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我一切听老弟你的。不过,我得请求你先帮我在廖书记面前美言几句,算是有个铺垫,然后我于某人再当面向他承认错误、深刻检讨。这个事,越快越好!”于树奎十分急切。
“行,大概就这一两天,你回去听我通知吧。”黄一平满口答应。
“大恩不言谢!”于树奎抱拳作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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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廖志国的日程安排,黄一平通知于树奎:“星期天下午三点,请你准时到廖书记办公室,半天时间全给你。”
两天前,黄一平应于树奎之约,两人在江边的汽车上进行了一番长谈。当时,黄一平将谈话过程悄悄录了音,并于第二天放给廖书记听了。
廖志国仔细听了录音,尤其是那些忏悔与表忠心的内容,更是反复听了多遍。根据于树奎的谈话,廖志国得出与黄一平基本一致的结论:其一,于树奎对事情的严重性已然有了充分认识。这种认识,无论是出于自保,还是担心牵连到背后卜副省长、苗长林这些保护伞,至少说明触及其至痛之处。其二,于树奎透过事情的表象,觉察到了背后的深层次原因,懂得了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就说明他还是个明白人,没有因为主政一方时间久了,或者背后有那么几个后台靠山,就完全忘乎所以昏头昏脑了。其三,卜副省长、苗长林他们不仅知晓了内情,而且清楚实际矛头指向。于树奎所称,几个领导特别对他提出了批评,不管是真是假,至少代表幕后的那些人传递了信息,表示了明确态度。其四,于树奎不仅希望事情本身得到平息,而且试图力保东方公司以及县里牵扯其中的下属,他显然已经考虑到最后一步,说明是打算彻底缴械投降,而非权宜蒙混过关。不论官场上有多少显规则、潜规则,其实所有规则都类同于商场的交换规则,你开出多大的价码,便要付出多大的本钱。换言之,你于树奎提出的要求越多越高,那你也就必须作出相应的让步。当然啦,廖志国从其中也解读出另一个信息:于树奎即使在此万般危急关头,无论对倾心依靠的上司,还是对忠心耿耿的下属,皆能做到仁至义尽,说明其人道德品行不错,不是那种过河拆桥、落井下石之人。这样的人,如果能够招安过来为我所用,也许堪作心腹亲信。有介于此,廖志国决定接受于树奎道歉,给他改正的机会,同时决定好好和他谈谈。
对于面谈时间、地点,廖志国也授意黄一平做了相应安排。
本来,按照于树奎的想法,最好是选择在夜里,他独自悄悄前往廖志国宿舍,两个人一对一,该打该罚反正一锤子买卖。至于其间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只有他和廖志国两人知情。即使话说得有些过头了,想必后者作为堂堂一市书记,断不会随便散布出来。大不了,多个第三者黄一平在场,谅他也不致、更不敢多嘴多舌。
可是,廖志国没有答应。他交代黄一平:“于树奎必须白天到我办公室来谈,可以考虑单独谈,也可以选择双休天。”
黄一平当然明白廖书记的意思。几年来,廖志国在阳城先任市长后任书记,最大的政治对手便是“三剑客”。而在“三剑客”中,贾大雄、苗长林居于幕后,相对表现得客气、克制一些,唯有这个于树奎,依仗直来直去的个性,自恃是一方之主宰,上边又有后台,总是充当炮弹、枪手的角色,在检察长选举等几件事上多次直接冲撞廖志国,造成了极为恶劣、广泛的社会影响。为此,廖志国憋屈多时,一直在寻找机会出这口恶气,现在机会既然来了,岂能悄然放过。何况,既然是下级向领导承认错误,只有放在办公室才算正规,宿舍则多少有点蝇营狗苟之嫌。当然,在为自己挽回颜面的同时,也要考虑到于树奎的感受,还要顾及谈话内容的不便公开,故而不宜选在人来人往的大庭广众之下。
为了使谈话效果最大化,廖志国决定不让黄一平在场,但又要求黄一平必须实时监控现场情况,最好能够将整个过程实录下来。如此,既是有个见证人,也留下一份证据,以免日后生出什么闲话或变故,两个当事人谁也说不清楚。当然啦,这个情况绝对不可让于树奎觉察,否则会影响其现场发挥。
廖志国的想法固然巧妙,却让黄一平有些为难。按说,他的办公室里有一套进口摄像设备,那是前两年廖志国与美女杨艳打网球时,专门用来现场拍摄以供研究技术动作,同时顺便也回顾一下那些曼妙姿势,已经好久不用了。可惜,那套设备体积偏大,又需要三角架支撑,无法隐蔽拍摄。无奈之下,黄一平打算求助公安、检察、纪检等办案部门,看看有无合适的微型设备。谁想,一转脸看到桌子上的电脑,灵感就来了:现成的QQ视频聊天系统,何不借用一下!这套视频聊天设备,是黄一平专门请电信公司帮助安装,专门用于廖志国与远在美国的苏婧婧聊天,效果出奇的好。于是,他将手提电脑置于廖志国办公桌上,设置成视频聊天状态,微型摄像头置于桌边的书柜一角,正好可以全景摄入对面两张单人沙发。这边摆布停当,再到对面自己办公室的电脑上一番调试,图像和声音效果非常理想,完全能够搞成完美的现场直播。
星期天下午三点不到,于树奎如约来见廖志国。黄一平先给主客二人倒好茶,摆好烟和水果,然后打声招呼退出,悄悄回到自己办公室,实时监控并录制廖志国与于树奎交谈的过程。
若非亲耳所闻,打死黄一平也不敢相信——那个平日威风八面的于树奎,等到黄一平关门离开,廖志国刚刚在沙发上坐下,竟然抬手先抽了自己三四记耳光,然后又孩童般嘤嘤哭泣起来,甚至一度还哭出了颤音。
由此,黄一平也算是又长了一回见识——在官场,不管多么牛气哄哄的官员,但凡是遇到过不去的沟坎,尤其是那种有可能掉乌纱帽的事情,出于保住臀下座椅的需要,私下里任何跌架子、掉身份、丧人格的事都做得出。就像这位于树奎,平时那样不可一世,现在栽到廖志国手里了,别说抽嘴巴、哭鼻子,就是让他下跪叫爹恐怕都干。而一旦得到对方原谅,脱离了险境,在他的那些属下面前,想必照样是另一副模样。
廖志国见状,并不阻拦,而是笑眯眯看着于树奎,像是在欣赏一出精彩的演出。
于树奎哭了大概有三五分钟的样子,可能自我感觉差不多了,加上廖志国也没有什么表示,渐渐止了哭,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廖书记,今天我来主要是检讨,接受您的批评。以前我做错了,你怎么骂我都行,我不是人!确实不是人!”
廖志国听了,哈哈一笑道:“树奎同志呀,你有这个认识错误的姿态,我很欣赏。不过,今天我倒是要听你说说,过去都错在什么地方了?唔?”
于树奎显然是有备而来,马上喝口水清清喉咙,将方才收缩了的身体稍作伸展,从公文包里掏出笔记本,掰开手指列数自己的罪状,道:“最近一段时间,经过自己的闭门反思,以及有关同志的批评与提醒,我简单梳理了一下。这几年,我在处理个人与组织、下级同上级的关系,尤其是在处理同您的关系方面,存在着一系列严重错误。概括起来,主要有这样几个方面:第一,个人主义思想膨胀。因为放松学习与思想改造,也因为长期居于主要领导岗位缺乏监督,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有老子天下第一的思想。平时,在同身边同事相处时,只看到自己的优点、长处,只听得进表扬、夸奖自己的恭维话。如此习以为常了,就发生了顶撞、冒犯领导的严重事件,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恶劣政治、社会影响。第二,宗派主义思想严重。也是由于学习不够,放松了共产党员、领导干部的道德修养,没有注意用马克思主义武装头脑,致使某些封建残余思想有所抬头,主要体现在拉帮结派、任人唯亲,搞小圈子、小团体。在同市里、省里一些领导的相处中,本来人家出发点是爱护和关心我这个下属,而自己刻意将这种正常关系庸俗化,结果曲解了领导的意思,也给外界造成了不良影响。这种不良思想带来的直接后果,便是自恃有后台、关系硬,不把领导与同事放在眼里,对您和周围很多人造成了不应有的伤害。第三,目光短浅,心胸狭窄,不能正确看待自己,也不能正确看待同志。这几年,总认为自己资历老、贡献大,却迟迟得不到提拔重用,感觉受到很大的委屈甚至压制;相反,其他一些原本不如我的人,尤其是像乔维民那样与我有矛盾的人,反倒受到组织与领导的器重。因此,心理上渐渐产生了不平衡,进而把怨气乃至愤恨转嫁到您的身上,片面认为您对我有成见,是您挡了我的仕途官路……”
于树奎一口气列举了自己十条罪状,几乎条条都够得上党纪、政纪处分,说得黄一平都有些听不下去了,而廖志国却一直微闭双目,安静得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很显然,他需要欣赏、把玩这个过程,更需要在这个过程中平息几年来的怨气、忿恨。
“你刚才说到,曾经有一些同志对你有过批评与提醒,我倒想知道,是哪些同志对你有所提醒?提醒了些什么?”廖志国问。
“这些同志还不少咧!黄一平秘书长算了一个吧。”于树奎没料到廖志国会在此问题上追问,不免有点支吾其词。
廖志国手一挥,道:“黄一平就不要说了,说说别人。”
于树奎愣了一下,只好硬着头皮答道:“对我提出批评最严厉的是常务副省长卜国杰同志。最近,他知道了我的一些错误之后,专门给我打了电话,指出我在处理与您关系方面存在的问题,要求我以最严肃、诚恳的态度向您做深刻检讨,最大限度地得到您的批评与谅解。另外,还有苗长林副书记、贾大雄部长,也都分别以老领导、老同事、老朋友的身份,指出了我目无组织、目无领导的严重问题,希望我一定当面向您做自我批评。其实我也明白,这几位领导一直对我很关心,可是由于我的一些错误言行,也为他们的形象带来了不良影响,这个责任完全在我。”
于树奎的这番检讨,显然使廖志国非常满意,他的脸色渐渐明亮起来,眼睛里透射出那种只有宽容才有的慈爱之光。
廖志国悄悄舒出一口长气,心里似乎比灌了蜂蜜还要滋润。忍受了这么久,现在终于听到了期盼中的语言,他也看出于树奎是在真心剖析与告白。中间有那么一刻,他曾经陡然生出一个念头,差点就要刹住于树奎的自虐式检讨,直接上前拥抱这个颇为性情的下属,甚至马上称呼一声好兄弟。可是,另一个声音又在旁边提醒他,官场本无情,容不得太多侠义柔情,该说的话还是让他说了吧!于是,他只是淡淡地说:“树奎同志言重了,我们今天主要是交流思想,不谈对错,只要大家把话说了,心情舒畅了,达到了彼此增进了解、加强团结的目标,过去的事都可以不作计较,还是一切向前看嘛。”
谈话前后持续了整整三个半小时。
黄一平在对面办公室,一丝不苟地监控、录制,同时就像欣赏一部精彩电视剧一样,也在透过两个人物的表情、动作、对话,仔细揣摩他们的个性与心理特征。两相比较,廖志国确是高出于树奎一筹。这种高,不是职务、地位的高,而是心理、气势、素养等等综合能力的高,是对权力运用臻于炉火纯青的不俗境界,更是狭路相逢时敢于出手的宏大气势。当然,也许因为有把柄握于人手,又急于获得对方的宽恕,处于下风头的于树奎有力无处使,只能且必须以弱者、哀兵形象出现,未能体现出本来面目与应有实力。这也正应了中国人的一句俗语:人在屋檐下,岂敢不低头!
不过,对于黄一平来说,即便是一场力量悬殊的交锋,因为两个主角的身份特殊,仍然不失其精彩与观赏性。这就像一部有巨星参演的电影,即使故事情节平淡一些,观众依然可以为影星的个人魅力大声喝彩。
晚上,廖志国留于树奎吃饭,就在市委食堂的小包间,只有黄一平陪同。
吃饭时,廖志国特地吩咐黄一平:“到我宿舍拿一瓶茅台,选二十年的那种,我知道树奎同志喜欢这个。”
于树奎酒量很大,早在乡镇任职时,就有“于二斤”的雅号。谁知,三个人一瓶酒才喝到大半,于树奎竟然就有了醉意。此后,他几乎一直紧拉着廖志国的手,流泪表态道:“廖书记您放心,从今往后,我一定带领海北一百多万人民,紧紧团结在以您为首的市委周围,坚持科学发展观,全心全意把工作做好。今后,我愿意充当您的革命军中马前卒,您指向哪里我就冲向哪里,您让向东我绝不向西。总之,您就看我的实际行动吧!”
廖志国见状,悄悄与黄一平耳语:“看样子是醉了。你用我的车子,亲自送树奎同志回海北。其他事情,回头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