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时间,冯开岭在市委常委中分工联系海北县,经常到海北来参加会议、接待之类的公务,黄一平因此随同回到故里,同于树奎见面之后握手、寒暄,一个桌子上吃饭,偶尔也在领导们的牌桌上充当个临时替身。每当这种场合,于树奎总是一口一个小老乡称呼黄一平,拍拍肩膀揽揽腰之类的亲昵动作也不少。逢年过节回到老家,黄一平也少不了给于树奎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当然,更多的时候,是黄一平老家那些三姑六眷遇到急、难、险的事情,少不了麻烦一下这位县太爷。说句良心话,但凡黄一平求到之处,于树奎几乎从不拒绝,总是尽其所能帮忙办了。
黄一平出生于海北农村,父亲是个腿有点跛的残疾人,曾经挑过货郎担子,没日没夜走村窜户,挣些零用钱供儿女读书。熟悉这种营生的人都知道,早些年挑货郎担子是个辛苦活儿,挣不了几个小钱,还经常遭到恶狗侵犯、顽童袭扰。黄一平永远不会忘记,小学二年级时的一次放学途中,远远看到几个邻村的儿童,抢夺了父亲的货物,父亲拐着腿在后边苦苦追赶无果,最终像一个孩子一样蹲在路边大哭。黄一平远远看着,却没有忍心上去安慰父亲。回到家,父亲则像没事人一样照样有说有笑,把挣得的几张毛票递到母亲手上。那一天,黄一平忽然就成熟了。他还记得,那时每年都有救济下拨到村里,父亲作为残疾人应该是照顾的对象。可是,那些掌握着分配大权的大队、小队干部,总是百般刁难,而父母的眼光里充满了可怜与哀求。由此,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努力学习,让父母过上体面的日子。也因此,自从进入市府做了秘书,他并不忌讳利用各种关系与权力,为自己的小家庭谋利益,尤其是帮助父母谋幸福、争脸面。
有一阵子,黄一平求助于树奎的事情很多,也很杂。比如,爷爷、奶奶轮流住院,医药费用很大,他和于树奎一说,医院马上就减免了一半的医药费。父亲曾经和人合办了一个小砖瓦厂,希望工商、税务方面关照一下,又是于树奎出面,工商、税务的人几乎再也没有上过门;二叔家的农用汽车超载超速又私自改装,经常违章,一年累积罚款就是几千块,于树奎一张条子,管了那辆车子好几年;舅舅家的两个孩子学习都不怎么样,学校毕业了要安排工作,还是于树奎帮助进了城里工厂。总之,因为上上下下都知道他同于树奎的关系,就连他们家的拖拉机、摩托车都能领到666、999之类牌照。最有趣的乡下区划调整后,他家房子门牌按照顺序末位数是4,某次镇委书记路过看到了,当即将村支书骂了个狗血喷头,结果硬是跳过好几家,换成末位是8的吉利号。据说,镇委书记事后告诫村干部:“黄家儿子在市政府工作,上边又有县委于书记罩着,你们要特别关照、特别客气,否则我同你们不客气!”
当然啦,黄一平在市府做得久了,慢慢知道权力与关系节制使用的重要,家里的繁杂小事很少再麻烦于树奎这样的领导。加之,因为脾气秉性更为投缘,县长乔维民渐渐与黄一平走近,很多事便直接托付于他。此间,随着于树奎与乔维民矛盾不断升级,黄一平夹在中间难免有点倾向,于树奎对他也就有了些看法。尤其是黄一平重回市府后,帮助乔维民牵线搭桥,使之在廖志国处渐渐得势,而“三剑客”与廖志国的裂痕又不断扩大,于树奎与黄一平就更加疏远了。
今天,于树奎独自找上黄一平家门,说明他确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不过,凭他与黄一平曾经的交情,以及对后者个性、人品的了解,黄一平应该不会袖手旁观,更不会落井下石。
晚上八点多钟,于树奎好不容易找到停车的地方,冒雨摸到黄一平家的时候,浑身几乎湿透。
“于书记,怎么是你?怎么会……” 汪若虹大为吃惊。
“呵呵,弟妹,怎么就不可能是我?是不是看我像只落汤鸡,很狼狈?”于树奎苦笑道。
汪若虹从小在海北长大,老家就在县城。平常回家,众多亲戚、朋友、同学、邻居交谈时,于树奎是提到最多的名字之一。在一座县城,一个官员在那里起步,前后做了二三十年的官,而且做过十年以上的县长、书记,有人将他捧为九天之上的神灵,必有人诅咒其下十八层地狱。有人赞他修了宽敞马路、广场,清理了污浊河道,同时也就有人骂他拆了百年老街,毁了世代祖屋。当然,当地百姓嘴里念叨得多,无论是褒是贬,都说明他至少是个做事的干部,不是那种碌碌无为的过眼云烟式人物。不过,在汪若虹的印象里,于树奎早已是海北当地集神、圣、魔、鬼于一身的奇人。看到他眼前这副模样,汪若虹嘴巴自然会张得老大。
在汪若虹找毛巾给于树奎擦雨水的时候,女儿小萌则已经将一杯热茶送到于树奎手里。
“谢谢!我知道你叫小萌,真乖!”于树奎的心里一柔,眼睛里却不由得有点酸了。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形象有多落魄,竟然从小女孩的眼神里折射了出来。
“弟妹,我也不和你说什么客套话,你一定帮我赶快联系上一平,我有天大的事情要找他!”于树奎说。
汪若虹犹豫着不知如何应答,道:“哦,好的,可是……”
于树奎摆了摆手说:“没关系,只要你答应帮助找就行,而且越快越好!”
汪若虹想了想,说:“他电话关机,不知今晚会不会打电话过来。要不,你就在这儿看着电视等会儿。不过,家里地方小,让你受委屈了。”
小萌见状,懂事地同于树奎打声招呼:“伯伯,我到里面房间做作业了。”
大概坐到九点半左右,茶几上的座机电话铃响,于树奎与汪若虹几乎同时直起身,不料,房间里面的小萌抢先接了。少顷,小萌喊道:“妈妈,姨妈国际长途。”
汪若虹听了,脸腾的红了。其实,这是她和女儿约定的暗号——每天晚上,如果家里有客人,所有电话均由小萌在里间接听,万一是爸爸来了电话,她就高喊“姨妈的国际长途”,然后汪若虹就到里面去接。
汪若虹边向房间里走,边对于树奎说:“对不起,我姨姐在美国定居,我进去和她说点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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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就在海北方面打听吴少红、任潮涌去向的时候,黄一平正在江心岛办案点上,同海北县交通局长吴少红谈话。
“秘书长,只要你肯出手相救,我愿意交代所有知道的问题。但是,我不知你能够保护我到什么程度?”吴少红还是有些犹豫。
黄一平劝慰道:“吴局长,我们是老乡,也是多年的老朋友。你应当明白,如果不是掌握到十分确凿的证据,我们不会把你请到这里来。但是,也请你冷静下来想一想,今天之所以把你安排在这个特殊的地方,又是我来和你交谈,说明领导不是真要为难你或其他什么人,只是希望把事实真相弄清楚。否则,如果换成纪委或检察院的同志来谈,事情的性质恐怕就要发生变化。你呢,采取配合的态度,把事情来龙去脉说清了,不仅对你本人,就是对关心爱护你的领导,也会是一件大好事。”
“既然如此,那我就说了,你是不是需要一个人来记录?”吴少红思考了大约十来分钟,终于下定决心。
“不要任何人记录,你说的东西就我一个人掌握。”黄一平说着,悄悄揿下口袋里录音笔的开关,开始听吴少红的交代。他知道,吴少红将要说的东西,一定接近真相的核心,包含了廖志国希望获得的内容,既不能让其他人知情,又不可不留下证据。否则,万一扩散或事后吴少红反悔,自己这个见证人就被动了。
吴少红说出的真相,远比任潮涌写出的那个名单还要令黄一平震惊——
那个省城的东方公司,真正大老板乃卜副省长的女婿庄大庆。那个不可一世的老总高林,其实只是庄大庆的中学同学,一个普通下岗工人,不过是个装装场面、虚张声势的傀儡。
四年前的春节期间,于树奎带吴少红到省城给相关领导拜年,其中一站便是卜副省长家。这样的程式,已经保持好多年了——于树奎出面拜年,既不用自己掏腰包,也不必县财政拿钱,而是从县直有实力的部门里选几个可靠的负责人,由后者充当活动取款机。那天,他们到卜副省长家的时候,恰好省长不在家,其女儿一家在场。卜副省长女儿在省委机要室工作,女婿庄大庆供职省国家安全厅,做生意是兼职。
看得出来,于树奎与卜副省长一家关系非常密切。闲聊中,卜副省长女婿庄大庆提出:“我们东方公司正在经销一批轿车,质优价廉,外形美观,低碳环保,非常适宜作为机关公务用车,也可以用作城市出租车,不知于叔叔能否帮忙推销一些?”
庄大庆说着,顺便就从身边的公文包里掏出一沓资料,就车辆的性能、配置等等,做了一番详细介绍。
说话间,卜副省长夫人插进来,说:“这是个互利共赢的好事嘛,你于叔叔说句话不就行啦!”
于树奎笑笑说:“公务用车毕竟用量有限,出租车倒是可以考虑。喏,今天正好交通局吴局长也在,可以听听他的意见。”
吴少红是个聪明人,当然听得出于树奎话里的意思,当即表态:“好啊!最近,我们县里创建省文明城市和全国卫生城市,正在为出租车混乱、破旧的问题犯愁。庄总的这批汽车,正好帮了我们大忙哩!”
庄大庆听了自然喜笑颜开,恨不得当场就签订合同,倒是省长夫人感觉女婿做得过分了,劝道:“这事还是不要在家里办的为好,等过两天到公司里再谈吧,反正你于叔叔答应了的事情,吴局长还会反悔不成?”
从卜副省长家出来,于树奎叮嘱吴少红:“这事得抓紧,程序越简单越好,知情面要严格控制,派一个嘴巴紧、信得过的人经办。”
回到海北,吴少红就交代任潮涌经办此事,却没有告诉他东方公司的背景,更没有透露他和于树奎在省城的情况。
“照你这么说,四百多辆出租车的事儿,这样三言两语就轻松说定了?”黄一平听了吴少红叙述,还是有点不敢相信。
“其实,于书记当时也是被逼无奈才答应下来。至于其中的价格、质量问题,事先我和他都不知情。直到出租车司机上访闹事了,我们都才知道其中有鬼。”吴少红说。
“但是,你们当初怎么不好好核实、检查一下呢?毕竟,那是关系到四百多位司机、四百多个家庭的大事呀!”黄一平还是无法理解。
“于书记既然反复交代了要简单、快速,我也就只好照办了,哪敢再在什么价格、质量、配置上做文章?再说,我也没想到庄大庆会无耻到那种程度,唉!”吴少红叹道。
“为什么会选择任潮涌来操作这事儿?”黄一平问。
“还不是因为他听话?你可能不知道,任潮涌当年是我的司机,后来我让他担任运输管理所副所长、所长,又做到局长助理。可以说,我让他向东,他绝不会向西!当然啦,他办成了这件事,于书记马上就让他由局长助理变成副局长了。”吴少红解释。
“苗长林儿子与东方公司又是怎么回事?”黄一平又问。
苗长林儿子的名字,是任潮涌无意提及——他在东方公司签合同时,那位苗公子也出场了。据他当时观察,苗公子与东方公司关系绝对不一般。
“哦,对了。也是直到前一阵你们到东方公司调查时,那边的人才告诉我,这个公司其实有苗公子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他们告诉我的目的,是让我知道公司的背景,让我放心。”吴少红不像是有意隐瞒。
“那么,你再说说东方公司那二百万元回扣的事吧。” 黄一平不想在敏感的驸马、公子们身上逗留太久,免得无端招惹麻烦,马上转换了话题。
“当初在卜副省长家谈的时候,庄大庆就悄悄和我咬过耳朵,说是假如生意谈成,会给我一笔相当数量的回扣。我当时就婉言谢绝了,告诉他们一切只同任潮涌发生联系。后来,车辆到了海北,资金打过去,合同履行了,东方公司果然就打给任潮涌二百万元。我听说了,本来想让任潮涌把钱退回去,可转念一想,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不要白不要。于是,我吩咐任潮涌先拿出五十万,分给几家出租公司老总,算是堵住那几个老总的嘴。另外还有一百五十万,我和任潮涌商量了一个方案,很快就全部处理了。”吴少红很坦诚。
“那就请你写个名单吧。”黄一平的意思很明确,他要让吴少红与任潮涌的名单相互印证。
吴少红很痛快,三下五除二就将名单写了。
黄一平一看,吴少红开列的名单,与任潮涌的那份完全一致:县委书记于树奎、分管交通的常务副县长顾勇、县委办公室主任冯肖兵、交通局长吴少红、副局长任潮涌各二十万元;原县公安局主管交警的政委、现检察长顾锋,因为负责车辆检验、上牌,十万元;县交通局其余四名党组成员、一位负责出租汽车行业的科长,每人五万元;县公安局车管所长、教导员、检测站长,每人三万元。另外,还有几万元放在局财务上,日后处理出租司机上访时,全部用在给现场处置的信访、公安人员买香烟、饮料了。
“唉!我就知道这笔钱会出事!”吴少红叹息:“说句心里话,当时任潮涌提出给我二十万元,本来我想拒绝,可是后来一想,如果我不要,那他也就不会要。如果没有一根绳子套住他这个经办的当事人,那就很难封住他的口、拴住他的心。”
“于书记的二十万元,是你亲手交给他的吗?”黄一平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