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颜撑开了一双水雾迷蒙的双眼。
她觉得身体里像是有一团烈火烧遍了四肢百骸,将她的五脏六腑皆焚了个干净,唯留一具轻飘飘的空壳化作黑烟散了。大脑时而清醒,时而昏沉,还会传来阵阵隐痛,好似有把钝钝的锥子在里头搅和着,难受得紧。
楚颜动了动干燥的唇,如同一条濒死的缺水的鱼正微微翕合着嘴。她费力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短促的音节:“水,水……”
立在床畔,时时刻刻都在轮班侍候着的侍女见她终于有了动静,面上皆是一喜,急急地去拿玉壶和杯盏,将水小心翼翼地送进楚颜的嘴里。但仍有涓涓清流自她嘴角流下,很快就有人用布绢细心地擦去了。
楚颜被温热的水给呛得不住咳嗽了几声,如用火灼烧般的喉咙总算有了些湿意,身体也恢复了一丝气力,让她再度张开了有千钧重的眼皮。
“公主,老天保佑,您总算是醒了。”一名身穿浅粉色宫装的侍女手中正端着盛水的碗,她眼角仍残留泪水,似乎不久之前哭过。
“您已经昏迷了整整三天,陛下和娘娘每日都会来这里守着,候着。好在苍天有眼,谢天谢地,您醒过来了。”粉衣侍女抹了抹眼睛,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推了旁边的人一把,“玉儿,傻愣着干什么,快点去叫太医,公主醒了。”
被唤作玉儿的宫女连忙点点头,手中的布绢还没来得及放下,就飞奔了出去。
粉衣侍女转身接着吩咐道:“还有你们,别干站着,马上去告诉皇后娘娘。”
听到这话,另几位侍女应诺一声,也步履匆匆地走了出去。
她伸手接过另一名侍女送过来的药碗,里头盛着的棕色药液在瓷白的衬托下显得极其扎眼,还散着腾腾热气。她用瓷勺从中舀了一点,轻轻吹凉,放到了楚颜的嘴边。
“公主,您快喝药,太医说了,只有喝药才能好的快。”
楚颜的小脸惨白,毫无血色的唇动了动,声音虚弱得近乎微不可查:“萱雨,备过蜜饯了吗?”
“备了备了,早就跟太医院里的人说过公主您吃不得苦味。”萱雨忙从一旁的托盘上拿来几颗雕花蜜饯,“您就先喝吧。”
楚颜闭了闭眼,就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仰头将那勺药迅速地全部吞咽下去,随后咬了一口萱雨手上的蜜饯。饶是如此,口腔里仍有淡淡的苦味蔓延开来,又涩又麻。楚颜黛眉微蹙,强忍住了欲把这药给吐出来的恶心感。
萱雨见她这般,不由道:“公主还是如此怕苦,不知太医们还有没有什么祛苦的妙法,下回见了定要问他们一问。”
楚颜微微点头。待嘴中的苦味平息后,她去艰难地喝掉下一勺药,面上神情痛苦得如同赴死。当楚颜勉强咽下了第三口药后,玉儿终于小跑着进来,身后还跟着一群气喘吁吁的老太医。
“公主,公主……太医请来了。”玉儿的脸蛋因一路跑动而染上些薄红,说话也断断续续的。
太医们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萱雨一个个地拉到了楚颜床前,在手腕上隔了层白绢,挨个儿把脉。
把完脉后,太医们围成一团嘀嘀咕咕了半晌。随后,其中一位看模样最为年长的太医走了出来,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看脉象,公主体内虽有气血亏空的状况,好在脉跳平稳,安定有力,无甚大碍。只需按药方服用三四日,再适当食些滋补之物,进行调养,便可好转了。”
萱雨连连颔首应下,随即又问道:“公主不喜苦,请问太医可有祛苦的法子?”
“这……”老太医沉吟片刻,“可在药方中加一味甘草或大枣,用来调和,只需与其他药物不相冲即可。”
“那便有劳太医了。”
“无碍。”老太医淡淡道,“只是望玉儿姑娘日后莫要跑太急太快,我们都是老骨头了,比不上你们年轻,怕折腾得狠就直接散架了。”
一旁的玉儿讪讪笑道:“的确是奴婢的不对,当时太过心急,真是多有得罪了。”
他摆了摆手,表示并不介意,遂带着其他太医踱步离开了。
太医们走后不消片刻,外头便有太监扯着悠长而尖利的嗓子高声通报:“皇后娘娘到——”
正在一小口一小口喂着楚颜汤药的萱雨听闻,连忙起身,她同其他侍女一并跪在两旁,齐声道:“恭迎皇后娘娘。”
康容皇后着一身明黄色的长袍,上面饰有凤翱九天的璀璨金纹,辉煌夺目。她身披银红色的曳地薄纱,虽步伐略显急促,但仍仪态万千。皇后头戴金色凤冠,上头缀着的宝珠与玉钗伴随着走路时细微的颠簸而微微颤动,乌黑的如云秀发衬得她肌肤胜雪,端庄大气。
“你们平身罢。”
康容皇后略过房间里跪了一地的宫女,径直移步至床畔,望向楚颜的柔和目光中充满了说不尽的怜爱之意,其中隐隐还带着几分欣喜与担忧。
“母后。”楚颜睁着一双水漉漉的双眸,声音细弱如丝,“儿臣现在不能给您行礼了,望母后恕罪。”
皇后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柔声道:“傻孩子,还行什么礼啊,你受了那么多的罪,就应当好好养着身子才是。你现在还有什么不适的吗?需要不需要召太医?”
“太医已经来过了。”楚颜扬了扬唇角,勉强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而且,只要母后来看儿臣,儿臣感觉自己的病已经好了八九分了呢。”
皇后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小丫头,就属你嘴甜。”然后她转身吩咐道,“芷月,把八珍汤端上来。”
芷月将手中的托盘往前送了送,那儿放着一盏被翡翠碗盛着的汤。掀开碗盖,里面汤汁明透,香气醇厚,有蒸蒸热气向上飘飘荡荡地升腾着。
“公主,这可是皇后娘娘在御膳房亲自动手,特意为您熬的汤,就连陛下都没有这个待遇享用呢。”芷月笑道。
“多嘴。”皇后低斥了她一句,面上却带着笑。她接过汤碗,用勺子舀了舀,送到了楚颜的嘴边。
闻到馥郁的清香,楚颜咽了口口水,但并没有去喝,她道:“母后,儿臣还有半碗药没喝完。就怕喝了您这汤之后,回味无穷,更不想去用那苦药了。”
皇后道:“颜儿,需知良药苦口利于病,不喝药的话,你这病就好得慢了。”
楚颜吸了吸鼻子,语气软软的,一副颇为委屈的模样:“儿臣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嘴巴却不听使唤,一碰苦就难以下咽。母后,您说怎么办?”
皇后点了点她的鼻子,笑得一脸宠溺:“罢了罢了,知道你打小吃不得苦。好在你是出生在帝王家,若是普通人家,真是养不得你这么刁的嘴。”
“儿臣嘴刁,那还不是您与父皇养的。”楚颜低头去啜了一口瓷勺里的汤汁,只觉一股暖意在腹中流淌,入嘴香甜,回味无穷。
她眼睛一亮,赞道:“母后的手艺可真是好,不过唯一可惜的是,儿臣不能日日喝到您亲手做的八珍汤。”
皇后说:“母后当然可以给你每天做,但颜儿需按时服完药,不许拖延,如何?”
楚颜的美眸在这蛊八珍汤与剩下的半碗药之间游离着,似乎正在做艰难的抉择,良久,她终于叹道:“儿臣本想拒绝,无奈母后的厨艺俘虏了儿臣的芳心,那便依母后的罢。”
皇后又舀了一勺汤,笑道:“如此甚好,这才是本宫的乖颜儿。”
眼看着一蛊汤见了底,皇后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想必颜儿在那几日定受了诸多苦罢,可否告诉母后你究竟被带到了哪里,又是如何逃出来的呢?”
听到这话,楚颜面上的表情明显怔了一瞬。
“既然母后问了,那儿臣便告诉您。”她眼帘低垂,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将眸中情绪尽数掩去:“儿臣与安桃在外头游玩的时候,不知怎么就晕倒了,现在想来应该是被下了迷药。待我们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居然被关了起来。那里是个破草房,很黑,很暗,而且还有许多像我们一样的姑娘也被关着,似乎是要被人贩子卖掉的。”
“人贩子?”听到这话,皇后的动作一顿,眼神中流露出几分关切,“颜儿,那你无碍吧?”
楚颜摇了摇头,眸中却带上些晶莹的点点泪光:“但,但安桃她,她为了保护儿臣,她,她……”话至这里,楚颜却再也说不下去,决堤的眼泪表明了一切。她扑进皇后的怀里,止不住地抽噎起来。
皇后抚着她颤抖的背,叹息道:“安桃她是个好孩子,素日侍奉你也是十分尽心尽力,如此,倒真是可惜了这么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看来只能给她的父母亲人多些银两,保他们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以示抚慰。”
“可是,安桃她,她家中已经没有亲人了。”楚颜哭得更厉害了,“儿臣对她说可以将自己当做她唯一的亲人,却又让她为儿臣而死,而且那时候还是儿臣一定要带着她偷偷溜出去玩的。母后,安桃会不会怪儿臣,她在九泉之下是不是也无法安息?”
听到楚颜这样的话语,见惯了宫中尔虞我诈、险恶人心的皇后心中不由一软:“她是不会怪你的,因为她想让颜儿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活下去。颜儿不必忧心,你只要能无忧无虑地过好每一天,安桃她也会高兴的。”
“真的吗?”楚颜抬起头,露出一张哭得梨花带雨的小脸,眼眶红彤彤的,模样娇柔得惹人爱怜,“母后没有骗我?”
“本宫从来不会骗颜儿。”皇后温柔地摸了摸她柔软的发丝,问道,“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就在儿臣以为自己真的要被卖掉,再也见不到父皇与母后的时候,有一位侠士出现了。他杀了那里的所有人,把我们放了出来。而且,那位侠士,好像是专程为了救在我们其中的一名姑娘而来的。”
皇后若有所思:“侠士?颜儿可曾看清他的长相?”
楚颜道:“他戴着帷帽,看不见脸。儿臣不认得来时的路,便凭着感觉走,一直走,后来昏迷了。醒过来的时候,儿臣才发现自己被救了。”
她擦了擦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皇后那已经被自己的鼻涕眼泪涂花的凤袍:“母后,儿臣刚才失态了。”
“没事。”皇后爱怜地抚摸了一下楚颜犹带泪痕的脸,替她掖了掖被角,“待喝完药,颜儿好生休息一番,什么也不要想,养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儿臣明白。”楚颜点头应下。
皇后起身道:“现在天色已晚,本宫也不好继续打扰颜儿休息,就先走了。”
楚颜说:“那儿臣恭送母后。”
望着那道被许多宫人众星拱月般的风华万千的背影逐渐远去,她低下头,因为刚刚哭过而仍带着微红的双眸中此刻划过一抹冷光。
待楚颜磨磨蹭蹭地将剩下的半碗汤药就着蜜饯喝完之后,她便以自己身子倦怠、想要清静为由,让侍女们都下去了。
独自躺在床上的楚颜翻了个身,将头下的金丝玉枕往外挪了挪,用手探进空出的那一角的软绸铺成的床单下,摸索出了一个冰凉而坚硬的物什,塞进怀里。
楚颜阖上眸,手指细细摩挲过那物什表面刻的粗糙的纹路,一遍又一遍地沿着笔画游走着,勾勒出一个端正且秀气的楷体“陶”字。
她面上神情似笑非笑,嘴唇无声地动着:“安桃,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