咽下最后一口粥,艾风去了卫生间,镜子里的女生,发丝凌乱,脸颊消瘦,眼神黯淡,她木木的盯着镜子刷牙,手上动作慢慢停顿下来,低头看自己的手,手上不是沾了血吗?什么时候洗掉了?上衣不是也有血吗?什么时候换掉了?
呆呆地站了一会,她扯下发带,脱掉衣服扔在地上,里间的浴室很快热气弥漫,热水恣意倾下,她关上思绪闸门,细细地洗头洗澡。
可是,洗好后,她发现没法出去,自己像是梦游时洗了澡,什么都没带。浴室里仅挂了一条毛巾,地上的衣服早被热气浸湿,她用毛巾擦了许久,贴在玻璃门上听外面的动静,时近时远的脚步声、哗啦啦的纸袋声、咕嘟嘟的水声。某些时刻,人会领悟到安静和寂静的区别,就像现在,外面安静了。
艾风只得轻声喊:“你还在吗?”
“我在外面。”伴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男孩回答,
“能帮我拿下浴巾...拿下衣服吗?应该在卧室衣柜里,挂起来的。”
“好,我去拿。”他的脚步声匆匆离去,
过了大约两分钟,他过来了,在门外轻轻敲了一下门,
“姐姐,我把东西放在外面,”
“恩好。”门外立着的侧影没有离开,艾风有点慌乱,
“我先回去了,狗狗都喂饱了,明天早上我会过来的,你早点休息,别...想太多,好吗?”
“恩...谢谢。”她心中有些抽痛。
公寓门开了又合上,她慢慢拉开卫生间的门,外面一张椅子上,层层叠叠好几件衣物,睡衣、睡裙、浴巾、毛巾、发带、梳子,她好像看到,那个男孩匆忙挑拣衣柜挂着的衣物,又在一旁的小柜子上搜寻可能需要的东西,终于觉得面面俱到了,全部抱来供她挑选,她觉得有点好笑,目光落到那件无袖丝质睡裙上,突然万箭攒心。
餐桌上有张便条,写着微波炉里有剩下的鸡汤和甜粥,吃前加热4到6分钟。
小狗在垫子上酣睡,比初见时长大了一点,圆滚滚的肚子一起一伏,身上披了软软薄薄的小被子,一旁的两只小碗里添了满满的狗粮和水。艾风轻抚它的圆脑袋,暖暖的,小狗登下后腿,不知是不是在梦里练习跳跃。
坐在床上,她终于开了手机,读着父母、朋友、学校老师的关切信息,显然所有人都知道了枪击事件。国内,“中国留学生在美校园枪击中遇难”的新闻应该铺天盖地了。
妈妈说:“孩子,你快回家好不好......”
小闵说:“小风,清林他......你要好好的,别封闭自己,向诚和学校老师很快就去接你们回来......”
向诚说:“小风,我和你们学院的张主任正在办理紧急签证,最快下周日到美国,学校那边的事物我们已经在沟通,一切有我。”
......
她重复着一一回应“我还好”“别担心”“谢谢,我没事”“事情会处理好的”,等处理好了就回去......”关于事情的经过和细节,只字未提。最后她盯着向诚的消息,“清林父母还好吗?会不会来?”这个问题,像插在伤口上的利刃,触碰不得。
手机扔回角落,饥饿感又措不及防地攻来,她下床热了汤和粥,小狗竟然醒了,循着香味蹭到她腿边,她无奈地抱它回去,匆匆一扫而空。
尝试睡着的努力是徒然,灯光可以驱赶黑暗,但寂静让人恐惧,让人无所遁形,不知是半夜还是清晨,她打开手机播放歌曲。
记得当时年纪小
你爱谈天
我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儿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梦里花落知多少
早上,艾风在锅碗叮当中醒来,手机还在唱那句“梦里花落知多少”,卧室的门虚掩着。她起身关上音乐,眼睛酸痛。
厨房,煎锅里面包片滋滋作响,男孩在操作台专注切菜,小狗贴在他脚边蹲着,翘首以盼。
“哎!小心狗!”看他要移步到洗菜池,没留意地下的小伙伴,艾风忙提醒他。
他一个趔趄,跳了一步,小狗幸免于难,还欲追上他的脚步。“你这小不点怎么偷偷站这里,差点踩到!”他歉意的用脚碰碰它的脑袋。
男孩头上绷带已拆,青紫伤痕更淡,眼睛基本消肿,和第一次遇见他时的模样无异,但更加憔悴,额前垂下的头发时而遮住眼睛,遮不住眼神里躲闪的悲伤。
“去洗漱吧,马上就好,”他抬头笑着,四目相对,他眉头轻蹙,
“好。”小狗却像听懂了他的话,哼唧叫着要吃早饭,
“你这么小就想挑食,No way(没门),等会给你奶粉泡狗粮吃。”
洗脸时她才看到镜子里眼睛红肿,用凉水反复冲洗好几遍,戴上眼镜,才出去。
两个人吃早餐,艾风觉得全程被人观摩,男孩只是偶尔吃一口,好像看她吃东西才是正事,她只得放下刀叉,与他四目相对。
“你也吃啊。”她平静的说,
“我不是很饿,好,我吃。”男孩咬了一大口面包,面露喜色,这是艾风第一次主动和他讲话。
“姐...Jessie,衣服我拿去洗衣房洗了,等会儿我去拿回来,以后换下的衣服放在衣篮里就好,篮子在卫生间里。”
“恩,谢谢。以后我自己做就好。”她突然想起昨天换洗的还有内衣,和很多中国人一样,她不习惯美国的洗衣方式,内衣还是自己手洗后,再和其他衣服一起烘干。
“恩......衣服没有放一块洗,放心。”男孩压低了声音,艾风听得明白,端起刚放下的杯子,喝了口牛奶,暗下决心,以后内衣随换随洗。
男孩陆陆续续讲了那件事的进展,5人遇难,12人受伤,枪手有吸毒史和焦躁症,那天枪手被配枪的安保击中,现在还在ICU......,艾风默默听着,没有表态,男孩察言观色,没有多讲。
“他现在在哪里?”沉默了一会儿,艾风终于问出来。
“在学校附近NJ医院的太平间,我登记了你的名字,你想去的话,我带你去...看。”他像是早预备了这个问题。
吃过饭,男孩忙忙碌碌地喂狗,洗碗,取衣服,打扫,还教狗用厕所......,艾风有点无所适从,只好慢悠悠地擦餐桌,归置衣物。男孩忙完,抱起小狗,提议一起去遛狗。
艾风看小金毛的粗脖子上已套了绳子,小家伙被抱着一声不吭,小短腿在空中扑腾,点点头。出门前,男孩把小狗塞给艾风,自己顺手拎起一袋垃圾。
户外阳光明媚,不远处有个不大不小的公园,几只小狗在其中嬉戏,两人走过去,艾风放下狗,小狗看到威猛同类,跃跃欲试,又羞羞切切,无奈身材娇小,无狗关注,竟急的嗷一嗓子,艾风想解开狗绳,又担心它受欺负,只好拽紧狗绳,随它慢跑。
“Jessie!”男孩在后面叫她,
“恩?”她扭头探寻,只见几步之外,他半蹲着举着手机,对着她照了张相。
那几天,男孩早上提着菜蔬来做早饭,逗留不多时便离去;中午他一般定中餐外卖送来,桌上留了给送餐员的小费;晚上他又会准时出现准备晚餐和宵夜,饭后收拾妥当便离去。艾风渐渐习惯了这个私人管家,小金毛也长得快的惊人。
他不在时,艾风大部分时候都在睡觉,什么都不想,睡醒了无事可做,便下楼溜小狗,大部分时光还是能挨过去的。但是,他离开后的夜晚,寂静愈发嚣张可怖,每个清晨她的双眼红肿发胀,头疼不止。
悲痛的人更能感受别人的哀伤。他将她的苦楚看在眼里,却从不敢说什么,而他隐匿的悲伤,也从没逃过她的眼睛。
这天晚上吃完饭,他收拾餐具,她坐在小狗旁看它吃东西。他收拾好也坐在一旁,默默看着。
“你是学医的吗?”她问,
“不是,我是金融系的,”他凑近来摸了摸小狗,
“那你那天...你学习忙吗?”
“不忙,我请了长假,我每天都有时间过来的。”他语气温柔,
“你这样挺累的,我没问题的,你不用每天跑来跑去的。”
他怔了一下,垂着头没有言语,随后抬起头,“我没关系的,让我照顾你好吗?”
他的眸子似含水般清亮,艾风惊觉这双眼睛有些像清林,她呆呆注视着对方,没说话。
第二天晚上,男孩离开时,她看着他的背影,突然问:“你可以不走吗?”
男孩身形一滞,缓缓转身走回来,脸上是微微的惊诧,
“晚上,这里太静了。”她坐在地毯上抱起双膝,
“我等你睡着了再走,好不好?”他在她身边半蹲下。
“恩。”
后来的几天,艾风睡的很安稳,他有时在客厅里,有时坐在床下,有时坐在她身旁,睡去之前,她不是一个人,醒来之时,他已在守候她。寂静中找不到的宁静,终于在陪伴中寻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