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遇到维希的那一天,我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他可能知道的比我更早。他看上去像是一个不通情理的人工智能,但却非常尊重我的想法。以至于哪怕早就知道了真相,他却一直保持沉默,把所有的决定权都交给了我。
“这是所有相关的证据,这件事情可能诉讼程序上会比较困难,你可以联系这个律师,他是我的一个朋友。”维希递给了我一张名片。
我接过名片,盯着名片良久说不出一句话。
“20% discount!”维希模仿着电视广告里面的播音员说道。
我勉强地挤出一个笑来:“谢谢你,但我想我可能不需要。”
“我就知道。”“涉及到个人信息,你拿回去处理了吧。”
“嗯。”我接过档案袋。
“一开始我还以为你会在中国待很久。”
“事情解决完了,也该回去了。”维希侧过头直直地盯着我说道。
“飞机什么时候起飞?”目光与他的目光触碰到后,我立刻看向别处。
“We have 1 hour left。”他低头看了看表。
他用了we,而不是I。
“说个故事听听吧,Eins”
“我…”
“你怎么了?”维希将身体靠近了我一些。
“我…我小的时候。”
“嗯,我喜欢听童年故事。”维希鼓励我继续讲下去。
“我很小的时候,可能刚出生吧,父亲便去了监狱。母亲没有告诉我原因,但在记忆里我一直不断地美化父亲的形象,我想他可能是为了让我有奶粉喝去偷了东西,或者是为了保护母亲打架的时候误伤了谁。但是好像都不是,父亲就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坏人,打架斗殴,坑蒙拐骗,走私贩毒,除了杀人没有什么是他不做的。但那时,我还小,看到别的小朋友和父母走在一起,我太羡慕了,所以不论我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我都盼望着有一天能同他团聚。”我停顿了一下,觉得自己好像不小心讲的太多了。
“我原以为你要讲的是汤姆索亚历险记一样的童年故事。”维希故意说了一个不太好笑的玩笑,缓和了我片刻的尴尬。
“5年的时间耗尽了母亲对父亲全部的爱,连带着对我的爱也耗尽了。母亲除了拥有一副好皮囊以外,基本上并没有任何谋生的能力,带着我这样的拖油瓶自然有很多工作是不能做的。自我懂事以来,无数次听到母亲对我抱怨,早知道当初就不应该生你!但是我并没有权利决定自己是否想要来到这个世界上,我是说其实不是我主动要出生的。”
维希沉默了,缓慢地眨着眼睛像是在思考什么。
“后来父亲从监狱出来了,我们一家人终于可以团聚了。那天放学后,我第一个冲出教室,回到家里把桌椅板凳都擦了一遍,兴奋地等待着。母亲把父亲接了回来说:“余一,叫爸爸。”我躲在门后面挡住半张脸努力掩藏自己的喜悦:“爸爸。”我的父亲没有走过来抱我,只是朝我这个方向望了望:“都这么大了。”母亲去给父亲准备晚饭,我躲在门后面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拿出一包香烟,一根一根地抽了起来。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很平静,但是第二天早上等我醒来却再也见不到母亲的身影了。父亲回来的第一天,他们离了婚。母亲做的那顿晚饭可能是她对我还有父亲最后的仁慈。”
“父亲回来了,母亲走了,我们这个家永远都只有2个人。父亲有了案底,找不到正经工作,没多久他又干回了本行。母亲要求父亲每个月定期向她支付一笔固定的补偿,用母亲的话说,这是还父亲欠她的。父亲也因此看我越发的不顺眼。他用各种你想都想不到的方法谋取钱财,这些钱财中的很大一部分都被他用来买酒喝了。他喝醉了以后眼里就更容不下我了。“我一看到你就想到那个贱人,你这个赔钱货”父亲打我的时候总是反复说着这两句话。我想父亲清醒了以后,看到我身上的伤多少还是有些愧疚的吧。”我这句话说出来像是在问维希他的意见,其实只是自言自语罢了。维希听得很认真,并没有接话。
“因为,后来父亲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暴力倾向。只要他一喝醉,他就会把我拎起来塞进洗衣机里。他在洗衣机上加了一把锁,6岁的我怎么也挣脱不开的锁。黑暗逼仄的洗衣机让我感到害怕,我发自本能地大哭起来,父亲便走到洗衣机前按下按钮。冰冷的水从我的头顶流过,滑过我的背脊,水位线不停地上升,漫过我的口鼻,我必须得半蹲着才能呼吸。水注满了以后,洗衣机开始嗡嗡地准备转动,即便是喝醉了的父亲下手还是有分寸的。他只会让洗衣机转动10秒就关掉洗衣机。那10秒是我这辈子最难熬得10秒,我宁可出去被父亲好好地揍上一顿。我觉得自己仿佛蹲在一只巨大的怪兽的嘴里,转动的洗衣机宛若怪兽的獠牙正一点一点地肢解着我的身体。我大声地哭喊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不停地向父亲求饶,但是父亲却不肯对我施舍一点仁慈。慢慢地,我也摸清了父亲的脾气,只要我不哭不闹,乖乖地蹲在洗衣机里,等到父亲清醒过来便会把我放出去。可是我是真的没有办法控制住内心的恐惧,只能用手紧紧地捂住口鼻,尽量不发出声音,任由眼泪一滴滴地滚落。”
维希笨拙地拍打着我的肩膀:“6岁的Eins是个坚强而又聪明的女孩儿。”
我苦涩地笑着摇了摇头。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长大了,洗衣机容不下我了。我就解脱啦”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你恨他吗?”
“恨?我想应该是恨得吧。但是8岁的时候,父亲出了车祸。他那样的人就算没有发生意外,也总有一天会醉死在酒馆内。看到尸体的那一刻,我应该感到庆幸才是,我终于摆脱了这个恶魔一般的父亲。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下葬的那一天,我却哭了,我宁愿他一直活着,长命百岁,等到我满了18岁就逃离这个家,他独自一个人孤独终老,饱受病痛的折磨。我是这么计划的。可是他就这样离开了,这算什么,我还没有报复他呢。更可气的是,他仿佛计算好了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他买了很多人身意外保险,受益人上写着我一个人的名字。到头来饱受折磨的人只有我一个人罢了。他那样的人,至始至终都不想让我好受。”
“Eins我可以抱你吗?”维希起身站在我面前。
我呆呆地坐在位子上看着他。
“不说话代表默认了。”他附身将我的头埋到他的胸前,两只手轻轻地拍打着我的后背。维希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像是森林里的迷雾,他的手掌一如既往的冰凉,但是我却感受到了一丝难以觅寻的温暖。我笨拙地伸出了双手环抱了他,但是又立马松开。我有点不舍地挣开了这个友好的拥抱。维希直起身子,摸了摸我的头发:“我很开心你愿意分享你的故事给我听,我也很开心,即使经历了那样的事情,你依然能坚强地长大,并像现在一样善良。”
“你说话的语气像是一个教导主任。”
维希笑了笑,沉默了片刻然后低头看了下手表。
“再见了 Eins”
“嗯再见了。”
维希转身离开,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差点有一种想冲过去挽回他的冲动。手机震动了两声,短信,维希发过来的。
“如果十六年前遇到你,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