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05年5月19日天气晴
我叫叶不凡,今年32岁,一个普普通通大专毕业的心理医生。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爹妈给我取名叫不凡,也许是他们真的希望我能够与众不同,闯出一片不凡的人生吧!
可惜我让他们失望了。
曾经在一个小公司上班,当一名实习小职员默默忍受在冷漠的上司无情打压后,毅然而然辞去了那份两千不到的工作。因为看过几本医书,便找朋友借了四千块钱,瞒着家里人开了一间心理诊所,干起了老本行。
在Y城老城区里一条道路破破烂烂的小巷子里,诊所店面是租的,本来想在市区租一个门面,没钱。
诊所门外一块破破烂烂牌板上面写着几个秀丽的字:不凡诊所。这秀丽的字始终与周围昏暗的小街坊一切显得格格不入。
老街坊晚上很安静,白天却很热闹。
开业第一天,只有租房老板娘一个人过来象征性地祝贺。她给我送了一盘水果,我很感谢,嘴里好话不断,然后笑容满面地伸出双手去接,可事后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只会摇尾巴的老狗。
我也搞不清楚为什么,只是我无视了她还未满十八岁女儿的蔑视。
只有三十多岁出头,徐娘半老的老板娘有一个拥有一头美丽长头发,个高且身材苗条的女儿,很难想象那个矮个子、看样子像六十多岁的糟老头子能娶到这么美丽的老板娘,还生出一个如此漂亮的长腿女儿。
我对自己说道:“早晚有一天等我有钱了,我也要娶个漂亮媳妇。”
交租那一天,我把仅剩的二千块钱连同押金交了出去,除去买设备图纸摆设的一千多块,自己靠借来的四千块钱就这样花关了。
我本来信心满满地认为会有很多顾客踏门而入,不过这只是我以为而已罢了。
开业第二天,没有顾客,早早关门了。
开业第三天,还是如此。
........
开业第九天,啃下两天前的馒头,我快支撑不下去了。如果再没有客人来,我就要收拾好东西去睡大街了。
所幸开业第十天,我迎来了第一个顾客,一个瘸了一条腿的老人。被一个穿着打扮很时尚的年轻女孩子推着轮椅进来了。
前一刻还在做着“左美人,右江山”皇帝的春秋大梦,下一刻我就被踏板惊醒了,当我看着两个黑乎乎的人影时,饿了一宿的我连忙从懒人椅上爬了起来,我意识到生意来了。
我给那个漂亮女孩倒了杯水,这是我这里仅存的唯一拿得出手的贵重礼物了。但是她不喝。
因为她说她不喝。
好吧,于是我开始有模有样地询问老人的一些问题,随便有一句,没一句的询问她是否单身,想弄清楚她和这个老人的关系。
很显然,她并没有对我设防,不一会儿功夫就被我套出全部话了。
她叫许小晴,是一个初中生,家住在不远处湖苑思空小区,至于这个老爷子是她的邻居,因为父母经常外出办公,这个老爷子曾经照顾过自己,而且还帮过她赶跑对自己纠缠不休一直骚扰自己的小混混。
她只知道老爷子姓邓,老家是四川人,早些年当过兵,因为瘸了一条腿,下了前线。后来又退伍了。再后来儿女们也长大了,渐渐离开他而去,在大城市扎下了根。去年年初,被儿女硬拖着从农村搬到了这个小区。
这段时间,大爷的儿女们一直没有来看他,好像有两个月了吧。前几天,许小晴和老人打招呼,发现老人眼神模糊,似乎听不到自己,也看不见自己一样,自顾自地胡言乱语。还被街坊邻居说,经常看到他一个人独自坐在小区椅子上,一坐就是一天。
因为许小晴父母也经常不在身边,所以和老爷子在一起的时间很久了,感情有点深,担心老人身体或者是心理出现什么问题,所以就赶紧带过来我这边看看了。
其实我知道老爷子就是年纪大了,有些老年痴呆症而已,不过为了让老爷子像是那么回事,我故意说:
“在我看来,这老爷子是有些问题,这样吧,你把他放在我这里一晚,明个儿你再过来接他!这样也有助于我好好看清楚病理,这个医疗费用连同药物是1347元,住院费是400元,一共1747元,请问你是刷卡还是现金?”
“哈?你这里那么贵啊,那我只知道还不如带邓老爷爷去大医院检查呢,我是学生,我给不了那么多钱。”
生怕她转身就要将老人推走,我紧忙拦住她,搓了搓手,且笑容满面,活生生一副奸商模样地说道:“好说好说!本店新开张,优惠大酬宾,给你全套打个六折,再给你算个整数,一千块钱。怎么样?”
“可是我只有147块零花钱,我还是到别处去看看吧...”
“唉,别!OK,就算你个学生价,就收你147块钱,钱拿来吧。”我连忙接过女孩的手,将老人推了进去,然后对着女孩伸了伸手说道,生怕她又再反悔。
许小晴或许是出于对医生这个名称的放心,或许又是出于对老人的关心,对我这个漏洞百出的心理医生并没有设防,乖乖打开一个粉色爱心形的小钱包,从里面掏出了皱皱的钱,一张一张地数好叠好,没有错,正是一百四十七块钱。
接过手后,我把她往门外一推,象征性地摆动医学书籍,便告诉她自己打算开始研究考察了,希望她不要在一旁干扰,明天一早来接老人就好。她应许着,点了点头后说道,自己刚好也要去上精英补习班,转身就小跑着出门。
兴许是高兴老爷子终于有救了吧!
看着她远去的身影,我开始停下手中的动作,开始有些顶不住内心的谴责:
叶不凡啊,叶不凡!你今日怎么沦落到骗一个小女孩的零花钱了,你怎么可以这么厚颜无耻......
然而在饥饿的肚子面前,我选择了沉默。
...................
随后我把诊所一关,把老人丢到诊所里面,出去前几条巷子的夜晚烧烤摊,往那大屁股一坐,直呼老板:先上十个烤鸡肠,外加两瓶青岛啤酒。
两杯酒下肚的我,酒量一向很差,开始胡言乱语。
“今日赚钱了,心情十分爽快,我今晚要喝个痛快,去TM的包租婆女儿,去TM的社会精英,有钱了不起啊,大爷我今晚就是要喝个痛快,开心!”
....“我让你们一个个都瞧不起我,瞧不起我....”
“呃,呜呜...”
最后一个人在烧烤摊前忍不住哭了起来,开始老板并不在意,可后来邻座的一个纹身带金条链子的大哥看不下去了,上来就是给我一拳。
“妈的,哭哭哭,跟个娘们似的,劳资今晚的好心情都让你给搅和没了,你们几个给我打!”
随后我被邻坐这四五个大汉暴打,感觉自己至少挨了十几下拳头和五六脚,被打后脸和全身都忍不住发疼。
“算了吧,虎哥,他只是个没人理的可怜虫,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大人有大量这事就算了吧,这一顿我请了。”
幸好烧烤摊老板会来事,看不下去后拦下了他们的暴行,否则我还少不了多挨几顿打。
他们几个大汉打完我就大摇大摆地走了,烧烤摊被这一闹,人群都跑散了,老板生意也没得做,还搭上了一桌烧烤钱。
我觉得有点对不起老板,被老板扶起来后连声说谢谢,拖着一拐一瘸的身体想帮老板收拾,被劝阻了,“小伙子,人生若梦,还很长着嘞!好生好待地工作,将来娶个婆娘伺候,人生也就这么过去了,干嘛非得让自己一直不开心呢?”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付了一百块钱表示感谢,然后顶着鼻青脸肿的脸转身就走,一路上还好奇为什么一个烧烤摊的老板也懂得什么是“人生若梦”。我知道这可能不够老板今晚的赔偿,可是我不能再给多了,这关系到我接下来几天能否存活。
事后我在想,这或许就是恶有恶报吧!
.............
回去路上我还是花了二十块钱给老爷子买了份夜宵——牛肉粿,是往常我肯定不敢随便享用的绝世美食。不过毕竟这是许小晴辛辛苦苦攒的零花钱,给老爷子看病的,自己已经吃过烧烤了,总不能让老爷子饿着肚子等到明早再接走吧。
我知道最常见的痴呆症种类是??老人痴呆症(即阿兹海默氏症)。其典型之起始症状为记忆障碍。病人会遗忘刚刚发生的事(短期记忆差),而较久以前的记忆(长期记忆)则相对在发病初期不受影响。老爷子应该就是这种病,所以可能他都记不住今晚我对他做了什么。
虽然我是心理医生,但是我明白由于大部分的痴呆症患者可能会有精神错乱症状。尽管混乱症状可能可以由密切照顾、改进居住环境与饮食获得缓解;精神科药物也能协助稳定情绪、减少幻觉妄想、或者冲动控制。但目前药物尚未能减缓脑部的退化,而且痴呆症常伴随忧郁症。
况且我这里就一个破诊所,几台摆设用的仪器,根本就没有什么药物可以给老爷子治愈痴呆症。
一份奢侈的牛肉粿是我所能带给他的唯一夜宵,也是我良心最后的挣扎。
...................
我从破旧的裤子口袋中掏出了一把钥匙,然后高高兴兴地推开了诊所的连锁拉闸门。对着老爷子说道:“我给你带了宵夜,是牛肉粿哦!”
话语未落,只见月光撒落在我左肩上,我半身在黑暗中,半身在月光下,那把尖锐且冰凉的手术刀架到了我的脖子上。
我被惊出了一身冷汗,久久不敢动弹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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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那把刀许久没有动静,借助月光大胆地往乌漆嘛黑的诊所里看,大概看清楚了,是老爷子。
为什么他身手突然变得如此敏捷,还一副要杀我的眼神?
叶不凡虽然没有见过杀人,但是他能够清晰感触得到,这是一个在死人堆里出来过的老兵才会有的眼神——一种不死不休的坚定眼神。
“你个鬼子。说,你们部队藏在哪里了?”
我哪里敢应话,双腿一软,直接给跪下了,连哭带骗,总算和老爷子解释清楚,我不是日本入侵者,也不是什么鬼子,现在是和平时期,是二十一世纪了。事后自嘲道:像我这种贪生怕死之徒,如果生活在那个年代,恐怕也是沦为汉奸的命吧!
“和平时期?我们打赢了吗?”
我点了点头,借助依稀的历史记忆说道:“打赢了,我们打赢了抗日战争,1945年8月15日正午,日本裕仁天皇向全日本广播,接受波茨坦公告、实行无条件投降,结束战争。”
“打赢了,终于打赢了....我们可以回家了,我的战友们可以回家了。”
说完这句话仿佛大爷又一次经历了人生数十载一样,这最后一句话仿佛用光了大爷的全部力气,说完却像个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虽然有些呜咽声,只是眼泪始终没有落下。
“可是...阿发、大牛、小石头他们都回不了了,都回不了....”
之后老爷子仿佛又回到了这个年代,等老人情绪稳定了之后,我扶他回去坐下,给他倒了杯水。
那一晚,老爷子讲了很多,我听了很多。
他和我打趣道:当敌人的战壕架起机枪后,骑兵唯一能做的就是给步兵做饭。
说起了当年那些战事,我嬉笑着,老爷子也调侃着那个时候他们几个总说要娶媳妇,打完仗要回四川娶个媳妇,生个大胖小子。
但是最后老爷子眼角还是红了,泪水在眼眶里久久未落,似乎不想让那些战友们耻笑。
“小石头,你最后死前还说要和我们几个比看谁先娶到媳妇,可最后还不是我老邓比你们先,就说你们这几个石头脑袋,怎么会讨小姑娘喜欢呢!...........可是事到如今,却只有我一个人娶了媳妇了,娶了媳妇了。”
当年小石头算是他们第四军队伍中最小的,好像才十六岁,却总嚷嚷着要娶媳妇,总是引得他们这些老大叔战友的讥笑。
最后经历的那一战最为激烈,敌军派出仅剩全部装甲车集火准备攻陷邓老爷子阵守的大后方,炮火轰炸。
那一次,小石头推开了老邓,被飞来的炮弹炸没了身子,找都找不到。
那个贪生怕死的阿发,最后背上几公斤炸药包跟着敢死队冲锋,成功拼掉敌军一辆装甲车,尸骨无存。
大牛是他们几人中唯一一个拥有壮实体格的男人,在激战中被冷枪打中额头,死了。
小石头、大牛、阿发这些人先后倒下。那一场热血战役拼到最白热化的时候,直接上演了拼刺刀,老邓因为是伤员,被送下了前线,几次想爬起来去拼命,让军医给摁倒了,最后手术不及时,一条腿瘸了。
再后来,退伍了,他回老家种了种蔬菜,养起了牛,娶了个媳妇,过着太平的日子。新中国成立后,他被女儿接过去美国看病。
最后又回到四川。
去年,老伴死了,儿女怕他孤独,就接过来一起住。
我们很难想象七十年前那种山河破碎,举国无奈的条件下,像邓老大爷们这种拿着小米加步枪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三五个战士才能肉搏过一个日本人,真的太难了,可还是坚持下来了
莫名想到那句话,大势倾轧在即,欲挽天倾者,请起身!
一个国家,一个时代,大概终究需要有那么某些人,在某些时刻,毅然决然站出来,站在那个位置,就站在那里,一步也不退!
死战!
那一晚,我和大爷聊起了人生,我的倒霉经历跟大爷的辉煌岁月似乎是一种鲜明对比,聊了一宿,我们时而狂笑,时而痛哭,哭完又笑,最后再互相嘲讽。
笑到最后,我的眼泪就很不争气地留出来了。
第二天,我把大爷送回去了,回去的路上顺便去了一趟警察局。
“你好,我要自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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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因为没有办理营业执照,违反本条例第二十四条规定,未取得《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擅自执业的,由县级以上人民政府卫生行政部门责令其停止执业活动,没收非法所得和药品、器械,并可以根据情节处以1万元以下的罚款。”被判了罚一万块钱,我没有钱,被判劳力改造,干了两个月出来了。
后来听说老爷子死了,我进去那晚死的。
听说老爷子是笑着死过去的,眼眶里还有些眼泪,只是没有流下来。
或许真应了那一句话,老兵不死,只会逐渐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