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渲染得更加深沉后已不再适合车马夜行。
袁枫安排一行人安营扎寨,在河边的鹅卵石滩上点起几堆篝火,红色的焰火在夜空中翻飞着火舌,很快就驱散寒意。
紧接着就是空气中令人垂涎欲滴的烤炙野味,就着噼啪作响的树枝断裂声,让守在一旁的阿雅味蕾难以自持。
“袁总管箭术精湛呐,居然一箭射了两只兔子,还将最大的一只分给我们,阿渡,什么时候才能啃个腿啊?”
月色下,绣着三朵重瓣桃花的面纱下的少女急不可耐的坐在篝火旁,催促着刚添了一把火的君无渡。
而两人中间正绑着一只粉嫩玉琢的小男童,被袁枫捆的如同一把干柴,因挣扎的太过分不得不连嘴也堵上了。只留着一双怨气丛生的蓝眼睛愤愤的望着眼前的一团烈火。
君无渡卷了袖子,应答:“马上就好。”他拿起一柄小刃细心割下兔子的一只左后腿,还体贴的用帕子包了,但阿雅实在馋的急,憨憨的去抓,结果烫的直呼气。
君无渡忍俊不禁,批评她:“若是掉到火堆里,看我怎么治你!”
阿雅一边吹着手指头一边笑着说:“怎么治?难不成再给我烤一只?”她一笑就觉整个人都明媚至极,精神焕发,君无渡只是一愣便让她钻了空子。
“嗯,外皮酥脆油香,真是诱人的紧嘛!”阿雅得意洋洋的嗅着抢救回来的兔腿,视线往旁边一瞥,移了步子。
“喂,告诉我你的名字,今年多大啦?我就把这个给你!”
她把兔腿凑到男童面前,抽出堵嘴布,又是笑语盈盈又是循循善诱,奈何小男童始终高冷,除了小小年纪抑制不住的吞咽动作外基本上不搭理阿雅。
“臭小子,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你家在何处?没准儿我可以帮你啊!”
男童这才聚了目光落在阿雅身上,他之前遭受了袁枫的鞭打,再加上这几日饥寒交迫,思念成疾,他一度以为自己快要撑不住了,直到睡梦中感觉有人在给他包扎伤口,上药的时候甚至有少女的哭腔,他方有了一丝久违的温暖。
他听见那个蒙着面纱,不知道长什么样子的少女问他身边的青年:“鲛人的体质这么特殊啊,那些药如果没有作用,是不是要去帝都才能有救?”
少女的声音很温柔,那么像姐姐在他身旁一样。但男童想他绝对不能去帝都,对于他这样的家奴而言,半人半妖,除了受到同族讥笑,便是贵族们的压迫。帝都那样一个风云交汇的地方,对他而言简直就是一座地狱。
他想回东荒找到姐姐,可是他知道他这点愿望不是这个贵族小姐可以帮忙的。
他看着阿雅的关怀的笑容,对她放下了一些戒备。
“我叫上华誉,至于年纪,至少是三十岁了,我也不记得。”
还未变声的男童音带着水鸣溪涧的澄澈,与之前的狂躁相比判若两人。
阿雅微微张大了唇,这个孩子面相顶多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可居然是鲛人的原因就如此冻结了年龄与外貌,真是不可思议。
阿雅一面吃惊一面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乖乖回应,有些意料之外。她开玩笑问:“还有姓上的?”
男童一本正经:“随我阿娘的姓。”
“好好好,我信。”阿雅哄道。“先吃了这个腿如何?”她将君无度手中抢来的兔腿高高举起,酥香再次扑鼻,上华誉蹙了蹙鼻子,反复确认着阿雅清澈的眼神中是否有别样的阴鸷。
“怎么,怕我下毒?”阿雅一把掀开面纱的一角,直截了当的撕了一口喷香的肌肉,满嘴油光,再将兔腿一递,眼中满满的保证无毒、以身作则的姿态。
她欢欢喜喜的替上华誉解开束缚,看着他大快朵颐的样子,阿雅不禁捂嘴笑说:“第一次见人吃饭这么急呢,没事儿,待会儿整只兔子都是你的。”
没想到这时默默看火的君无渡拧了拧好看的眉毛,愤愤的在火堆里丢了一根树枝,冷淡道:“这是烤给你的,不许分给外人。”
上华誉停止咀嚼,眼中积满警惕,眼珠子紧紧盯着君无渡棱角分明的侧颜,冲他吐掉舌尖上的嫩肉,又把手里的残腿狠狠地扔进火焰。油脂燃烧,顷刻,火光大盛。
“哎呀!”阿雅想不到上华誉这么偏激,竟然饿着肚子还这么有骨气,默默的开始用另一种眼光打量他。嘴上却是一番嗔怪。
“怎能浪费?你这混小子扔了你吃什么?”
阿雅气得直跺脚,慌忙用帕子去捞被烧得焦黑的肉腿,可温度实在灼热,她又不得不把刚到手的肉食扔到了地上。
她憋红了脸,往手掌吹气,君无渡出现在她身旁,食指蘸了左掌盒子里的药膏替阿雅细心涂抹。
“鲁莽!”简单的两个字语气温柔,阿雅却知道这是君无渡对自己的责备,她抿了一下唇,乖乖忍受着手掌心的烧灼感,答复:“知道了,下次聪明一点好了。”
上华誉眼中闪过一丝疑虑,他盯着阿雅被烫红的手心暗暗自责,但好奇心还是驱使他对阿雅进行质问:
“你为什么要听他的?这个人手腕上戴着金铃铛,是奴隶,你为什么要听他的!”
极渊人类也会对一个奴隶这么温柔吗?不,在上华誉的记忆里,只有蔑视与杀戮,鞭子一下又一下的抽在隆起的脊柱上,鲜血淋漓,鳞片翻涌……只因为他们都将自己及族人看做……一条泥沟翻溅的死鱼!
记忆勾起痛楚,上华誉恍然觉得背脊一凉,看着阿雅朝自己走过来,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立马吓得双臂护头,蹲了下去。
上华誉下蹲时离篝火靠的太近,鲛人畏火的特性陡然令他下意识的后退,纤细的四肢游走在沟壑纵深的卵石滩上,小胳膊肘儿立刻青一块紫一块的。
他捂着淤青,不敢抬头。
阿雅慢慢停下了步子。她刚刚那么急匆匆的想要与上华誉辩论,却丝毫没有顾及他对极渊人的阴影,难不成,他以为自己会生气而打他吗?
她心疼的蹲下来,不顾他的颤抖握紧他的手指,虽然他比自己大了一倍但至少现在还是个孩子啊。
“看你的样子,你曾经也是个奴隶对吧?知道低人一等,咬牙切齿是什么滋味吧?其实,你受到的那些伤害也会有人心痛怜惜的。你不是说你有一个姐姐吗?”
阿雅不知道怎么安抚上华誉,她向君无渡投去无助的目光,君无渡只是与她短暂对视一眼就转过身去。
“你别看这个人现在抠门又高冷的很,告诉你,阿渡可是我见过的最好最好的百族。其实啊,这世上并没有谁规定谁必须顺从谁,就算阿渡是奴隶,我为什么非要站在多数人的立场上去轻视他的身份呢?”
上华誉慢慢的在阿雅的话语中看向她清亮的眸子,以他目前的心智并不是能懂这样的道理。
“这样吧,你看天上的星星,它们在夜晚明亮,而太阳在白天明亮,它们各司其职,共同占据天空,就像极渊人与百族一起生活在这片陆地上,”她叹息,“正如你所见,现在百族处于不利地位,虽是大势所趋,但总是有很少的人不随波逐流……”
说到这里,阿雅止住了话,她貌似说到一个她自己都一知半解的深度,这些话像琉璃珠子一样流利的跳出来,她自己也吃了一惊。
上华誉亦望着阿雅,不知如何开口。
“雅雅自是善心,你的戒备心有时会保护你,有时也会让你孤立无援。”君无渡悄无声息的转身,“如果说你知道怎么回东荒甚至是去幽光荧海的路,能和你姐姐重逢,那么,我们现在就可以给你马匹干粮。”
君无渡说话的时候并不看上华誉,他卷了袖,慢条斯理用刀一点点的割着烤架上的兔肉。
上华誉咽了口唾沫,又咬住舌尖克制,他无路可走,只好翕动鼻翼,低声啜泣:“姐姐被他们抓走了,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啪嗒”两滴热泪滚落,君无渡眼疾手快,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只上好的白瓷小瓶,稳稳接住。泪滑入瓶底的一瞬,化成颗粒细滑的晶盐,一种幽香纷至沓来,愈来愈烈。
君无渡立即封住瓶口,在阿雅瞠目结舌的注视下收入怀中,狭长的眼角微微一眯,仿佛再说:难得一遇,不要浪费。
然而,上华誉并没有留意到君无渡的动作,他仍旧继续低头,絮絮说着:“我就算是找到了姐姐,我肯定救不出她,她已经为了我引开狼群,我如何能再回去赴死?”
上华誉愈说愈动容,几欲自责的剖开胸口。阿雅跟着皱起了眉,不由得遐想:世上真的有那么好的姐姐吗?她不懂何为姐弟情深,血浓于水,但本能与上华誉此刻的心情感同身受。
“不如你以后随我一起?你姐姐一定不希望你为她以身犯险,最起码,你现在是安全的。对了,什么人要抓你姐姐?你们究竟得罪了什么人?”
“是很多人,他们……”
突然有微弱的火光从远处燃起,空中夜枭悲鸣,上华誉捂着敏锐的耳朵,一副自卫样子。
阿雅赶紧将他抱在怀里,安抚说:“不怕有我在呢。”
君无渡站了起来,他闭上眼,耳廓微动,洞察一切。
“有马蹄声,还有兵刃割破草木的窸窣之声……人数不确定,至少二十人以上!”
君无渡面色凝重,他睁眼,朝着前方十步外的袁枫道:“袁总管,莫贪酒食,有客来访!”
声音不大,传到围火勾拳的一群人耳中立马就起到了镇静的效果。
正大口喝酒的袁枫猛的一口烈酒卡在喉头,他缓了半天,一脸茫然:“啥玩意?”
这林黑夜深的,哪儿来的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