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一平接过一看,原来是一方古砚,掂在手里感觉分量挺沉。他有些疑惑,指着锦盒问:“这个不用了?”
冯开岭点头道:“不用了,这个盒子太显眼了,到时候拿出来了怕人家不方便接受。”
黄一平顿悟其妙。他知道,冯开岭与年副部长是当年省委党校的同学,也是多年的好朋友。他们两人性格都偏于内敛,为人处事也皆务实、内敛,小心谨慎。
冯开岭简单向秘书交代了一番,当即放下手头诸事,与黄一平同车赶往省城。
路上,经过冯开岭的介绍,黄一平才知道年副部长刚刚升任了常务副部长,已是部里响当当的二号实权人物。
“如果不出意外,年副部长两三年内还会再上一个台阶。利用今天这个机会,你同他再熟悉一下,以后要多主动联系。记住,县委书记的主要公关阵地在省里,千万不要还把目光盯在市里,否则,你就可能只是个县委书记喽。”冯开岭的话不像戏言。
黄一平点头道:“冯市长的话,我记住了。”
到省城时,已经晚上七点多,早就过了下班时间。年副部长在办公室等候。
几年不见,年副部长已经不是当年的模样了。不是外貌有什么大的变化,而是神态、举止、说话的口吻变了,完全没有当初做处长时那种谨小慎微的模样,浑身透出一副大领导的派头。也难怪,省委组织部堂堂常务副部长,掌管一省上万名官员,在两个普通的基层官员面前,理应有这样的风度与气派。
冯开岭本想介绍黄一平,却让年副部长以手势挡了,说明他还记得这个小秘书。黄一平从对方握手的分量上,也感觉到了这一点。由此,黄一平又长了点见识:即使是在这种人少的场合,不该说的话也应当少说。如是,方才算得上真正的谨言慎行。
晚饭还是放在省委食堂,却是专供省委领导接待客人的高级包间。菜的数量少内容并不简单,新鲜、时令且精致。席间,冯、年两人只聊同学当年、网络趣闻、流行段子之类,几乎一字未谈黄一平的任职,官场中事更是讳莫如深。黄一平除了敬酒,也很少有机会说话。不过,席上气氛相当亲切、友好、融洽。
其间,不知怎么就说到书法。黄一平知道,冯开岭与年副部长都喜欢书法,平时也经常写几笔,属于有点档次的书法票友。两人由省内某知名书法家,慢慢说到笔墨纸砚,冯开岭似乎很随意地说:“正好,我最近出差西安,刚刚淘了只端砚,虽然不值几个钱,却是个老货。”说着,从随身包里掏出那只报纸包着的砚台。
起初,年副部长或许真是被那张包裹的报纸迷惑了,并未在意那只外观陈旧的砚台,只抬起眼皮瞟了一下。可是,等到砚台全部裸露出来,尤其是冯开岭展示了砚台背面的一行字,年副部长眼睛突然就亮了:“哦?真是李鸿章的用品?”
冯开岭哈哈一笑,说:“算你眼睛尖,也算你运气好。我已经找人鉴定过了,确是真品无疑。”
年副部长当即恭然肃立,面露虔诚之色,双手接过砚台,一边小心摩挲一边喃喃自语:“这么好的东西,怎么偏偏就到了你的手里?去年我参观过李鸿章故居,那里的摆设也没有这种档次的宝贝啊!”
冯开岭摆了摆手,道:“嗨,不就一只砚台嘛,也没你说得那样金贵。既然你喜欢,就拿着呗!”
年副部长闻言,将砚台夸张地搂在怀里,惊呼:“不许反悔!既然你话说出来了,那兄弟我就不客气啦。”
黄一平目睹了这出游戏,心中不禁哑然失笑。官场中人就是如此,不论假戏真做还是真戏假唱,皆做得不露痕迹。有些事情,需要做得举重若轻不给对方负担,譬如冯开岭。而有时恰恰又需要表现成举轻若重,恰如时下的年副部长,说明你不是那种不识货、不知轻重之人。
一只砚台,就像文章中的一个逗点,很快被轻轻一笔带过。
酒席持续近两个小时才散。直到分别时,大家还是只字未提黄一平任职之事,甚至连一个起码的暗示都没有。但黄一平明白,越是这样,事情越是办得漂亮、顺当。
回程时,黄一平却不能不提到那只砚台,问:“冯市长,您为了我破费大了。那只古砚很值钱吧?”
冯开岭笑笑说:“算啦,说出来怕吓着你了。你跟随我多年,这点东西实在不足挂齿,你也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再说,你知道我这个人,宁可别人欠我,我也不会欠别人。现在,就算你反过来欠我一个人情吧。今后到了海北,好好干吧,不要辜负了我就行。”
黄一平心头一热,答应道:“我知道。”
两天后,省委组织部批复下来,同意阳城市委意见,黄一平顺利任职海北县委委员、常委、书记,同时,在省委组织部网站上进行了公示。
58
黄一平上任之前,自然还有很多事情要办理,首当其冲者,是与接替自己的小马办交接。
说了也许很多人都不相信,黄一平离开市委书记廖志国,空出的这个秘书岗位,在阳城官场引发的关注度,一点也不比他接替的海北县委书记低。从某种程度上讲,前者争夺的激烈程度甚至远远超过了后者。
其实,仔细思量一下并不奇怪。一个县委书记,毕竟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与勇气竞争,而秘书则大为不同。在队伍庞大的年轻机关干部群体里,大家无不希望借此终南捷径,实现仕途官阶的腾飞与跨越。
众所周知,当下的机关公务员岗位,正在引领新一轮就业时尚。包括很多硕士、博士在内的大学生,之所以打破了头往机关里挤,成千上万人争抢一个职位,说白了是看中国家公务员的金饭碗。然而,那些颇有抱负的莘莘学子,一旦到了机关又会发现,光占了一把公务员座椅还远远不够,关键还要有那么一官半职,手里拥有了足够的权力资源,才能真正体现出自身价值。而且他们还发现,在中国的各式大小机关里,无论你的智慧、才能、学识多么超群,哪怕你是校园里公认的顶尖天才,很快就会被很多与之并不相干的东西所覆盖、淹没、中和,比如人际关系,比如后台,比如运气,等等。因此,若是要想快些出人头地,那就得有非同一般的法宝与捷径。这种法宝与捷径,其实也没有多少自由选择的余地,譬如,你先天有个好爸爸、妈妈、姑父、姨丈,要不就是像廖志国那样后天运气不错,碰巧找了个背景过硬的好老婆。说白了,这些东西并非人人可得。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不错的路子——给领导当秘书,进入某个权力圈子、山头。
的确,一些人原本学识、能力平平,更没有在什么特殊岗位做出一星半点显著业绩,却因为跟在某个领导后边做了几年秘书,受到领导赏识与信任,便获得一个又一个晋升机会,可谓平步青云,抵得上同龄人在基层艰苦岗位死做活拼一辈子。
扯远了,还是回到黄一平接班人的事情。
黄一平空出来的秘书位置,一时成为阳城官场诸公的聚焦点。市委市府两办的众多秘书自不待说,人人都以能当上阳城一秘为人生至高理想;市委市府的秘书长们,也是想方设法推荐自己信得过的人,试图在最高首长身边安插一个“潜伏者”;即使是那些常委、副市长们,也都千方百计推荐自己的亲信,有的还愿意献出正在使用的秘书或办公室主任。这些人明白,在书记旁边有了自己亲近的人,好处委实太多。这就等于古代将女儿嫁入了皇宫,皇亲国戚的身份尊贵不说,日后说话、办事也会方便许多啊!
小马的胜出,是黄一平早就预备好的一着棋。当初,黄一平做冯开岭秘书时,小马是市府办信息处的普通秘书,因为种种原因郁郁不得其志。不过,小马对黄一平非常敬重,也一直是他的忠实粉丝。后来,黄一平落难于党校,别的同事皆不理不睬,只有小马不离不弃,时常充当信息员、倾听者、安慰者等多重角色。等到黄一平再度回归市府,就反过来关照、回报小马,先是将其提拔成副处长、主任科员。一年半前,廖志国担任市委书记,黄一平提为市委副秘书长,小马也被带到市委办任综合一处副处长,协助黄一平服务于廖志国,主要做些草拟普通文稿以及接送、传递方面的工作,实际上相当于生活秘书。平心而论,就整体素养而言,小马还不是阳城一秘的合适人选,无论文字水平、协调能力还是综合素养,皆无法与黄一平相比。可是,因为廖志国信任黄一平,又因为黄一平极力推荐了小马,并且反复强调了小马的忠诚可靠,再加上小马贴近领导服务一年多,已然得到廖书记的认可。因此,关于小马是否会写文章,是否思想有深度,是否善于处理复杂的关系,等等,已然不是那么重要。
如此,小马便名正言顺成为黄一平的接班人,做了廖志国的秘书。
黄一平与小马的交接,进行得颇有些耐人寻味。
按照黄一平本来的想法,感觉有很多话要对小马交代,可是真到面对面坐下来之后,却突然发现无话可说了,原先准备说的那些话也不知从何说起。
无话可说的主要原因,是黄一平忽然发觉,好多话“不能说”。自己做秘书十几年,跟随廖志国也有五六年了,说起来对其工作、生活习性了如指掌,服务起来也是得心应手、如影随形,算是积累了不少的经验、心得,总结起来写本大书都不为过。可是,当一旦需要向小马传授时,他却忽然发觉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很多东西可以私下总结、自我摸索,却无法公开示人,甚至不能用语言表述,完全属于只可意会、无法言传的范畴。譬如,廖志国对烟、茶有特殊喜好,抽的烟是专门从烟厂搞来的特供品,却装在一只陈旧的普通烟盒里。喝的茶更是质量顶尖、价格惊人的精品,也是泡在一只外观普通的茶杯里。这些秘密,作为秘书帮领导做也就做了,内情懂也就懂了,可要是拿上桌面就是奢侈、浪费,会严重损害领导的形象,成为流言乃至丑闻。再譬如,廖志国同于丽丽、杨艳们关系暧昧,平常经常私下约会,其时间、地点等等也皆有规律。这种事情,更是需要注意影响,防止被人抓住把柄,即使再亲近的人也不可与闻,否则影响的不仅是书记个人形象,更关系到整个阳城市委的形象。有鉴于此,黄一平情愿让小马自己去慢慢发现、摸索,也不希望从自己嘴里说出来,以免日后成为流言飞语的源头。
无话可说的另一个原因,是黄一平凭直觉推测,那个小马其实是个藏巧于拙、不动声色之辈,很多事情并非不懂,而是有意装糊涂,或者表现时机未到、方式不同而已,尤其是在他这个前辈面前。因此,有些东西不说也罢,是谓“无须说”。原先在市府的时候,小马多以打杂为主,从来没有固定跟过领导,似乎缺乏职业秘书的技能与素养。一年多前,小马跟来市委办之后,黄一平曾经着意给他机会,放手让他多跟廖书记。特别是前一阶段,黄一平专注于海北出租车“419”专案,更是给小马放了单飞。恰恰就是这一放手,黄一平蓦然发觉,小马过去的某些愚钝、笨拙并不真实,其人恰恰颇为机灵,也颇有心计。最近一段时间,黄一平渐渐发现,小马已然垄断了对廖志国的生活服务权,而且有时就像一只农家护院的猎犬,表面看是尽心守护着主人,不肯损伤了主人一根毫毛,实质上却是某种自卫,精心防范着外来的侵犯,生怕那些虎视眈眈的同类抢了自己的位置。黄一平曾经多次耳闻,当他不在廖志国身边那段时间,只要有小马挡在门口,不要说一般的机关干部,就连那些局长、处长,一般都无法见到廖书记。有一阵,市委办另一位秘书小龚,往廖书记面前跑得勤了些,有些原本经过小马之手的材料,也绕道送给了书记。后来有一次,廖志国在阳城大酒店休息,于丽丽陪在房间,小龚又来送材料,小马明明知道情况却不阻拦,害得小龚冒冒失失闯进去,被廖志国当场骂了个狗血喷头。据小龚向黄一平反映,此次事故完全是小马有意为之。
黄一平想,既然小马聪明如是,应当让他独自闯荡,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尽量不要好为人师。
此外,黄一平无话可说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内心也非常矛盾。一方面,他希望自己推荐的这个人非常称职,令廖书记称心满意,证明推荐者的眼光不差,也让自己离开后放心。另一方面,他又不想让后来者干得太出色,更加不能超越自己这个前任,否则,岂不证明自己的可有可无么?
黄一平猜想,过去的小马身处机关底层,不过是个跑腿打杂人员,对自己这个老大哥肯于言听计从。现在的小马因为是生手,也可能会着意隐忍、谦虚,尚能听从自己这个前任的意见。可以想见,不远的将来,他一旦坐稳了书记秘书的宝座,位居令人瞩目的阳城一秘,还肯那样虚心、耐心地听命于人么?再说,如果自己将所有的诀窍都说了,小马也很谦虚地接受了,那他很快就会成为熟手。一个成为熟手了的小马,更加不可能像过去一样尊敬自己这个前任。既然如此,倒不如让小马在黑暗中多摸索些时候,甚至多走一些弯路,反倒可以在廖书记面前体现一下自己这个老秘书的价值,也让小马对自己这个前任的依赖、尊重更持久一些。由此而论,那些做秘书的秘诀,尤其是属于自己的黄氏独门秘籍,更加不宜轻易说与小马,是谓“不忙说”。
当然啦,对于后边这个想法,黄一平自觉有点阴暗,甚至有些卑鄙。然而转念一想,阴暗也好,卑鄙也罢,自己之所以会有今天的成熟、成就,一点一滴皆由无数坎坷、挫折摔打出来,是付出过惨重代价的产物。那个小马与自己非亲非故,他又凭什么坐享其成、不劳而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