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禾快三岁了才见到奶奶。
他一岁的时候，春节时本想带他回老家，考虑到湖南气候、环境跟北方相差甚大，他还小，万一有点感冒发烧就那么几天不够折腾的，想等他大点再说，当年没回。他两岁的时候，春节时想带他回去让奶奶看看，那时我们还不知道他有自闭症这回事，就是觉得他跟别的小孩不一样，难带，非常难带，考虑到路途遥远春运期间人又多，最后还是我一个人回去了……所以喜禾三岁前，一直没见过奶奶。
这期间，家里倒是经常有人来北京看喜禾。每次有人来过后，我妈就会在电话里唠叨：“现在只有他爷爷、大伯父、大姑、大姑父、大婶和我没见过喜禾了。”我妈有一张“没见过喜禾的人”名单，眼瞅着名单上的人越来越少，我妈的语气也越来越落寞：“现在只有他大姑父、大婶和我没见过喜禾了。”“现在只有他大姑父和我没见过喜禾了。”……再后来，“没见过喜禾的人”名单上只剩下了她一人。
又一年过去，喜禾三岁了，又到春节，这次我早早就不打算带他回去，跟气候无关，跟路途无关，我就想在北京待着，哪儿都不去。打电话回家，我妈问：“春节带喜禾回来吗？”我说没想好呢。次日她又问，我还是回答说没想好。后来她就不再问，反倒替我找理由：“不回来也好，湖南太冷，喜禾太小了，等过完年，八九月天气好的时候再说吧。”“九月份我七十摆酒席的时候你们都回来，那个时候不冷不热，正好……”她这么一说，我反倒觉得该回去了。喜禾都三岁了，还没见过奶奶呢。
喜禾三岁的时候终于见到了奶奶，但是不认识。
“这是谁？”问他，他看都不看一眼。
“这是奶奶，叫奶奶。”他听不见。
我妈维护着喜禾：“他当然不认识我了，原来都没见过。”又像是说给自己听，“过几天他就认识奶奶了。”
过了几天，还是不认识。但是他认识鸭子了，邻居养了几只鸭子。“鸭子，鸭子。”见到鸭子，不需人问，他自己就先叫了出来，然后就追，见一次就追一次，追得鸭子满地窜。有一次他把鸭子逼到死角，鸭子的本能都被激活了，尝试着展翅。如果我把喜禾丢在老家一年，明年春节再回去，喜禾有没有变化我说不好，但那些鸭子肯定都变成了天鹅，在屋顶上飞来飞去。但是邻居就会跟我急：“现在我自己养的鸭子都不能杀了，成了国家保护的野生动物，你儿子太讨厌了。”
“他连鸭子都会叫，怎么就不会叫奶奶呢？”在他心里她还不如一只鸭子，我妈想不通。在他心里我还不如“安全通道”呢，每次看到安全通道，他就会叫出来，但就是不会叫“爸爸”。
我妈没放弃，一得闲就往喜禾身边凑：
“喜禾，我是谁？”
“我是奶奶，叫奶奶。”
“叫奶奶给你糖吃。”
……
屡试屡败后，我妈迅速找到了原因：“我知道了，他不懂我说的话。”
喜禾从出生到现在，一直生活在讲普通话的环境中，没听过家乡的方言。
“我讲普通话他是不是就听得懂了？”我妈问。
“你讲普通话我都听不懂了。”我说。
我妈一辈子没说过一句普通话，将近七十岁的时候为了跟她的孙子喜禾交流，开始学习说普通话。看到她对喜禾说着普通话，那么认真，那么努力，那么费劲，我在思考一个问题——她凭什么认为她说的就是普通话？到底哪来的自信？
我再也受不了她那些自以为是的普通话，有一次看到她兴致勃勃用普通话对喜禾说话时，我忍不住打断：“妈，你还不是赵忠祥呢，就算你是赵忠祥，他也听不懂你说什么。”
我的话给了她沉重一击，她上次受打击还是十几年前，刚下崽的母猪偷吃了几头猪崽。她手里握着一粒糖——本来打算作为喜禾叫奶奶的奖励，她一把把糖塞进了自己嘴里，还嚼得嘎巴响——想证明自己牙齿好？想代言牙膏广告？不过话说回来，都七十岁了还有这么一口好牙，确实难得。问题是，她能吃出甜味来吗？
断黑时分，看到我妈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喃喃自语——这次说的不是普通话了——终于不说普通话了，谢天谢地谢祖宗。南宋时老祖宗从河南内迁至湖南这块小地盘上，就此扎下了根，世世代代没走出去过，跟他们说话真的用不着普通话。
我兄弟姐妹多，我妈孙子孙女加一块都快上十个了，但我知道，她最心疼最牵挂的还是喜禾。春节在家那几天，她追着喜禾屁股转。跟我一样，喜禾每一点微不足道的进步都能带给她巨大的欣喜、安慰。有一天她跟我说：
“喜禾说话真好听。”
我说：“他说过话吗？”
喜禾嘴里叽里呱啦单音节的词就没停过，语言最重要的一个功能就是交流，在语言学家眼里那谈不上是语言，我站在专家这一边。
我妈说：“那不是说话吗？”
我说：“那是说话吗？”
我妈说：“那怎么就不是说话了？”她有几分不悦，“我的孙子一点都不傻，聪明着呢，说话比谁都好听，我就喜欢听他说话。”
好，你赢了，不跟你争。
喜禾在老家很开心，每天跑来跑去，嘴里照旧叽里呱啦地念叨着谁都听不懂的话。但是，他奶奶听得懂，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无论喜禾说什么，他奶奶就热切地附和着，时而点个头，时而嗯啊几声，有时还说上几句：
“对，这是腊肉，这个肉是没有污染的，你们在北京是吃不到的，我给你爸爸也准备了几块，带回北京去吃。”
“这是麻将，打麻将是赌博，是不好的，以后你不能赌博，要听奶奶的话知道吗？麻将也要少打。”
“这是水缸，水缸是装水的，人渴了就要喝水，饿了就要吃饭，累了就歇会儿。但人不能总闲着，要找点事干。”
“这是洗衣机，你大伯给奶奶买的，奶奶老了手不能浸水……爸爸妈妈对你这么好，等他们老了也给他们买个洗衣机。”
……
我哥的小女儿，比喜禾小八个月，奶奶要是说她几句，她立即给予反击。我儿子不一样，不管奶奶说什么，他都虚心接受，不会生气，不会不耐烦，也从来不反驳。这一点，他比所有孩子都表现得好，着实让人骄傲。
只要给喜禾吃的，我们都会习惯性地问：“喜禾，这是什么？”我妈很快也学会了，照葫芦画瓢，给喜禾吃点东西，都要先来一句：“喜禾，这是什么？”现在的零食形形色色五花八门，很多问喜禾的她自己都叫不出来。形成习惯后，有一次她给我一个橘子，紧接着就是一句：
“这是什么？”
当即大家都笑了，后来，全家人都学会用这个开玩笑，一人给另一人东西时，都会来上这么一句，然后期待笑声。
是很好笑，但不一定都好笑。有一次我哥的小女儿拿着盒牛奶在问喜禾：
“这是什么？”
“牛奶。”喜禾说。
“这是什么？”她又问。
“牛奶。”喜禾说。
“这是什么？”她继续。
“牛奶。”喜禾说。
……
喜禾都告诉多少次牛奶了，你倒是给啊，还不给，还问。我必须出马，结束这场没有尽头的拉锯。
“儿子，这是牛奶，你说对了，你很棒！不用因此怀疑自己，更不用因此怀疑人生。”
我妈不缺人叫“奶奶”，那么多的孙子孙女，但她最想听的是喜禾的一声“奶奶”。喜禾在糖果的诱惑下叫了一声“奶奶”，她高兴得要跳起来：“你们听到没有，喜禾叫奶奶了。”接着她开始分析，“喜禾叫奶奶，说的是你们北京话吗？就是普通话吧？！我怎么还听出有一点东北口音？”
我妈不但有一口好牙，耳朵也很好使。她怎么保养的？
我耳朵不好，什么都没听出来。就那么两个字，能听出朵花来？
几日后，我们要回北京了，临走，又让喜禾叫“奶奶”。
喜禾嘴里迸出了两个音，我没法确定是不是在叫“奶奶”，也许就是，不过他用的不是汉语，——乌尔都语？突厥语？斯瓦西里语？或者阿拉伯语？……不知道。全世界现存的语言有两千七百九十六种——法国科学院最新统计结果。让我妈一个个分析去吧，反正她也没事干。明年回来，希望她能告诉我们结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