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一直愁容不展的张玉澜大队长,终于把笑容重新捡了起来,他兴高采烈地欢迎着儿子回家,叔父张玉波亦是高兴地抱着珍藏已久的高粱酒,喜气盈盈地过来庆祝,在小小的院落里,一大家子围坐在一起喝得畅怀大笑。
众人心照不宣,丝毫不提兰苑跪拜一事,只顾着吃菜喝酒,聊些家长里短,张清明始终保持着缄默,待得酒过三巡,他忽然起身跪倒在地,冲父亲三拜,郑重道:“孩儿不孝,半年来未曾尽孝,望父亲责罚!”
一脸粗犷模样的张玉澜抹了一把泪,颤悠悠将儿子扶起,只顾着道好好好,张玉波嘿嘿笑道:“侄儿,你父亲今儿高兴,不谈别的事情,咱们来继续把酒言欢,等会儿叔父给你看个好玩意儿,保证你高兴起来。”
那之后妻妾们收拾碗筷,张玉澜、张玉波、张清明三人则是来到院落后,老大张玉澜问着自己这个小弟:“哎呀,什么东西嘛,搞这么神神秘秘的,有屁快放。”
张玉波左顾右盼,确认无人跟来后,便从怀中掏出一包黄纸,打开好几层才露出赤色粉末,对张玉澜卖着关子:“大哥,你知道这玩意儿是什么吧?”
那大哥粗野惯了,伸手就要抹一把去舔,被张玉波一巴掌拍开,低喝道:“不要命啦!这玩意儿可是剧毒!”
“啊!毒啊!”张玉澜有些后怕地对小弟说:“你弄这玩意儿干嘛,要毒死谁啊?”
看到张清明也是疑惑不解的表情,张玉波笑笑道:“要说嘛,这玩意儿也毒不死人,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嘛?!你快说嘛!急死老子了!”
张玉波顿了顿,道:“据说之前有人从西方弄来一批灵变蘑,你知道那玩意儿只有西方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才长,原本只是女子用来温润肌肤的用品,经我们这儿的师傅一加工,嘿,它就变啦!”
他阴恻恻地笑道:“这玩意儿掺入水中搅拌,便能化作无形无色无味,只需那么一小口,一个时辰内包管他从人变作兽!”
张玉澜与张清明四目相对,皆从对方眼中读出惊奇,前者连忙追问是从哪儿弄来的,张玉波则嘿嘿笑道:“自然是地下黑市,狩猎大典即将开始,如今兽族行踪寥寥,贵族们正愁找不着呢,这回儿有人把兽族给咱们送过来了,他们能不争着抢着买嘛,我也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从黑市里抢了这么点儿回来,花了我一百金锭呢!”
张玉澜再去看那粉末,像看宝贝似地双目放光,喜不自禁:“这下好啦!咱们只需找个穷乡僻壤,往他们井里一投,就有一大波兽族的头等着咱们收割,到时候咱们家,再也不至于窝在这地儿,睡觉也伸不开胳膊!妈的!干了!”
“嘿嘿,到时候我再娶几房姨太太,生他十七八个崽儿,妈的!”
张玉澜和张玉波只顾沉浸在对未来美好的畅想中,却没注意到张清明脸上挂满阴鸷,他知道此时此刻怎样去劝说父亲与叔父都无济于事,恶鬼一旦向人们伸出援手,给的战利品都是欲望里的东西,于是没有多少人拒绝,拒绝的那个人还会被当做傻子一样对待。
日子并没过去多久,禁宫传来消息,皇帝病重,太子代为监国,得知消息的婧澄既忧心又开心,忧心的是太子重孝,必然为之神伤,开心的是太子掌实权,那狩猎大典岂不是能轻易就能取消...
一想到同胞们能在阿隋的帮助下躲过一劫,她就兴奋地难以克制,坐在兰苑的前堂花丛中歌唱,美妙的声音被风儿带走,吹响院外,将脚步匆匆地路人们给留了下来,赶车的放下缰绳侧耳倾听,挑担的卸下重物闭眼沉醉,摆摊的忘了伺候客人,而客人们也沉溺其中。
小小的赵邀坐在长廊的栏杆上,惬意地享受着婧澄美妙的歌声,呢喃道:“是念郎君的味道。”
“小小年纪懂得什么?!”泰兰仙人大声怒斥,吓得赵邀一激灵,连忙起身恭恭敬敬地鞠躬参拜,被泰兰没好气地赶走:“去让婧澄别唱了,惹得外面到处是人。”
赵邀心生感慨,觉得老师好没情调,他往兰花庭院中走来,见婧澄正抱着一捧兰花优雅吟唱,宛如仙子降世,一身窈窕地往花丛中招展,此刻纵然是日月星辰也要在她面前失色。
他实不忍心打断这幅美妙绝伦的场景,又想着纪念下来,于是打开随身携带的画卷,提起毛笔沾着墨汁照葫芦画瓢,直到婧澄一曲唱毕,他也恰好画完,婧澄笑吟吟地走过来抚了抚他的小脑袋:“小赵邀,你在画什么?让我看看。”
年幼的孩子满脸臊红,哪敢让正主儿看自己偷画她的样子,于是抱起画卷一溜烟跑了:“下次!下次一定!”
婧澄哑然失笑,见他摔了个狗吃屎,怀中还死死地抱着那副画不松手,如获至宝般藏着掖着;又来一学子,羞怯模样可爱极了,他唯唯诺诺地劝道:“老...老师说您不要在这儿唱了...会...会引闲人来得...”
她循着躁动的声音从侧廊望去,见大堂前围着一堆人,前拥后挤地要往这儿来,顿觉自己闯了祸,叹着气回到居所中。
翌日,婧澄乔装打扮一番,又往脸上抹了两把灰色的粉末,这才让自己看起来黢黑黢黑的;最近阿隋忙于国事,不能抽闲来看望,她实在无聊地紧,既然城里那多人打扰,干脆独自往城外散心。
离开皇京后,她来到一处小溪边,觉得口渴,便坐下以手掌挖水止渴,随后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远处的小林里响起:“是婧澄吗?”
定睛一瞧,发现是张清明,此时的他光着膀子,一身灰尘合着汗水,显然是在干活,她巧笑嫣然地款款而去,问道:“你怎地在这里出现?”
张清明用邋遢的抹布擦掉额头上的汗珠,平静道:“和家里人吵架,来这儿躲躲。”
“怎么浑身汗水?你在干嘛?”
张清明不去答他,捡起一把斧头,然后又挑起一根实心原木,这木头看起约莫重五六百斤,被他轻轻一提,仿佛提着孩童似地轻松。
张清明将木头搬至一处已经搭建出雏形的房屋前,伴着轰隆一声,将那木头扔在地上,婧澄这才注意到,周围的木头呈圆形被尽数砍伐,留下一坨坨树桩,他这是在建房子。
“想不到你还有如此手艺,你之前是木工吗?”
将木头横摆在两颗桩子之间,提起一把锯子牟力拉动起来,随着嘶啦嘶啦地声音响起,他边干活边答道:“那到不是,之前在军队里认识许多人,跟他们自小长大,什么东西都会一点。”
“呵呵,看起来好有趣啊,我可以帮你吗?”婧澄根本不在意自己娇弱的样子,提起袖子就要与他一起去拉锯,被张清明给拦了下来:“你一个女人家的,懂什么木工,一边去。”
婧澄跺了跺脚,有些生气道:“我不懂可以学嘛,你不能上来就拦我呀。”她的憨态把张清明逗乐了,难得的展颜露出笑容:“行吧,那你从那边绕过来,手里抓住这个木把手,等会儿我喊一你就拉,喊二就我拉,循环往复,懂吗?”
“好嘞。”也不知是无聊得紧,还是天生就喜欢这般动,婧澄毫无顾忌地与张清明在这清幽幽的林子里干起木工活计来,他带来的工具到也齐全,锯子、砍刀、修刀、捶头、斧子等等,不一会儿就整理好一套门板。
看着张清明在那儿认真地修着卯榫,以木钉镶嵌,动作行云流水,显然不像偶尔学学,必然是精心钻研过,她在一旁递着东西,问道:“你在军队里还学了什么?会不会做饭呢?”
“那是自然,不过军伍里吃饭不讲究味道,只要熟了能吃便好,有时会射些野兔野鸡飞鸟之类的,就是一顿大餐,十来个人围坐一起,用军费买些参了水的酒,喝起来也是痛快。”
“正好我肚子饿了,你能不能去弄点东西来吃?”听婧澄如此问,张清明愕然道:“我在兰苑里见你时常吃些花草,以为你是只吃这些玩意儿的兽族,你还吃人吃的吗?”
婧澄眯起眼角甜笑道:“嘿嘿,我什么都吃的,只是兰花好吃而已嘛,这儿没兰花,地里的野草又不香。”
之后,张清明拿起一把短刀,用一根木棒辅以草绳扎好,制成一柄长枪,自走去小溪边,双脚淌在河里举着长枪一动不动,半晌看他像个石头似地,婧澄急了:“你在干嘛...”话音未落,但见他一枪扎了下去,势头勇猛,入水后连水花都没,一把将长枪倒提而出,婧澄见到枪头上的短刀扎着一尾青鱼。
她兴高采烈地蹦跳起来,拍着手鼓掌叫好:“好棒!好棒!”
张清明咧咧嘴,将那只鱼提过来,在溪边用短刀处理起来,等婧澄过来后说道:“希望没有刺破苦胆,不然待会儿你吃的时候就不会觉得好吃了。”
“哎呀,我也是风餐露宿惯了的,没那么娇贵的。”
处理过青鱼后,生起火堆,架在周边炙烤,婧澄双手撑着腮帮子等待着,张清明则又过去修理自己的小木屋,婧澄时不时地问熟了没,显得焦急不已,张清明到也耐心,她若问便回答,不会觉得烦人。
将鱼烤熟后,婧澄拿着木叉子撕着鱼肉吃,此地没有桌子筷子等器具,她便将撕来的鱼肉亲手喂给张清明吃,起先他是拒绝的,觉得如此显得太过亲昵,可婧澄对自己的旖旎毫无自知,单纯的她似乎从内心底里便没有男女想法,于是顺从地接受了。
将一尾没有味道甚至还芳腥味的青鱼吃完后,婧澄掏出丝巾擦拭掉手上的油污,与他说道:“跟我说说你出门打仗的事吧。”
张清明稍稍思虑后,他选择不讲自己怎样残杀兽族的事情,而是讲向同胞们伸手的故事:“不知道你有没有去过西方,哪儿至今还有许多没有归属的流民,时常会犯边禁闯关,我那时候和父亲驻守天脉堡,可以说那地儿是当兵最苦的地方,有一次我和父亲接到任务,要去捉拿一位叛乱分子。”
“那是我第一次出关,西方的地面全是黄沙,路都走不稳,如果不懂的辨别风向,随时有可能被沙土掩埋,风只要刮起来,漫天的沙,连天上的太阳都看不清,只觉得整个世界灰蒙蒙的,这时候如果不跟紧队伍,随时都可能被遗弃。”
“我的一位队友就这么莫名其妙失踪,当时的队长决定不救人,继续前进,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队友死亡,于是我立下军令状,自己一个人去找,我父亲百般阻拦我也没用,然后我父亲和我一同去找。”
“在一处岩洞里,我们找到那位队友,他只剩下一堆枯骨,身上的血肉早就被蝎子、蛇和蚂蚁给吃光,我们拿走他的腰牌带回去,本以为这样就没事了,可队长却跟丢了叛乱分子的踪迹,因而把责任都推给我们,回到天脉堡后,我和父亲一人被打了五十大板,我躺了三个月才下床,而我父亲落下了终身残疾,至今走路还瘸着腿。”
婧澄学着人类的脏话骂了句:“王八蛋!明明你是做了好事!”
张清明摇头苦笑:“有时候做好事不一定对大局有用,从那以后我学会一个道理,凡事都得先从大局想起,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不然,我们只是被命运操弄的玩具。”
婧澄沉重点头:“对,你说的没错。”
“能跟我说说你的故事吗?”
婧澄旋即皱起好看的眉头,一时不知该从哪儿说起,待一朵叶子从头上飘下来,在空中摇晃着不肯落下,感触道:“我的一生就像这朵叶子,就这么飘来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