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南乡每年除了茶山开山的喊山大祭之外,最热闹的日子莫过于乡学的入学庆典。
洞南乡下属乙字五十八村,每年都会举荐年满十五的男丁进乡学。这些学生除了要缴纳学费,更重要的是需要村中里塾的举荐。
乡学三年,凡是卒业时评甲等以上的,学籍就能入官册,有资格参加都学院的考试,中试者即可入都学,从此便可宏图大展。即便考试不中,五年内依然可以再考。如屡考不中或无意进取者亦可经由学士府指派到村中任职或到里塾任教授。如乙四十二的沈教授就是当年连落五第,所以被派到了村中里塾。
乡学每年都会在各级生员中评三甲。凡有连续三年皆入三甲者,都学院学司将会直接对其进行评核,评核通过便可直接入都学院,无须再考。这让乡学学子人人争先、个个努力,三甲之争历来酷烈无匹。
诸如此类种种条款甚多,不一而足。而对陆扬来说最重要的却是这一条:
“凡奴籍生员,以甲等卒业者,其血亲两代,可脱奴籍。”
茶奴生而为奴,则身为之奴。不入乡学终生没有出头之日,可说代代为奴也不为过。也无怪乎陆括对陆扬上乡学这事如此上心。
“噼里啪啦”一阵爆竹声想起,把陆扬的思絮给拽了回来。陆扬踩在乡府平整的石子路上,周围建的是石屋高墙。和乙四十二那种的泥洼路,泥坯房比起来有如云泥之别。夹在道旁凑热闹的人们虽说不上衣杉光鲜,但也是整齐洁净,全不似村里那些敝衣褴褛的泥腿子们穿的。
入学庆典从乡府府衙开始,新入学的学子们在两位副院长的带领下,由乡道而始至乡学院而止巡城游行。前方有庆典队伍鼓乐齐奏,乡人们则夹道欢庆。商贸司还会派出贩夫们拿出各色南北货贩卖,这对老百姓们来说可是难得的机会,可以买到很多配给册里没有的稀罕物。
陆扬一个茶奴村户,从小连村子都没出过,哪见过这等光景,只觉得处处是新鲜。沈不同打小就常跟着父亲来乡府,对这里颇为熟悉,一路给陆扬介绍。
学院建在茶山上,远离乡府。直到夕阳西下,游行队伍才来到乡学院门口。
乡学院的大门足足两丈有余,原本的红漆经过岁月的洗涤有些暗淡了,但依然透露出一股威严古朴气息。门前站了两只石兽,左首麒麟,行土相;右首玄武,行水相,取水土交融之意。学院围墙涂以白垩,显得甚是干净整洁。
院门前有一大块空地,空地正中间长着一根参天巨木。其树干盘根错节,抬头望去只见一片金黄,有如华盖,遮住了半边天空。
陆扬正惊讶地看着那树,只听到轰隆一声,学院大门缓缓地打开了。门后是一道影墙,中间刻了一个大大的茶字,从影墙后面一个面色红润、精神矍铄的老人踱了出来。
只见他穿着一身短衫,腰上别了个布袋,看上去倒像陆扬的父亲陆括上茶山时穿的打扮,只是要干净许多。他走到两个石兽中间站定,两位副院长走过去在他的下首站定。
那老人清了清嗓子,说道:“诸位学子,十分荣幸能够见到各位未来的栋梁之材啊。欢迎大家来到洞南乡乡学院。鄙姓洪,忝为这里院长。”陆扬听这洪院长说话十分和蔼,言行虚怀若谷,十分有好感。只见他又指着两位副院长介绍道:“这两位大家刚刚也熟悉过了,是君副院长和邱副院长。”
君副院长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面色蜡黄,颚下无须,眼睛极为细长,看上去似乎甚为骄傲,给人一种疏离感。而邱副院长则极为胖大,年纪约莫和洪院长差不多,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他有一双浓密的眉毛,紧紧地靠在一起,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个“一”字。陆扬和沈不同对视一眼,立刻就猜到了这副院长是谁。
洪院长对着诸位学生一拱手,说道:“诸君,既来入学,请先行师礼。”说完摆出一个请的手势,空地上的学生们则各自往蒲团处走去。
陆扬还在那里愣头愣脑,沈不同轻轻拽了下他,让他跟上。等他们过去时却因为过去慢了,后面的蒲团早就被占满了。陆扬抬头寻找了一番,发现前面还有个蒲团空着,便往前走去。刚走了一半,突然有个人斜插过来,挡住了他。陆扬往边上让了一下,想要绕过那人,没想到那人也跟着挤过来,硬是挡住了他不让他过去。
“劳驾,让一让。”陆扬对那人说道。
没想到那人斜眼看了眼陆扬,阴阳怪气地冷笑一声,反而挤得更紧了。
陆扬眉毛一挑便要发作,沈不同在后面扯了扯他。“扬哥,莫要生事。”陆扬把他的手拨开,狠狠地回瞪对方。
此时听到一人说道:“没规没矩的,早听说这几年学里越发不成话了,真是什么样的东西都能往里进。”陆扬大怒,回头只见一个白净的少年双手背在身后,慢吞吞地走上来。
他穿着一身白色长袍,靠口处用银线绣着几株茶花。腰部用一根青色的腰带扣着,扣环白润晶莹,不知是玉的还是什么名贵的石头。他身材极高,比沈不同都要高不少,陆扬在他身前几乎要矮上一个头。
那少年由上往下睥睨着陆扬,摇了摇头,便从他身边走过。之前那阴阳怪气的人立刻闪开,微微弓身,及其恭谨地让过那少年。只见他一直走到最前面那蒲团边,用手拂了两下衣服,才跪坐下去。
他身旁的蒲团上坐着个少女,一身红衣极为惹眼。鹅蛋脸上有一对小酒窝,配上小巧的鼻子和一对水灵灵的眼睛,样貌很是可爱。之前游行的时候陆扬便见着她了,还偷看了她好几眼。除此之外陆扬还见到好几个少女,都在游行队伍之中。当时陆扬便纳闷怎么会有女子入学,沈不同告诉陆扬那是贵人子弟,不似普通百姓或者茶奴只有男丁方可入学。
红衣少女等那少年坐下后凑到他边上不知说了些什么,又回过头看看陆扬,嬉笑起来,声音如银铃一般。陆扬心头微动,想起了江上那黑衣女子。虽然明知声音大不相同,却总感觉一股淡淡的幽香钻进了鼻子,脸上不由露出憨憨的笑意。
那女子本在讪笑,见陆扬居然也看着这边,脸露古怪笑容。登时脸一板,白了他一眼转过头去,又和白衣少年低声笑谈起来。
“茶奴崽子以后招子放亮点!”那阴阳怪气的人头一昂,往边上去了。
陆扬心中愤怒,但是院长就在前面,不敢造次,只能忍气吞声。这时沈不同在边角上寻到两个蒲团,招呼他过去了。
洪院长见众学生都坐下了,双手向前一举。一手拇指食指虚捏,中指往下一托,两指内扣,成三龙护鼎之势。另一只手护在一边做虚握状,仿佛拈着一只小茶碗。颂道:
天道不仁,异疴生之
凡肆虐十载,吾民十不存一
治崩纲坏,族几为之夷
丕有荼仙,怜我世人
修大能以聚金露,施甘霖普渡众生
丕有荼仙,怜我世人
嫁接嘉木于九州,襄授妙法遍凡尘
吾等茶人当闻道以济世
切之,切之!
洪院长颂毕,深深地鞠了一躬。
下面的学生们也都双手环扣,咏颂起来。陆扬不知道颂词怎么说,便双手往中间一抱,嘴里胡乱搅动,混迹其中。
等学生们咏颂完毕,三位院长一起对着那棵巨树深深一揖。洪院长道:
“一敬茶君!”
众人立刻跟着一起对着巨树作揖。
“二敬楼宗!”
众人随着三位院长一起遥向北方作揖。
“三敬师尊!”
这次三位院长不再作揖,双手背在身后,众人对着他们深深作揖。
洪院长大笑道:“好好好!礼成,诸君请起。”
下面众人乱纷纷地站起来。沈不同杂在人群中,兴奋无比。父亲当年五试不中,为此沈教授一生郁郁不得志。虽然在里塾当着教授,却再也没有百尺竿头的那一天。如今自己进了乡学,一定要学出个名堂来,报答父亲养育之恩。
他边想着边往陆扬那边看,心想:“扬哥也终于进了乡学,想必比我更为高兴吧。”没想到陆扬并不如他想得那样兴奋不已,脸上还有一丝古怪的表情,竟有点意兴阑珊的样子。
“扬哥,你怎么啦?还在为刚才那事情生气呢?那些人不知是哪里来的贵人子弟,父亲也关照我们莫要惹事,不要搭理他们便是。”沈不同担心陆扬刚到学院就闹出事,得罪那些权贵,实是麻烦无比,便劝说起来。
“没有!那种混球我理他们作甚!”陆扬摆了摆手。他手放到胸口自言自语:“我是来读书的,我是要学大道的……”
沈不同还想对陆扬说什么时,只听洪院长大声说道:“从今天起,诸君都是我洞南乡学院的学子了,诸君当勤勉之。”洪院长往边上一让,君邱两位副院长也随着他一起让开。洪院长手往大门那边做了个请势,说道:
“诸君,请入席!”
众学生一齐往院门内走去,陆扬和沈不同排在后边。陆扬低着脑袋往前走着,谁也没看见,此时他眼神清明无比。如流星、如朗月,还包含着一股笑意……
……
“我已入席!”