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黄一平反应敏捷,他赶紧走到任潮涌跟前,附耳告之如此这般。任潮涌听了,不禁喜形于色,马上挺身而出,道:“哦,情况是这样,按照农村桥梁的要求,是不应该用这么粗的钢材,可这样使用也有我们的考虑。今年,市委市政府将农村危桥改造列入十件大事。年初的全市交通工作会议上,市委廖书记提出要将农桥工程作为政治任务,确保一百年不出问题。为了落实廖书记的指示精神,我们海北县委于树奎书记要求,农村桥梁无论是规划设计还是材料使用,都要像大型公路桥梁一样,舍得投入最好的材料,确保广大农民世世代代安全、放心!”
吴少红也反应过来了,马上接话:“别看我们现在投入多一些,花费高一些,可同样的桥梁,我们比人家使用寿命长得多,性价比并不低。”
卜副省长刚才目光里也透出些疑惑,现在听任潮涌、吴少红们解释了,很快释然,说:“这个思路有点意思。过去由于经济、社会发展水平有限,我们的农村基础设施欠账很多,尤其公路、桥梁这些大型项目,要么多年未更新,要么质量不过关、隐患很大。现在,既然条件好了,就要赶紧补课,而且要补足补优补到位嘛!这个做法,全省交通系统可以好好总结、推广一下。”
副厅长点头答应的同时,疑惑仍然重重地写在目光里。
卜副省长海北视察的最后一个点,是城市建设与管理,实际上就是走马观花地看一下市容市貌。
海北正在进行四城同创,全国卫生城市、省文明城市是其中的重点。在海北汽车站广场,数十辆漆成草绿色的出租汽车,如军队阅兵一般排列整齐,立正于车头右前侧的司机们,也仿照了五星级宾馆大堂前的门童统一着装、微笑待客。
于树奎简单介绍了城市管理的情况。之后,出租车司机表演了如何依次有序接客上车。一套动作,从请开始,到谢结束,确乎做到文明、规范、井然有序。不过,在那一帮素质不俗的出租车司机里,黄一平还是发现了两个熟脸——个子稍高者,是海北县交巡警大队的一名警察,前不久黄一平开车回家,因为超速曾经被他拦下,通报身份、姓名后愉快放行。稍矮且微胖者,是县政府小车班的老王,黄一平早在六七年前就用过他的车子,是时任县长乔维民派的差事。
正当黄一平神驰八极之际,卜副省长即席发表了重要指示: “一个县城,能够将城市出租车搞得这样整齐划一,说明城市管理的科学化、现代化水平,也说明党委、政府在地方上的号召力与执行力,说到底还是执政能力和水平问题嘛。现在很多地方的党委、政府,不要说治理出租车这种相对自由、散漫的群体,就是治理机关公务人员都很困难,差别非常明显嘛!”
50
卜副省长的阳城之行,以皆大喜欢告终,可谓取得圆满成功。成功的标志,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其一,调研考察的最后一项议程,是卜副省长总结、通报情况。按照一般情形,这种通报大多只是走个过场敷衍一下,最多冠冕堂皇地说几句客套话。没想到,卜国杰完全是事先经过了精心准备,竟然早就让秘书拟了正规讲稿,对三天的考察情况进行了详尽、系统的总结。那份总结,不仅条分缕析、脉络清晰,而且每一条都非常契合阳城的实际,其中那些“三统一”“四提升”之类的东西,连阳城当地的同志都没能提炼出来。尤其令人称奇的是,自称同机械、数字打了半辈子交道的卜国杰,竟然两度引用了唐宋诗词,抒发自己难以抑制的激动心情。
“我在卜省长手下工作这么久,还从来没听过他这样充满激情的讲话。”苗长林用胳膊肘儿轻触旁边的廖志国,悄然耳语。
“能得到卜省长这个评价,可是不容易哪!”于树奎也对黄一平感叹。
其二,卜副省长回到省城没几天,省城的好多报纸陆续掀起宣传热潮,集中展示阳城的发展成就。省委、省府和有关厅、局的内刊上,也相继发表了有关经验文章,将卜副省长的“三统一”“四提升”进行深度解读。在这些新闻报道和经验总结中,关于“鲲鹏馆”工程、海北城市管理和农村危桥改造等几篇,分量显得尤其重。由此可以推断,这一波宣传浪潮,即使不是卜副省长的授意,也一定经过了他的首肯。
其三,卜副省长在阳城视察的第二天晚上,曾经将廖志国叫到房间单独谈话,时间长达两个半小时。关于这次谈话的具体内容,除了两位当事人外,其余无人知晓。即使是黄一平这样的贴身亲信,事后也没能从廖志国那儿得到一鳞半爪。不过,从此后的些许蛛丝马迹上分析,卜、廖二人的那场谈话所涉议题不仅广泛、丰富,而且气氛不是一般的融洽,双方在某些问题上达成了高度一致。
比如,廖志国与卜副省长交谈结束,已是深夜十二点多,黄一平送他回房休息。廖志国吩咐黄一平:“赶紧给乔维民打个电话,告诉他马上就可以回来,省里的那只死扣解开了。现在就打!”
再比如,卜副省长走后第二天,廖志国交代黄一平:“将城北新区升格成副厅的报告找出来,再送一份报给卜副省长办公室,他答应帮助催促有关部门,争取尽快办理。”
上边两件事,说来恰是廖志国的两大心病,卡在省里多时也皆与卜副省长有关。
原海北县长乔维民,因为与于树奎有矛盾,五年前主动要求调离海北,任职城北新区党工委书记。廖志国上任阳城市长后,乔维民托黄一平从中斡旋,接上了苏婧婧那条夫人线。不久,乔维民终于得到廖志国青睐,在城北新区党工委书记任上,被派往新疆挂职支边,原定时间两年。一年前,廖志国就任市委书记,眼看乔维民挂职时间将到,便提出将他提为副市长。不料,此议一出,却遭到于树奎等人的强烈抵制,大量人民来信随之而来,既告乔维民花钱买官,也控廖志国卖官鬻爵、任人唯亲。因此,乔维民提拔的报告送到省里,当即遭遇了重大阻力。卜副省长作为省委常委,听信了于树奎等人的话,虽然没有直接表示反对,却搞了个折中调和,提议先任市长助理,或者放到北部某个穷困市任副市长。廖志国无奈,只好动员乔维民在挂职地再呆一阵,以待良机。否则,回来了没有位置安排。这次,一定是卜副省长松口了,乔维民的问题才会迎刃而解。
城北新区升格一事,则是缘于廖志国两员心腹大将在此主政——原体育局长姜如明任党工委书记,原文化局长孙健任管委会主任。此二公,一个因为奉献了表妹杨艳居功至伟,一个也是由黄一平帮忙在苏婧婧那儿牵上线。为使这两人职务得到提升,廖志国接受黄一平的建议,向省里打了报告,要求按照经济技术开发区的规格,将城北新区整体提升为副厅级。如是,两位主官便水涨船高,同时名正言顺得到升迁。还是因为“三剑客”的作梗,省委常委会讨论时卡在了卜副省长那儿,理由是阳城已经有了一个副厅级高新技术开发区,而一般地级市也只有一个同类开发区。况且,城北新区的面积、人口、经济总量也不是太足,似乎还不足以撑起这个副厅级。这一卡,使廖志国对姜如明、孙健的承诺顿成画饼与泡影。同样,解铃还需系铃人,只有卜副省长点头,事情才会有根本转机。
其四,卜副省长的此次阳城之行,彻底改变了“三剑客”铁板一块的既有状态,也使他们与廖志国之间的关系趋于和谐、融洽。
卜副省长在视察阳城的三天里,利用一路陪同的机会,趁机与几个常委进行了交流,尤其同苗长林、贾大雄等人相谈甚深。同时,他也趁着在海北的视察,不失时机敲打了于树奎。苗、贾、于三人当然明白,这次卜副省长的阳城之行,其意不言而喻,既是向廖志国示好,也是向自己这一方施压。既然连背靠的参天大树都倾斜了,浓荫下的小草小苗们还有别的选择么?因此,当着廖志国的面,苗、贾、于三人也不止一次表态:一定全力配合、支持廖志国同志的工作,团结一致,顾全大局,把阳城市的各项工作推向一个新的高度。卜副省长离开阳城之后,苗长林、贾大雄、于树奎又分别主动找廖志国谈心,再次表示了自己的忠心,其言颇诚,其意恳切。
不仅如此,随着各自与廖志国关系的融洽,“三剑客”之间的关系也出现了微妙变化——苗长林儿子同于树奎外甥女的恋爱,据说已经近乎破裂,那个N大的漂亮女研究生,看中了一位更有背景与前途的同班同学。而贾大雄在京城读书的女儿,也未能如愿进某大通讯社,好像与海北建筑集团驻京办运作不力有关。加之,“三剑客”的年龄都超过五十了,随着市、县两级党代会的临近,大家也都面临新的选择:于树奎作为阳城资历最深的县委书记,需要考虑自己的出路;贾大雄五十三岁了,面临着留任常委还是退到人大、政协的难题;苗长林眼看在阳城竞争党政正职无望,也要重新考虑是否另择新枝。一句话,大家皆有点自顾不暇,何论他顾?而这种变化,正应了中国一句俗语: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这话虽然说的是夫妻,用在官场却更为确切。在官场,无论多好的朋友、联盟,要么基于共同的利益,要么基于共同的敌人,一旦这个基础受到威胁、破坏,不那么牢固了,一切都会随之垮塌。很显然,苗、贾、于之间的联盟,一是基于苗长林主政阳城这个共同利益,二是基于廖志国这个共同敌人,除此则只能怀揣各人的小九九以自顾了。
因此,完全可以说,卜副省长的这次阳城之行,按照廖志国与黄一平的预期,收到了意料之中的成效。而这一切充分证明,此前在海北出租车问题的查处上,廖志国制定的基本原则、方略,以及黄一平据此所设计的全套操作方案,包括后边的具体施行过程,是何等聪明、科学、得当。
此后较长一段时间,廖志国就像一个惯于复盘的象棋高手,闲来无事经常与黄一平两人相向而坐,细品香茗,将那盘残局反复回味、把玩,构想出一个又一个假如,也从中体会到无穷的乐趣。
“假如我们紧紧抓住那个东方公司不放,会是什么结果?唔?”廖志国问。
“那这个案件可能就不是我们阳城纪检、检察部门能办的了,弄不好得上交到高层。说不定,捅下的不是一个马蜂窝,而是天上会掉下一只角来哩。”黄一平回答。
“假如真的天上掉下一只角了,会有怎样的影响?”廖志国又问。
“事情查到底,最大的可能是于树奎和海北一帮人跑不掉,‘三剑客’恐怕全得进化铁炉,省里的大树不倒也得脱层皮。不过,也有一种可能——这边案卷交上去了,上边忽然有什么人发话了,或是着眼于保证政治稳定,或是出于维护和谐大局,总之,任何一个理由都可能将事情办成一锅夹生饭。然后,我们这边就成了最大的罪人,最惨的可能不是他们,反倒是我们。”黄一平又回答。
“假如我们不把材料移交给海北,那么局面又将如何呢?”廖志国还问。
“案件留在市里,看起来主动权在我们手上,但会有很大的后遗症。试想一下,任潮涌、吴少红们提供的那些情况,查或不查都会有很大的副作用,等于是将一块烫手山芋窝在我们手里了。而现在,交给海北县委处理,将来即使有什么反复,会有于树奎奋力顶着。对我们而言,依然进可攻、退可守,始终攻守兼备、进退自如。”黄一平的答案,始终顺着廖志国的既定思路。
“哈哈哈哈!”廖志国已经很久没有爆发出如此爽朗、开心的大笑了。
“一平啊,你已经完全成熟了,成熟到离一个政治家越来越近了。现在看来,把一个县交给你,我也就可以放心了!”廖志国的话发自内心。
“廖书记这是对我的鼓励。就我这点水平,距离您的要求还有很大差距。再说,这几年即便有些进步,也是廖书记您苦心栽培的结果。”黄一平道。他明白,作为一名成熟的秘书,越是当下气氛融洽、情绪热烈,越是需要百倍的冷静与理性。很多不经意间的马失前蹄,正是诞生于温馨氛围中的忘乎所以。
当然,黄一平在与廖志国进行上述对话时,也不时变换另外一种角度思考:前一时期,假如那些状告廖志国的匿名信,对手真的掌握了一两个真凭实据,上边也有实权人物使用同样的手段,那么,还会有廖志国的今天吗?
黄一平的内心自问,当然不敢发出声来。可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担忧,他才慎重对待海北案件,并始终牢牢抓在自己手中,使之控制在不致失控的程度。否则,有可能玉石俱焚、两败俱伤,谁都没有好下场。这,也许才是官场真正的险恶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