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无数叫嚣的情绪无一不是在催促着黄灵川起身出去,望了望案上明亮的烛火,他终于还是咬了咬牙,说出来一句“不去了”。
无为点了点头,退出去了。
“我很想你啊!”
空荡的书房里有一个人望着红烛发出一声低沉的喟叹。
那边府里的三小姐正披着衣服看箜篌曲谱,屋里也不凉,没来由的,竟然突然打了个喷嚏。
以为是屋里着了冷风的三小姐下意识地望了望门户,却得到了灿儿的一声痴笑,还有悄悄地说的一声:“小姐别看了,没人。”
三小姐闻言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红了脸。
他有没有在想她呀?
三小姐低下了头,笑了笑,自嘲着自己竟然也会这样。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巡夜的嬷嬷们的声音,大概是说时辰不早咯,三小姐该休息了。明儿一早还有事呢。
是了,明早就要去听风轩听训了。
也就在三小姐屋里灭了灯这时候,突然听见窗外树枝吱呀作响。
北风终于起了。
府里已经开始备过冬的红碳炉了,琴弦冷涩,手指也不似从前和暖时候那样灵活。
皇家守孝不同百姓,以日代月,也就是说,寻常人家27个月的孝期,新帝只要27日便可宣告完结,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是新朝廷积蓄力量准备喷薄而出的短暂瞬间,也是三小姐需要抓住的最后的机会。
听风轩是黎府这宅子里一个很怪的院子。早年这栋房子的那个老爷给一个喜欢听风声的女儿修的,那家的姑娘生了怪病,平常见不得光,这房子四周空旷,因为没了遮挡,也鲜有高木,精巧修葺之下,竟然造就了四面通风、却收音隔音的天然场地。
当然了,听风也不过就是一时间的趣味,住在里头也太吵闹了。
所以。虽然是个好房子,也有许多年没人住了。
长日里落着锁,到了如今,才算是又有了人迹。
若是在寻常,空了久的房子总会是灰扑扑的,到处都是鼠蚁之迹,但是这儿什么都没有。
由此可见,黎夫人管家的好处。
打扫之属不过下人勤勉就可以,这鼠患清理,可不是一日之功。
一间空空的厅堂,三面洞窗。
两分帷幕,窗下尽是箜篌。
东窗下,一条桌案上清供瓶里是用丝绢做的花来插瓶,这样的小玩意儿,定然是她看着那个小丫鬟做的。花影旁边是一套箜篌谱,有一卷谱子摊开着,厚厚的书卷的边角有点儿卷,被它的主人用一只镯子压着,那成色,他只消瞥一眼就认得了。
她不在这里,但是他知道,她方才还还在这里,而且,也不会让他等很久,她一定是临时走开的。
空气里有一点点香气,带着点儿烟火味儿,那是女儿家手炉里的香碳才有的味道。
今日起了北风,她穿着大毛的斗篷,脸儿被毛茸茸的领子围着,相比之下,他的衣裳就显得有些单薄了。
一双惊诧的眼睛望着他,她的愕然理由充沛。
他却在她的目光中款款而来,逆着光的笑容,问她是不是还好。
她仿佛没有听到,目光炯炯地问他怎么来了这里,大白天的也不怕人知道!
他的笑意更盛了,他张开怀抱把这个抱着手炉的暖暖又软软的她拥进怀抱。
他安抚着她的挣扎,轻轻地叮咛她别闹。
他只用了一句话,就四个字,就足以让三小姐当做最好的安心药。
“秦王,完了。”
他感觉到怀里的她仿佛迟疑了一下,然后筋骨突然松懈了下来,而后从斗篷里伸出了手臂,路过他单薄的斗篷环上了他的腰。
她居然肯这样抱着他了!
她的手里还握着一只小小的手炉,于是这个拥抱,还有了不一样的温度,和香气。
这样的感受让迎风而来的黄灵川有了一些不可名状的冲动,他想就这样和三小姐依靠在一起,就这样,地老天荒。
他被自己内心的想法震惊到了。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对三小姐的心意,可是这样的想法……还是太突然了。
于是,他只得稳住心神,松开自己的臂膀,和三小姐对面说话。
出乎意料的是三小姐的态度,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害羞,也没有听到消息应该有的欣喜,只是微笑着。
看他不说话,她竟然径自走开。
帷幔后面的墙角有一架屏风,她解开自己那件大毛的斗篷,熟稔地把斗篷反手一卷搭在屏风上。又从旁边取下一件银铃碎珠做边儿的短披旋身穿好,系上系带。
黄灵川先是看她做什么,又突然觉得直勾勾的一双眼看着人家姑娘更衣很不好而别过脸去。
见她踏着碎铃响走向铺着小踏毯的凳儿边,黄灵川向着那边走了过去,箜篌一侧自己搬了一个小凳坐下,再看她面前的那一张落地尺寸是箜篌,他才发现,这里每一张箜篌的工艺材料都是不一样的,与之相配的东西也都是不一样的。
譬如他方才顺手取过来的这个小凳是满雕的桂花配玉兔她的箜篌和脚下的踏垫都是云纹模样。
再次对上三小姐那挑不出一点错儿的目光,看着她微笑的脸庞,黄灵川有些痴痴的念想,却又好像是一个人站在中秋夜的屋脊上。
她问他:“我闭门修炼多日,倒是可以还你一曲了。有什么想听的么?”
这一问,黄灵川由衷觉得为了难。
他也曾听过很好的箜篌曲,却都是在皇家祭典上,雅乐端方愉神却实在无情,即使是她会,此时此刻也是不中听的啊。
当日他当众为她抚过《凤求凰》,也曾用正音挑贞心。
如今,她这一问,他着实是为了难。
“不若,做个不悲不喜的曲。这样凛冽的风声,能无忧无惧,就好了。”
她的眼神一丝不变,等他说完。
而后她又低下头略加思忖,又回过身把桌上压着曲谱的镯子挪开,翻了翻,答说:“既然如此,就做一曲《度云箜篌引》吧。”
黄灵川只是依言答应,三小姐认真说道:“此曲由前朝太上皇的殇太夫人所做,曲中记录着她这一生关于洛阳的风景。年少无知、初情懵懂、奋力挣扎求生之路,后来十四岁被牵连获罪入宫充做宫妓,十五岁因为一手箜篌弹得绝好而备选太子司乐,十七岁太子登基做了皇帝,她被刚刚退位的太上皇选在身侧做了个太夫人,过了没几年……二十岁被太上皇赐死,不许下葬,次年太上皇殯天,群臣这才让她入葬陪寝,追封谥号殇。这曲子是她临终前的绝唱。词生动而曲犹在,我也是才学的,或许有些生涩难通,可以且做故事听一听。”
听她这样认真的介绍,黄灵川也正了正自己的坐姿,洗耳恭听。
这一曲很长,如泣如诉的曲调因为听了三小姐说的那个故事而变得更加优柔,随着她弹拨琴弦,肩上的碎铃相偕着响声更让人觉得牵肠挂肚。
也正是在这会儿外面的风更紧了,风声也更加凛冽。
三小姐仿佛听到了,又像是没有听到,整个人的注意力都在那一张箜篌上,思绪都缱绻在曲中的情绪里,也不知道是哪一段惹动了清肠,他眼睁睁的看着她慢慢的红了眼圈儿,坚忍的泪珠儿就那样含在眼眶里,打着圈。
渐渐的,她弹着箜篌,身子随着弹拨的姿势起伏,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样的起伏震动了泪珠,她一边弹奏一边流泪,他望着她的泪握紧了拳,耳中仿佛什么也再听不见……
她弹到“浮云绮丽念日恩,生死无奈是风因。”这一句的时候,手几乎颤抖的不能自已,一口气没上来却强忍着,却不防备一口血从口中咳了出来。
这一下可把黄灵川吓坏了,他只顿了一顿,什么都还没想明白,人就已经抢先冲到三小姐身边去了。
他抱着昏厥过去的她,感受着她逐渐微弱的呼吸,想都不想的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从背后给她灌注真气,为她护住心脉。
稍稍过了一些时候,三小姐有了些好转的样子。他这才抱着她,扯过屏风上的斗篷把她裹好,快步冲出门去。
他在大风之中护着她,他像是这风中的疾驰的叶子一样,抱着三小姐路过了门墙,叫着人,也喊着暗卫去叫柴先生。
柴先生本就是同他一起来的,这时候正在黎大少爷那里喝茶聊天,等黎大少爷一路奔至三小姐院子的时候看到了这样的画面——
两个二等侍女守在三小姐闺房门口,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无为面对着闺房的门站在庭院里守着,听见通传是大少爷来了,灿儿到门口来接,满脸都是焦急的神色。
屋里,桌边是方才听说三小姐吐了血之后二话不说腾空踏枝凌风赶过来的柴先生,他正在交待玲珑给三小姐煎药。
灿儿进来之后就一言不发的守在三小姐床边,她的眼睛正一点儿不错的盯着她家小姐。
三小姐像是累极了一般,凝眉合眸,坐在床上,与其说是坐着不如说是她被正在身后的黄灵川扶着。
因为太过耗费功力,黄灵川的额头上已经布满了汗珠。
看他越发潮红的面容和逐渐发白的唇色,是人都看得出,他现在几乎是要拼上自己的命了。
这一幕,也被闻讯赶来的黎府其他的主子们看见了。
黄灵川听到了身边渐渐变得嘈杂的环境变化,也知道自己的丹田之中渐渐虚空,可是他不能收手,他不敢,不敢赌,他怕他这一失手,就错失了一个她。“凤煌,收手吧!”
“配你的药去!药不到、救治、救治的法子没定下来,我收不了手。”黄灵川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虚空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他不敢分心,不敢大声说话,他慢慢的闭上了眼睛,像是三小姐沉溺于她的曲子一样,沉溺于抢她回来的执念中。
“你……你这是要掏空了自己啊!”柴先生叹了一声,伸手甩出金线给三小姐悬丝诊脉。
眼看着大公子的额头上汗珠越来越多,满屋子人都几乎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一边悬心,一边担心,却终究是无能为力的。
“柴先生闪开,大哥三弟照顾黄公子。”黎府的二少爷竟然突然开了口,与此同时出了手,一个巧劲挪移了黄灵川的手贴在了他的肩上。
他先是把自己作为一个媒介,让黄灵川掌心的真气通过他的身子不间断的传入三小姐的身体,也在同时将自己的内力输给自家三妹,继而肩膀一震,将黄灵川的手掌震开,让他可以得机调息。
他伸手的时候黄灵川就已经发现了,可是正在要紧关头,黄灵川拼着自己功力折损也不敢同他强争,故而当他被二少爷从床边推出来的时候他除了被三少爷扶住,兀自稳住阵脚,看着二少爷一袖挥落那半透的密罗帐,缝隙中伸出的手,什么都明白了。
“无为!进来!”只一声低吼,在门外等候许久的无为风一般地冲了进来,几乎不需调息,抬掌与帐中的手对上,一个人不行,就车轮战。
黄灵川因为虚耗太久,几乎已经站不稳了。黎三少爷扶着他坐下,也是在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扶着他的这个人,手好像在颤抖,他的目光也落在那浅金色的密罗帐上。
原来……
他还存了这样的念想!
呵……
黄灵川只觉得满腔的热血都变得冰凉,还有什么能比这样的真相更让人失望?
他突然合上了双眼,把那些复杂的心绪都一并掩藏。
也是与此同时,柴先生突然察觉到了些什么,把目光聚拢,不可思议的拈着手中号脉的线,看了看帐中的三小姐,又看了看屋里的人,每一张脸。当他的目光逡巡到黄灵川的脸上时,黄灵川突然睁开了眼,目光所及,电光火石之间,他们就已经互相交流了自己的所知所想,以及,怀疑的对象。
倏地一下,柴先生收回了手中的诊丝。
满屋的人都注意到了,询问的目光自然而然的投注在了他身上。
柴先生一脸歉然,回身打开药箱,慢条斯理的拿出来两个药瓶。
第一个瓶子打开来,给黄灵川、无为,还有床上的二少爷一人一颗。
第二个瓶子,交给玲珑,叫她给屋里的黎夫人夫妇、老夫人和小小姐、还有三少爷和丫鬟们分了服下。
病人没有药,倒是她们,吃这个是做什么?
黄灵川他们一样的药,想来是充盈功力的。
可是他们的……让人猜不透。
柴先生像是颓废了精神一般,瘫坐在一旁。
“护心丹。京城百草堂一百两白银一颗,还供不应求的东西。救不了死的,活的还得活着。”惊天地泣鬼神的言论,得到了很好的效果。
除了救人的二少爷和无为,其他人,都各有各的伤心和泄气。
“都回去吧。”柴兆祥说着。
“屋子里清净了,也好让他们收手,我写个方子,调息一下,别一个不成,再贴进去两个。”屋里的人没动,柴兆祥倒是率先出了门去。
这时候,屋里才隐约的响起哭泣的声音,先是五小姐,然后是一边安抚她的黎老夫人,而后是丫鬟们和黎夫人。
黄灵川拍了拍一直陪着他的三少爷的胳膊,略点点头,当是感谢。
三少爷只是叹了口气,脸色一样不太好看。
黄灵川努力站了起来,对着黎府众人说着,厨下还有药没有煎好,也容再试试,不过,也不过是尽尽人事罢了。
大家心里都有数,也都不想走,黄灵川还是尽力劝着,让大家先散了。
三少爷出门的时候,脸色和大家一样难看,加上风一吹,就连走路的步伐都散乱了。
因为是进内宅,他一个下人都没带,一些突如其来的疲惫感突然袭来,他觉得十分不适,却一点都没有疑惑。
他的心里,感情十分复杂。
妹妹,和他有一般骨血的妹妹。
香消玉殒了。
他是真心觉得心痛的。
正当他即将离开后院的门的时候,背后传来一片脚步声,他突然觉得警惕起来一个回身,看见跑来的丫鬟,小丫鬟,不认识那种。
那丫鬟来,就说了一句话,三小姐的药碗碎了,救命的药没了。
“我……我回去取点儿东西,马上就回来。去吧。”他勉强答应着,打发走了小丫鬟,眼睛望着路的尽头,一步一步地挨过了一段路,回到了他自己住的院子,直到他斥退下人,一个人走进屋里,反手把门扣上,疲惫的脸上才渐渐出现了一点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