看得一点也不像她:“姑娘忘了么?是你亲口答应公子的啊?”
—————*—————*—————
天色微暗,落雪霏霏,沐抒步入长廊,远远看见那一袭白衣,一半在檐下,一半在雪中。
于是他走了过去,一手撑伞,一手撑起披风为她挡下纷飞的雪花和呼啸的寒风。
“为什么不进屋去?”他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厅堂的方向,眼中有微光闪烁。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便不再说话,静默陪伴。
忽见她转过身来,睁着水雾迷蒙的双眸,右手抚上他面颊,笑得柔美又凄婉,她说:“不要走。”
她的手指如此冰凉,她的目光热切又迷离,明明近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那顺着睫毛落下的泪珠滴在他撑着伞的手背上,仿佛是一颗无名的火种,瞬间引燃了他内心的火海。
“我不走!”他抬起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指,然后小心翼翼地拥入怀中,“从今往后,我都陪在你身边。”
心微微颤,那是一种怎样的悸动?如暖阳倾洒,如浪潮翻涌。
“慕羽,我喜欢你。”一向从容镇定他,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颤栗,“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他听见她说:“我愿意。”
—————*—————*—————
“不是这样的。”千慕羽霍地站起,突然感到头脑一阵晕眩。
明明不是他!
“你这是反悔了吗?”阿萱的声音也变得陌生起来,“可这拜堂仪式就要开始了呢!”
到底是怎么了?
是在做梦吗?千慕羽揉着发胀的头脑,这些日子总感觉迷迷糊糊的,竟分不清梦中和现实!难道是半梦半醒?抑或是时梦时醒?
面前的女子亭亭玉立,笑得天真又邪气,乌黑的瞳孔瞬间被骇人的猩红色布满,脸部轮廓也越来越模糊……
千慕羽定了定神:“你不是阿萱!你是谁?”
“看来是我低估你了。”女子轻笑着,低低的笑声带着几分魅惑,“想要走出幻梦吗?除非你能杀了我。”
千慕羽一掌拍了过去,女子身形如烟雾般消散,柔媚而诡异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空气中:“沿着长廊走到尽头,我在那儿等你。”
她追了出去,【月魄冰魂】在掌心迅速凝聚成一把纤薄透明的剑。
—————*—————*—————
灯笼高挂,红绸结喜,垂幔飘风,是雪后银装素裹中难得一见的明丽色彩,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妖娆。
宅院中人各自忙碌,脸上洋溢着喜悦。
沐抒身着喜服,在侍女的陪同下微笑着去迎接他的新娘。
“啊!”忽然听见阿萱一声惊呼,奔跑在长廊上。
她的身后,千慕羽神色漠然,疾步如飞,【月魄冰魂】搅起满廊垂幔,摇曳生风。
“救命啊——”阿萱呼叫着穿过庭院直奔厅堂。
厅堂之上,原本穿戴整齐含笑端坐的沐暹夫妇闻声站起。
……
无尽的长廊,逼仄的空间,飘忽的人影,那一路指引她前进的充满诡异和魅惑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千慕羽对着那个模糊的人影,一剑刺下。
四周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呼声,但她听不出声音来自何方,出自何人,她只看到那个人影散了又聚,转而飘向另一处,于是她又一剑刺去。
瞬息之间一抹红影闯入,与那个模糊的人影重叠一起。
【月魄冰魂】化作一片狭长的冰刃从中贯穿,绽放出裂冰般的纹路。
温热的红色液体喷出,浇得她手背发烫。
万籁寂静,呼喊声止。
眼前的景物先是一阵动荡,而后逐渐清晰。千慕羽的视线中慢慢浮现出沐抒的脸,他拧紧眉头,唇上染着着血,惊诧万分地望着她。
她手中的剑穿过他的身体,刺进了他母亲的心脏!而旁边倒着的——也就是她刚才刺中的——是他的父亲!
“你在做什么?”他带血的唇间呼着寒气。
“怎么……会是你?”她迅速收剑,接住沐抒,颓然倒地,几乎是跪着。
“爹!娘!”沐抒吃力地支撑起身体,挪到父母身边,施展起【续脉神术】。
然而他的经脉被【月魄冰魂】冻僵,根本无法完全施展出来。那笼罩在父母身上的光晕,那流向他们心脉的真气,如同风中烛火,一闪即灭。
他绝望地跪倒在地。
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千慕羽茫然无措地环顾四周,目光落到阿萱身上。顿觉胸口发闷,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一口血喷了出来。
同时,站在一旁的侍女阿萱也皱着眉头在极力压制心头的紊乱,嘴角有鲜血溢出,却浑然不觉般走了过来,低头望着千慕羽,脸上带着赞许的笑意:“你是第一个能从我的【魅术】中走出来的人。嗯,有意思!一定损耗了不少修为吧?不过……”她扬起头,“这是我和他们之间的恩怨,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说罢撕下人皮面具,扯去侍女的服饰,展现出来的是红裙长发,妖艳又妩媚。
周围的侍女和家仆骇然相顾,纷纷操起兵器围了上来,包括宛氤氤。
月拂只是轻蔑地扫了他们一眼,根本就不放在眼里。
“月拂?”沐抒终于明白她在太乙玄门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月拂笑吟吟地说:“我说过,我们还会见面的。”
“为什么?”沐抒怒道,“你我素无深仇大恨,为什么要伤害我父母?”
“这就要问你爹娘了。”月拂把目光转到奄奄一息的沐暹夫妇身上,“二十年前,青崖混战,你们可还记得?”
沐暹夫妇原本苍白的脸色陡然间变得更加苍白:“你是?”
月拂眼底寒光一闪:“我就是当年被你们害得家破人亡,被你们逼着跳崖的一个六岁的孩子啊!”
“当年那场混战,我们确实在场。”沐暹承认,“可是我并不记得有个孩子……”
“你们当然不会记得你们曾经是怎样把我们逼上绝路的,当然不会记得自己手上染过谁的血,更不会知道那场无谓的厮杀、几乎灭掉了一个原本就人数少得可怜的种族!你们只会仗着满腔热血盲目喊打喊杀,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事后,有的人假装无辜,有的人转身就抹的干干净净,还有的人忽然良心发现收养了某个遗孤当作赎罪……”月拂冷笑了一下,“殷末就是你们从那场混战中捡回来的孩子吧?他可能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怎么死的吧?”
往事历历,沐暹沉重闭目,不再言语。
“既然是我们欠下的债,那便由我们来偿还。”沐夫人气若游丝,“放过其他人,我们的前仇旧怨从此一笔勾销……咳咳……”
“娘!”
“沐夫人!”
沐抒和千慕羽急忙扶住她。
“抒儿……”沐夫人轻抚着两个孩子,满眼慈爱和不舍,“当初我们选择退隐山林,不过是想图个半世清净,她说得没错,手上染过的血是怎么洗也洗不的……”
“爹!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沐抒几乎奔溃。
“不要有恨,一切皆是因果轮回,你们都要好好的……”沐夫人说完最后一句话,然后转头牵起夫君的手,一同闭目而终。
月拂很满意地欣赏了一下自己的杰作,离开之前折回到沐抒面前,弯下腰,瞥了一眼千慕羽,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对这个人人敬仰的神医说:“沐抒,我给了你一场梦,你该如何感谢我呢?”
沐抒睁着眼睛盯着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几乎同时,千慕羽抛出的【月魄冰魂】从她颈间划过,带出一串血珠和发丝。她本想截住月拂,又听见沐抒吐血倒地的声音,于是慌忙去扶。
然后红裙飘动,扬长而去,裙摆带起劲风扫落一地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