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里三小姐总是在写字。
有时候在抄书,有时候抄家规,有时候是一整本一整本的抄写佛经,总之就是不肯搁笔。
既然劝阻无用,就只好让小姐更加舒适也顺利,故而,玲珑和灿儿就只是更贴心了。
此时屋里花香熏香,研墨弄茶,只有呼吸和器皿响,一派安然。
本是寂静无声,却突然被一阵杂乱不堪的脚步声惊动,呼呼啦啦地一群人进园子的声音,玲珑一听便以为是有什么大事发生,跑到门口一看,原来是长乐王府的太妃娘娘派人来给送回礼,来的箱笼过重,故而脚夫都是精壮男子,小心翼翼地放轻脚步也是无济于事。
玲珑赶紧去安排登记入库,三小姐只派灿儿到门口望了望,便会心一笑,照旧回去写字。
“他果然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说是要把我这小库房填满了,倒是差不离儿。”
三小姐心中想着,把手中这一份写完,便从旁边的架子上取过印章印泥,开始给手稿补印。
故而当玲珑端着一份礼物单子和两个匣子走进来的时候,三小姐看起来一丝一毫都不为所动。
“小姐,王府又送东西来了。”玲珑如常禀告。
“这几日里我瞧着小姐一直在写字,这单子里正好有泥金纸,我就取来了。还有这朱砂印泥,颜色正,油头也正好,想来是好东西。”
三小姐闻言抬头,取过来细看,果然是极品,也不舍的用,叫玲珑妥善收好。
“小姐要看看这单子么?”玲珑知道自家小姐是不爱这些事的,可是近日来小姐已经学着管家理事了,又是王府来的东西,还是该看着的,说是问问其实也是规劝。
三小姐果然取过来在灯下仔细看了起来。
吃穿用物都有,看来都是寻常,却实在仔细。
“对了,小姐……”
玲珑突然好像想起来了什么似的,说道:“方才我收拾物件的时候,看见有几个精巧匣子。我以为是什么重要东西,问了才说,来的时候就是空的,就只是匣子,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三小姐闻言只是笑了一下,说叫把那些匣子都搬进来。
灿儿听着也觉得有趣,跑去跟着玲珑去看了。
这屋里一进一出就露了空儿,三小姐正一个人琢磨着那礼物单子里哪些是太妃娘娘的还礼,哪些是黄灵川夹带进来的东西,一个侍女竟然自己走进来跪在了三小姐面前。
看着这个侍女走进来三小姐先是一惊,看她跪下,心中又是一疑,却也不说话,只是默然看着她。
玲珑她们很快就会回来,她都认不得脸的侍女的身份是没有资格进这上房屋的,想要这样说话却不经通传,必然是想要躲着旁人耳目的。
所以,她等得起,她却不行。
“给三小姐请安,婢子是新进院子里的二等侍女,管家给分派的名字叫长秀。”照例,黎府的规矩是先请安,再说话的。
三小姐只点了点头,应了一声,且听她说什么。
“婢子是黄大公子送进来的。”三小姐没想到她是来说这个的,只是这事她能拿到面儿上来说,可是极大的不妥。
三小姐放下了手中的礼单,静静的盯着她,叫她抬头好看看她的脸。
眉目英气,倒是个周正面容。
“这样的事都敢拿出来说,倒是好规矩。”三小姐声音不大,也不豪横,只是拿着话敲打她,这规矩明显不是黎府的规矩,那所谓的好规矩就是拿着这话比对黄灵川的门庭了,可是这明显也不是大公子授意的,两边都不是她能挂靠的。
若是这事说出去给人听,她这黎府满门的闺誉就算是都毁了,所以当这个侍女面露一丝惶恐的时候,三小姐心中没有一丝丝不忍。
“我对三小姐说这个的原因是想要离开黎府。”说着,这个叫长秀的侍女竟然恭恭敬敬地给三小姐叩了个头。
三小姐心中更加的疑问丛生,也正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了说笑的声音。
玲珑她们回来了。
灿儿先进来的,看见地上跪着一个行大礼的侍女服色的人,当时就急了,回头喊着玲珑。
玲珑走进来一看,赶紧先对着三小姐行礼告罪,说是自己御下不严,让下面的侍女进来屋里惊扰了小姐,请小姐责罚。
这是在下人面前,哪怕三小姐不怪罪,玲珑也要这样说,这是给三小姐脸面。
三小姐摆了摆手,对灿儿说:“她既然敢犯上而来,必然有事,是福是祸我还没来得及问,灿儿,你若是自信能守口如瓶,就去把门关好。若是不能,就直接回去休息,我让玲珑送你。”
玲珑诸事皆宜,灿儿实在是个小孩子,三小姐这是在试验灿儿,也是在培养她。
在三小姐的目光中满是期待,她希望灿儿可以勇敢的面对她的期望,只是她没有想到的是灿儿竟然主动行礼告辞出去了。
灿儿那故作天真的模样让她突然释然,灿儿不是不愿意为她保守秘密,她是出去了,出去在门口把自己楔成一个门柱子,看门望户,谁也不许来偷听。
“说吧。”三小姐照旧坐着,玲珑也不需要三小姐递眼色,自己问她。
长秀又叩了个头,说:“此事重大,请玲珑姑娘也回避。”
玲珑看了一眼她,没说话。
三小姐这时候一手伏案,头都没抬,说:“不想说就出去。”
说完,只一摆手。
玲珑低头一礼,扯起长秀就往外带,长秀很明显是没想到三小姐竟然会这样行事,惊慌了起来,三小姐的目光迥然有神地凝望她,那是她们这院子里的人不常见到的果决。
也是这时候,长秀心中明白,她这步棋算错了。
玲珑扯着她走到门口,低声说:“都安生些,存些体面。”
门“呼啦”的一声就开了,看着这画面,灿儿赶紧跑进来,问三小姐怎么办?
三小姐似乎已经拿定了主意:“你去带人看着那丫头,让玲珑带着这丫头的身契同我去大哥哥那里。”
事情出奇的顺利,或者说三小姐这一场来回出奇的快。
灿儿只是安顿好了院子里的事走到门口去望望的时候,三小姐就已经回来了。
身后还多了两个大少爷院子里的妈妈,来了院子里说是这个姑娘被换过去大少爷院子里差遣,过两天再换过来个新人给三小姐用,两个妈妈过来是给帮着收拾东西的。
三小姐只是对两位妈妈行礼告辞就回屋去了。
玲珑和灿儿也跟着一起进了屋去,只见三小姐脸色不好,似有愠怒之色,玲珑她们虽然不知道详情,却也知道事大,心中很是挂心。
过了好一会儿,三小姐自己想开了才又把神色缓和了些。
玲珑也借机问三小姐为什么连问问都不问。
三小姐叹了口气说:“我若是能不顾及悠悠众口,今日之事绝不是这般结局。方才去前院,在门口看见有来回话的下人,大哥哥也快议亲了,我不能扶持他,也万万不能惹事添是非。你们也要好好律己,要约束院里的人,咱们也在家不了几年,我也就只求个善罢甘休。”
灿儿点了点头,看了看三小姐又看了看玲珑,有话在唇边,欲言又止。
玲珑看着她这样着急,便出言询问,一问之下,灿儿竟然说出了一个她自以为是秘密额怪事。
“这个长秀不是第一天不老实了,我有几次看见她往库房那边去,起初我以为她是要偷东西,悄悄地去查问过,也没有丢什么。”
本来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可是灿儿说的语气离奇,三小姐也有些疑惑,就在这时,她听见灿儿瑟瑟缩缩地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她说:“长秀好像有纹身。”
纹身……
这可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应该有的东西。
中原女子讲究奉身孝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
不光是为着妇容闺秀,也是为了讨得未来的夫君喜欢。
异位而处,天下男子谁不喜欢自己的枕边人肤白如雪胜似凝脂呢。
所以,这个纹身,确实值得深思。
“玲珑,你带着灿儿去大哥哥院里问问,长秀……要是合适,你好好问问,再不然……好好商量,看看……”
即使是下人,也不是说脱了衣裳看就能看的,三小姐只是有些不放心。
大公子说他查过,又说不让她深管,可是人在她院里,既然有疑窦,她怎么也不敢轻轻放过。
玲珑和灿儿马上要出门去的时候,三小姐又突然叫住了她们,斟酌再三说:“若是人已经给送走了,就不用管了。趁着府门没关,你们出门去给我买一盏茶汤来。要咱们府出去最近的那家新店的,叫台月斋。”
玲珑听了点头,带着灿儿出去,安顿了守门伺候的丫鬟和婆子,这才出门去了。
长秀果然连黎大少爷的院门都没进,直接被悄么声儿的送出了府。
具体送哪儿去了,没人知道。
既然如此,那就出门去给三小姐买茶汤吧。
台月斋,一个新漆大门的铺子。
门口有个招呼客人的丫头专门伺候进门的女客,问二位要用些什么。
灿儿嘴快说要茶汤。
那丫头迟疑了些,还是往里面招待着。
瞧着这两位面生,自然是要搭言借问。
玲珑也不瞒着,说是巷子里黎府的。
黎府这俩字儿一出,灿儿觉得眼前这姑娘的态度肉眼可见的更热情了!
这时候一个端庄持重的先生模样的掌柜走了过来亲自招待,问要些个什么。
玲珑端正又客气地说主人要一盏茶汤吃,劳烦准备。
说是一盏,也是要有个分量的。等结账的时候,玲珑二十个钱买了一个整整的压手的食盒。
掌柜说今日不巧,天色已晚,准备的不充沛,往后贵主人想要什么随时来,都恭候着,里头有这个孝敬的吃食,还请转递。
饶是这样,那掌柜还客气的不行,亲自送出门来才算作罢。
两人回去,路上还说起来这家店也太客气了些。
回去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茶汤送进去了,也把这一路的话说了,三小姐只说放在桌上,然后就叫玲珑和灿儿回去睡了。
这一天玲珑和灿儿也都忙的脚不沾地的,看着三小姐已经卸了钗环,也就关门出去了。
三小姐独自一人打开食盒把那壶取出来,又把食盒里的四碟点心拿出来摆上。
吹灭了油灯换了一支蜡烛来点燃,搁在书桌边儿上,枯坐无聊,摸过来一个手帕垫在胳膊底,手托腮翻看着一本《李义山集》。
是以当黄灵川在窗外徘徊良久,终于难耐心中无数疯张的情绪,一震内力,挥开窗口腾身直入的时候,看到的三小姐是这样的画面——
柔和却已经渐渐微弱的烛光晕染着她的身影,没有珠翠的头发显得温和而流畅,她仿佛伏案读书却实在已经睡熟,手中抚着一本李商隐的诗集,翻开的这一页刚刚好是两篇《无题》。
左手边是“重帏深下莫愁堂”,右边那一页是“飒飒东风细雨来”。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
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怎么读这样伤情的诗?可是嫌弃我来晚了么?”
句句都是经典,但是却实在不是好话。想到这儿,黄灵川不由得皱起了眉,一颗心满是酸楚,是生怕被误会了却又无从解释的酸楚。
方才茶馆来人禀报,因为他正在祖母屋里陪着说话就给耽搁了……
让她坐着苦熬,现在看来实在是心疼。
他想伸手去拍拍她,将她唤醒,又怕她吓着,不小心叫嚷起来就难看了。
不然就把她抱回床榻中歇息,让她好睡些?
虽然会让她舒服些,可是若是她醒了……
只怕会赏他一巴掌吧?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
又看了看她那撑着圆脸的手,手腕撑着那样久,怕是要酸麻了吧?
不然……
左思右想,黄灵川想到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于是他凑上前去,只一指落下,三小姐就醒了,下意识地开口说话却哑口无言,像是失语了一样。
这时黄灵川却赶紧做势让她噤声。
三小姐迷梦之间只是被人一推就倒,惊醒发现眼前有人,定睛一看是黄灵川,也就放下心来,这时才注意到自己竟然失声了,听黄灵川说完才确认过,黄灵川又在她颈侧轻点一下,三小姐试了试声,算是又能说话了。
“你来了?”三小姐的声音又细又小,只这一句就没了下文。
约了人来,自己却睡着就,这不仅仅是失礼,也是她的失德。这样说来,她只觉得心里更羞愧难当了。
灯下对望,黄灵川不由得看着失了神,此时他好像明白了柴兆祥每次安排胭脂计的时候都会说的那句话。
“灯下观美人,天神下凡尘。”
从前他只以为是美人如天仙,今时今日才晓得有谬误,原来是美人如斯,天神看见也要凡心大炽,下凡相会的。
当然这句话他是不敢跟三小姐说的,他不敢造次,也不敢亵渎她。
她要的是坦荡的君子,是绝世的纯情,是水到渠成又相持相爱。
也不过一瞬,三小姐就已经被他瞧着,弄得脸颊绯红了。
她低下头去不好意思说话,黄灵川顺着她的目光又看到那个诗集,心中不由得一动,信手拈来一般拿起来诗集细看,上面写着——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
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黄灵川声音清浅,一字一句倒格外深情。
三小姐都不记得方才靠着书案迷糊的时候看到哪一页了,这时听他诵读不由得更羞怯了,低声否认,却没得到黄灵川一句回应,偷眼瞧去黄灵川正走马观花般翻看着这本诗集,很快他的唇角勾起,目光也明亮了起来,瘦且修长的手指又把诗集递回去三小姐手边。
三小姐接过来一看,当时就抱着诗集转过身去,头埋得更低了。是一首《夜雨寄北》,她方才的诗句是处处怨恨郎不归,这倒是好了,借着诗句告诉她未来可期,西窗剪烛。也正是这时候她无意低头看见被卷起的左手边那一页,同是《无题》这一首就又更让人羞怯了!
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
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她今年十五岁,也没有要到恨嫁的程度呀!
心情颇佳的黄灵川没有要更无理的意思,只是大方地转过身去,走开了。
不同于往日,他仍旧昂首阔步却不似从前那般声响巨大,三小姐知道是他功力深厚,又照应着她的,走过去想要给他倒茶。
还没等她走两步,他伸手用手背碰了碰桌上的茶壶,秋夜寒凉,茶早已凉透了。
只轻声说着他来就好,一边拿了个杯子来倒茶一边问三小姐派人去茶馆是有事么?
也不过就是一问,给三小姐一个开口的因由。
她素来省事,哪有天都黑了还叫丫头出门买茶喝的先例?
三小姐看着眼前这热气氤氲的茶水,心中又是一阵波动。
他……不时就要逗一逗她,可是论起来走心,他真是个好人。
于是她定了定心绪,问他见到大哥哥送过去的侍女了没有。
意料之外的,黄灵川一脸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